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书名:包养一只土豪 作者:莫晓贤 祁爱白曾觉得,自己或许这辈子都只会是一个纨绔子弟。 不会经商,无力习武。 在内靠妹妹养活,在外靠师兄罩着。 但这又如何? 当了这么多年的废物,他从最初的不甘心,到后来的自暴自弃破罐破摔,再到现在,已经全无所谓了。 唯愿妹妹一生幸福,早逝的父母九泉之下得以安息,师兄与好友圆圆满满,足矣。 至于他自己? 哦,那段孽缘,不提也罢。 *多才多艺傲娇攻x小白土豪受 *攻受双主,开头几章为祁爱白视角,后文乙三视角较多 *HE 内容标签: 欢喜冤家 乔装改扮 三教九流 搜索关键字:主角:祁爱白,乙三 ┃ 配角: ┃ 其它:傲娇攻,土豪受 ================== ☆、祁家少爷 若问在整个大雍国之内最令人羡慕嫉妒恨的家伙是谁,十个男人里大约有八个会说出同一个名字:祁爱白。 谁是祁爱白?祁家少爷,山南祁氏这一代唯一的男丁。有财,有貌,偏偏无才。身于富贾之家却没有半点经商才能,拜入江湖大派数年却在武艺上毫无建树,琴棋书画等等等更是一窍不通。 就是这么一个家伙,却轻易拥有着许许多多足以令绝大多数人眼红一辈子的东西,身边更是天才环绕,真能不叫人感叹一句上天不公? 曾经执掌玄剑宗掌门数年的名门大侠许云是他的师兄,武林内令人闻风丧胆的新晋高手肖灵是他的至交好友,商界横空出世的才女祁爱莲更是他的双胞妹妹。若他本人有着能与之匹配的资本,倒能算是一段佳话,他却偏偏没有……这也没什么,反正有那几人护航,外加祁家富可敌国的资产做底,祁爱白这辈子除却幼年痛失父母之外,可以说是一帆风顺毫无挫折。 就算如此,祁爱白也是有着属于祁爱白的烦恼的。他人的非议自然是一个方面,他最近的烦恼,却在另一个方面…… “你说你究竟是怎么回事!”宅院内,祁氏之主祁爱莲正将桌子拍得嘭嘭响,怒不可遏地瞪视着自家哥哥,“以往你四处乱跑,我想着你这么大个人了该懂得自己照顾自己,也就没有多管,结果呢?十好几岁的人竟然弄得自己被绑架了!你好意思吗?我明明给你找过那么多侍卫,你这次为什么要甩开他们!” 祁爱白碰了碰自己的额头,撇了撇嘴,“爱莲,别这样……我这不是回来了吗……” “你还有脸说!要不是我四处托人找你,谁知道你现在会在哪里!”祁爱莲抄起桌上的杯子就想砸过去,但瞅到祁爱白额头上的伤痕之后又放下了杯子,只是语气始终糟糕透顶,“你这个一无是处的败家子,为什么竟然还有脸站在这里?” 这句话正中软肋,祁爱白就算知道对方只是气话,也忍不住脸色一白。 祁爱莲却是还没有消气,正打算继续说点什么,又眼见门外一名女子正笑盈盈走进来。她只得暂时收起怒气,在脸上堆起些微笑,起身行了一礼,“这次还得多谢李姐姐。” 这女子名为李浅夏,是峨眉派掌门的高徒,向来与祁爱莲有些交情。 “妹妹不用多礼,谁让那两个歹人刚好就走了峨眉派的地界?要不你这个人情我还真赚不了。”李浅夏道,“祁公子的运气好,能被我救下也是天意,你就别太责怪他了。” 祁爱莲微微笑着,没说什么。她自然不得告诉对方,自己那封求助信可不止寄给了这一家,无论那些歹人走的是那条道,都是逃得过初一逃不过十五的。若是这样还救不回祁爱白,说是天意还差不多。 这一番,可以说是已经将她所有能用的人情都用尽了,回头还得一个一个的还。祁爱莲想想就觉得操碎了一地的心,转头看到祁爱白的模样,越发气不打一处来。 “还不道谢!”祁爱莲道。 祁爱白低着个头,显得有点怏怏,却还是乖乖地跟着道,“多谢李姑娘。”说完他又看了看祁爱莲,知道对方这气一时半刻是消不了的,有心想要说两句软话。但他从幼年时就是个心高气傲的主,这些年虽说改掉不少,本性到底还是没变,再加上刚被祁爱莲那话激过,就算想要服软,一时片刻也软不下来。 好在祁爱莲现在还得忙着和李浅夏叙交情,没空搭理他,只摆了摆手让他别再碍眼。 祁爱白如蒙大赦,赶紧滚出了厅房,一路小跑着进了自己的屋中,还不等找个板凳坐下,头上的汗就下来了,染到额头上的那块伤上,疼得很。 他擦了擦额头,叹了口气。自家这个妹妹着实太强势了一点,然而他们父母早亡,祁爱莲如果不强势,也没法撑起这个家。若是将祁爱莲换成姐姐,他还能用“长姐如母”来安慰自己,实际上祁爱莲却是妹妹……“长妹如母”,这听起来就实在是不伦不类,太说不过去了,哪怕两人其实是同龄的,祁爱莲比他晚出生不过一盏茶的时间。 私底下,祁爱白也曾经暗搓搓地想象过如果不是他比祁爱莲早一盏茶,而是祁爱莲比他早一盏茶该有多好。当然他自己也知道这种想象拿不上台面,无论对方究竟是姐姐还是妹妹,总归是和他一起从娘肚子里出来的,而且对方还是个女娃,他还是个男娃,他现在却沦落得要靠对方养,听对方训,这能怪谁?只能怪他自己。 祁爱白从茶壶里倒了一杯凉水,默默喝着。 老仆忠叔在外面敲了敲房门,祁爱白应了一声。 忠叔命侍女端了碗热粥,自己也跟着走进去,看到祁爱白就开始唉声叹气,“少爷,这些天真是苦了你啊,那些歹人没欺负你吧?” “他们又不害我性命,欺负我做什么?”祁爱白口中这样说着,脸上却是充满郁愤。虽说这次算是有惊无险,但平白无故忽然被绑架了一遭,任谁都不会觉得很愉快。更何况还把自家妹妹给气成了这样,回头也不知道要怎样才能劝得好。 一想到那个敲晕自己的混蛋,祁爱白就忍不住地咬牙切齿。 他抬头,望见忠叔正不住盯着自己的额头瞧,便知道对方也看到了那道伤,忍不住就想要抬手挡了一下,手还没抬起又想着现在再挡也没意义,遂重新将手放下,露出一个略显尴尬的笑,“这个是例外。” 绑匪的本意确实是不打算伤他,最后却还是留下了这一处伤,祁爱白回忆着当时的情况,觉得这大抵是因为对方也被他给气了个不轻——这么一想,倒是令他心中的郁结疏散了不少。 忠叔见他不打算说,也就没再问这个,只道,“那两个歹人的身手倒是不差,竟然从李女侠的手中的逃了出来,真可恨!” 祁爱白支吾一声。当时他被蒙住了眼睛,耳朵却是能听的。李浅夏堵住那俩绑匪的时候并非孤身一人,少说还带着七八个师妹。并且听那俩绑匪的意思,若不是带着他这个累赘,对付这些人也不算特别困难,只是不想为了一次已经暴露的绑架横生太多枝节,才将他给甩了回去。 祁爱白自己的武艺低微,但到底在高手身边呆过,眼界不差。他估摸着那两个绑匪实力在中原武林里算得上是一流的,距离顶尖高手也不太远。要对付他们,等自家师兄云游归来了还差不多。 虽然绑匪总共有两人,但在祁爱白的心底早已经定好了主谋和帮凶。其中一个和他的交流不多,在他看来只不过个车夫,必须要剥皮抽筋挫骨扬灰的是另一个。只是在狠狠报复之前,首先得知道那混蛋究竟是谁…… 不知是不是看出了他的想法,忠叔眼巴巴地就问了,“关于对方的身份,少爷你真的一点都不知道?” “如果知道,我还能任他逍遥吗?”祁爱白叹了口气。在被蒙住眼之前,他倒是和那混蛋面对面的交谈过。不仅交谈过,当时他还被迷得七荤八素的,想都没想就从怀里掏了一把银票甩给对方,然后便伸手去摸了对方的脸,一摸才发现那张脸居然是张人皮面具……这码事,他现在想起来还有点脸红,不是被羞的,是被臊的。 那张人皮面具最终也没被他整个揭开,只揭了下巴上一个小角,然后他便被揪着头发给撞晕了。一想到那个自己曾经对着发过情的人,实际上不知道究竟长着一张猴脸还是马脸,祁爱白就恶心得直反胃。 “他下巴上有道疤。”祁爱白边向着忠叔说着,边用食指在自己下巴上点了点,“不长,就这么小小一道,但很明显。” 忠叔点了点头,牢牢记下了,然后又问,“少爷能详细说说当时的情形吗?对方究竟是怎样得手的?说不定能找到点线索。” 祁爱白的神色又尴尬起来,支支吾吾地说不清楚。 “少爷是在哪里出事的?”忠叔见状,又换了个方式问。 “就是在那个楼里……那个什么楼……”祁爱白继续支支吾吾,脸上被臊得通红,“就是、就是……在寻芳楼后面的那个……” 寻芳楼?一听到这三个字,忠叔的脸色就变了。这是临近县镇里有名的地界,附近一片全是风月之地。 “少爷,唉,少爷啊!你怎么能去那种地方!”忠叔痛心疾首,片刻后回过味来,又忍不住问道,“不对啊,少爷你分明是从来都不去那种地方的!究竟发生了什么?” 祁爱白缩了缩脖子,腹诽道:大惊小怪什么?以前从来不去,又不代表一辈子都不去。 虽然这么想,他也不忍令这个一直照顾自己的老仆太过担忧,“忠叔,你别急,我只是……也是有着我自己的原因的。” “什么原因?”忠叔忙问。 祁爱白捧着那晚热粥,用手指摸了摸碗沿,面露迟疑。这事,得从那个最近一直困扰着他的烦恼说起。 作者有话要说:终于还是忍不住发文了 因为三次元已经没有原来那么闲了,所以这篇的更新速度……你们懂的_(:з」∠)_ 固定晚七点更新 ☆、悲剧的源头 “我两年前和师兄他们一起去过江陵,在那边的青月楼住过一晚,自那以后我就……就……”祁爱白刚开了头,便舌头打结,实在说不下去了。 本来他之所以决定说出这事,就是为了让对方不再抱有不必要的担心,但细细一想,说出事实真的能达到这个目的吗?分明只能让对方更担心吧! 忠叔见他只说了一半,只得自己开口接了下去,“……自那以后你就喜欢逛青楼了?” 祁爱白没有承认,也没敢否认。 “少爷你、你真是……让我怎么说你好!”忠叔伤心欲绝,一副快要晕过去的模样。 祁爱白心道:误会我喜欢逛青楼就这样了,如果知道我其实从那天起就断袖了还不知道会怎样,事实果然是不能说的,就让忠叔一直误会下去吧。 他沉默地喝着粥,佯装出一幅不以为意的模样。装着装着,他的思绪便当真飘远了一些。 就像他没能说出口的半句话那样,自从两年前在青月楼里住过一夜,他便断袖了……当然也可能他一直以来就是个断袖,只是那一夜让他发觉了这个事实而已。令他察觉到这个事实的自然不会是青月楼的姑娘们,而是一个当时与他同行的男人。 这场暗恋,细细算来,迄今为止已经持续两年了,失恋也已经有一年多了,他却还是没能走出来。 当祁爱白终于将思绪收回时,手中粥碗已半冷,眼前空无一人。忠叔方才不知絮叨了多久,见他始终不为所动,已经失魂落魄地告了辞,只因为他正在神游天外,并没有听到。 祁爱白又呆滞片刻,忽然意识到什么,猛地将碗底朝桌上一磕,“糟了!” 他冲出房门,想要赶紧找到忠叔,然后拜托对方千万不要将刚才的对话告诉祁爱莲。不然一旦自家妹妹得知他之所以被绑架是因为逛青楼,怕是会直接把他碎尸万段! 忠叔的人影还没见着,他已经看到祁爱莲正拖着一身长裙走来。 “爱莲……”祁爱白心虚不已,腆着脸干笑着。 客人已经被送走,现在四周并无外人。祁爱莲直接朝他翻了个白眼,然后又勾了勾手指,朝书房走去。祁爱白乖乖跟着,心底却是松一口气。他看出自家妹妹的心情依旧糟糕透顶,但不知为何,那种暴风雨前夕的恐怖感觉反而淡了不少。 祁爱莲屏退左右,关上门坐下,用指尖敲着桌面,“你进过寻芳楼。” “爱莲,这个你得听我解释……” “然后你又出去了。” “……啊?” “有人告诉我,你在寻芳楼点了一排姑娘,但是最后一个都没要。” “……”祁爱白叹了口气。他早该想到,这种事情哪里还需要忠叔告诉她?就算没有忠叔,只要是她想知道的事情,少有能瞒得住的。 祁爱莲看了他一眼,破天荒地没有再纠结这个话题,转而说道,“宫中最近传出的消息,当今圣上下个月前去北河避暑,路过这里,会暂住数日。” 祁爱白对话题的转换速度有些不适应,茫然地望着她,两只眼睛里都写着一句话:这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听说圣上可能会带着安宁公主。”祁爱莲道。 安宁公主?祁爱白觉得这个名字有点耳熟。这也是当然的,好说是一国公主,如果连听都没听过也太不像话了。但祁爱莲此时说到这名字,显然不仅仅是因为这个。 “两年前。”祁爱莲提醒他,“我和你提过。”安宁公主曾在微服时偶然见过祁爱白一面,从此以后竟然就将他给记在了心中。此事说来够巧,其实也没那么难以置信,谁让他就是有着一副好皮相呢?祁爱莲辗转得知了这个消息,自然想要好好把握。奈何当初祁爱白得知这事时刚刚发现自己是个断袖不久,对安宁公主毫无兴趣,祁爱莲的算盘只能夭折。 祁爱白顺着时间回忆,总算想起了一点,“她还记得我?” “有我在,哪那么容易不记得?”祁爱莲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尽管我入宫的机会不多,宫里还是找得出几个处得好的姐妹的。” 合着你还生怕她忘了我,在这两年里变着法子提醒她了吗?祁爱白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半晌深吸一口气,神情难得严肃起来,“爱莲,不是我不懂你的意思,但你明知道我……”是的,那事祁爱莲是知道的,其他的人都不知道,他只告诉过祁爱莲,毕竟这是他唯一仅剩的血亲。 “你迟早是要娶个女人的。”然而祁爱莲打断了他,“如果那个女人是安宁公主,对你而言是天大的幸运,对祁家而言也是天大的幸事。” 祁爱白忍不住腹诽:最后那半句才是重点吧。但还不等他将这句心里话说出口,祁爱莲又一次抢了先。 “就算不是安宁公主,也该是个别的女人,或者是王员外家的千金,或者是老赵家的姑娘,总之该是个女人。你自己也明白这个道理,不是吗?”她用杯盖轻轻扫着茶面,“不然你不会去寻芳楼。” 祁爱白被戳中心事,顿时沉默下来。 寻芳楼不做小倌的生意,里面除了嫖客就只有姑娘。他一个对女人毫无兴趣的断袖为什么要去?无非是不愿相信自己当真要不了女人,所以想要用这种方式试上一试……当然终究还是失败了。他找了一群莺莺燕燕围着自己,最后冲出寻芳楼时几乎是落荒而逃。 就是在刚刚逃出寻芳楼门口的时候,他看到了那个混蛋。虽然只是一个侧脸,还是一张戴着人皮面具的侧脸,对当时的他而言,却是惊鸿一睹。 “我是想娶个女人,为了祁家,我知道我确实该娶个女人。”祁爱白道,“但是我不行,妹妹,我真不行。对着一个明知道自己不会喜欢的人过一辈子,就算我自己有可能无所谓,也不能这么糟践别人家的姑娘吧?” 祁爱莲盯着他看,用目光将他那张脸从上到下描摹了半晌,几次想要再开口,都欲言又止。许久之后,她问询道,“那你下个月……” “我回宗门。”祁爱白果断回答。 “行。”祁爱莲妥协了。 但还不等祁爱白松一口气,祁爱莲又冷冷扫了他一眼,扫得他汗毛直冒。随后她抿了一口茶,“既然如此,我们该谈谈你从寻芳楼出来后的事情了。” 截止到离开寻芳楼之前,他的行为虽说确实蠢了点,但总归算是有理由的。再之后发生的事情,却是一点借口都找不到了。 祁爱莲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语带嘲讽,“一个第一次见面的男人,你就像失了魂一样跟了别人一路?别人把你领到了哪,你就跟到了哪?哥哥啊,哥哥,你真是越来越有出息了。” “那、那不是因为我以为他就是个倌儿吗……本来我想着我都这么大的人了,玩个倌儿也没什么……谁知道……”祁爱白一张脸烧得通红,喃喃地辩解了两句,突然间又愤慨起来,“不对,分明是他故意让我以为他是个倌儿!我只是被他骗了!” “是吗?”祁爱莲用手指划着杯沿,继续皮笑肉不笑,“我可从来不知道我的哥哥竟然是一个这么容易被倌儿勾走的家伙,那人的魅力一定非同一般吧?想来也是,你那脑子本来就被糊了一半的水,竟然能把剩下半边也给糊满了,必须是非同一般的。” 祁爱白暗叹:为什么在面对自己的时候,这个妹妹的一张嘴总是这么毒呢? 祁爱莲的嘲讽却是还没有完,“让那个歹人给逃掉,着实可惜,否则我还真希望能见上一见。然而仔细想想,若真逮住了,反而还不知道该如何处置了。按我的想法自然是要让那人生不如死,但你八成该舍不得吧,闹到最后搞不好还得把人给养在祁家……” “我疯了才会养他!”祁爱白被说得一阵反胃,“要真逮到了,你想怎么整都行,我巴不得看他挫骨扬灰。就算你不动他,我也要亲自弄死他。” “哦?我可不知你是从何时起,竟然变得如此爱憎分明了。”祁爱莲轻飘飘地叹了一句,摆明是一个字都不相信,“对着一个让你动过心的人,你真能狠得下心肠?” “少扯这个。”祁爱白摸着手臂上的鸡皮疙瘩,“你以为我是对他动心的吗?我要动心,也只是对着那张面具动心罢了!” 此话一出,书房内顿时寂静起来。他困惑中抬起头,看到自家妹妹凝在脸上的神情,这才发觉自己好像说漏了什么。 “面具?”半晌之后,祁爱莲语气平淡的问道,“看起来还另有隐情啊,这我倒确实不知道。不如你给我好好说说?” 祁爱白搓着手,在好几项掩饰方式中艰难抉择了几遭,碍于自家妹妹的积威,最终还是决定坦白从宽,“他用了一张人皮面具……那张面具……很像是阿灵的模样。” “啪!”祁爱莲猛地将杯子拍在了桌上,茶水飞溅出老远,祁爱白躲避不及,被沾得脸上都是。 作者有话要说: ☆、再遇 祁爱白被祁爱莲的反应吓了一跳,片刻后回过神来,擦了擦脸上的水,略带茫然地看过去。他知道自家妹妹今天一直是带着火气的,但刚才分明还有所克制,这突然间又是怎么了? 他盯着自家妹妹的眉眼,好半晌捉摸出那目光中似乎带着两分失望,三分叹息,以及五分愤怒——怒其不争的愤怒。 “哥哥。”祁爱莲道,“关于肖公子,你以前和我说过,你放弃了。” “……我是放弃了。”祁爱白犹自辩解道,“阿灵和我师兄好不容易在一起,现在好好的,我能不放弃吗?我也就是……想找个像一点的人……” “自欺欺人。”祁爱莲被气笑了,勾着唇角又说了四个字,“真是废物。” 这四个字将祁爱白全部的辩解都堵了回去,却也让他红了眼眶,多少有点委屈。他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是该被这么说的,但好说是自家妹妹,何必这么直接呢? 骂完了那话,祁爱莲也没了再继续和他闲扯的心情,抽了本书就将他给砸出了书房。 祁爱白松了一口气,以为自己总算已经度过了这一劫,但刚回房歇了没多久,房门便再度被敲响。他拉开门,看到自家妹妹的贴身侍女春梅,以及春梅手中拿着的那一叠信,突然发觉自己好像太天真了一点。 这些信他眼熟啊,太眼熟了,通通都是肖灵和他师兄许云给他寄来的。那两个人一年多前跑去一起云游四海,至今不见人影,只有这信件,十天半个月就来一封。信里也没什么特别的内容,不过是些家常话,偶尔聊点所到各地的风土人情,偶尔说点所经历的奇闻逸事,除此以外,就只剩下秀恩爱、秀恩爱,以及秀恩爱。起初祁爱白收到每一封信时都宝贝得不得了,抱着看了一遍又一遍,越看越伤心。 但就算如此,他也没舍得拿着骨气说一句再也不看,每次收到新的信件还是要先抢到怀里,只是看完一遍就丢给自家妹妹,吩咐她收好,回头再慢慢伤心罢了。 此时他瞧着春梅手中那叠信封,那些看过的内容就一股脑全涌入到自己脑中,挤在心里,又酸又胀的。春梅困惑地看了他一眼,显然对祁爱莲的吩咐以及他的反应都十分不解,却没有多问,只是抽出封信抖开,当着他的面就开始念,一字一句地念,念完这一封,还有下一封。 祁爱白痛苦地抱着头,心中暗骂:妹妹,你至于这么狠吗? 祁爱莲还真的就是这么狠。之后的数日里,除了洗澡如厕睡觉,祁爱白身后都无时无刻不跟着这么个人,啥都不干,成天就对着他念信,几十封呢,全部念完就从头再念,连吃饭都不放过。 哪怕是在难得安静的夜里,祁爱白躺在床上蒙着被子,耳朵里仿佛还有声音在嗡嗡嗡,诉说着那两人的你侬我侬,诉说着那两人的如胶似漆情比金坚,完全没有第三个人插足的余地。这么想着,祁爱白伤心之余又忍不住地自我厌弃:你瞧瞧你,他们俩一个拿你当好友,一个拿你当师弟,你却在琢磨这些,你说你对着起谁? 谁都对不起,连自己都对不起。 仅仅过了三日,祁爱白眼看着萎靡下来,眼周黑得不像话,忠叔看到后差点大惊小怪地把郎中叫来。祁爱莲却是不以为意,只将春梅换下,换了个嗓门更大的汉子。 祁爱白终于忍无可忍,原本准备下个月回宗门的人,当即便收拾了细软打算连夜跑路。 他盘算好了:如果离开了家祁爱莲还找人给他念信,甭管找的是谁,只要不是她放下繁重琐事亲自出马,他一定会在半路上就把人给踹死。 然而当祁爱白找到祁爱莲告辞时,祁爱莲却是出奇地放过了他,念信的事提都没提,只吩咐他一定要找个侍卫让对方好好跟着,说是如果又被绑架一次,祁家可丢不起这个脸。祁爱白哪能不同意?当即点头如捣蒜。只要别再让他看到那些该死的信,怎样都行。 末了,祁爱莲望着他正欲出门的身影,沉默片刻,又想不过叫住了他,“哥哥。” 祁爱白头皮发麻地应了一声,生怕她想起了那些信。 祁爱莲却只道,“就算你要找个男人……” 祁爱白一愣,有些怀疑自己是否听错。无论是自家妹妹居然在这种时候突然说起这个,还是自家妹妹竟然松口说他可以找个男人,都太过出乎他的意料。 “……至少也该找个喜欢你的。”祁爱莲说完,便指着马车对着他扬了扬头,示意他可以滚了。 直到在马车里坐了好久,祁爱白还有些晕乎乎的。 这几日里对妹妹所产生的那一点埋怨,已经在刚才烟消云散,却又渐渐生发出了一种苦闷。他想着临走之前妹妹撂下的那句话,又想着之前一直回荡于耳旁的那些信件内容,这两种声音糅杂在一起,在他脑子里不断钻来钻去,吵吵嚷嚷,死活不消停。 他喜欢的人不喜欢他,这两年没有指望的暗恋已经证明这是不行的,所以他应该去喜欢一个也喜欢他的人……是这个理吧?妹妹说的话,总是有理的,虽然祁爱白自己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却又说不清究竟是哪里不对。 想着想着,祁爱白忽然觉得困得很。 祁家大宅地处山南郡,玄剑宗则位于江陵的边上,两者相隔不算太远,约莫两三天的路程。他这一趟行得不紧不慢,夜里找个客栈歇个脚,第三天的傍晚也就到了江陵。兴许是太久没有好好休息,再加上车里无聊,进江陵城的时候,祁爱白正蜷在马车中睡着大觉。 突然间,马车猛地一震,合着“砰”一声巨响,祁爱白只觉得脑门一疼,整个人被狠狠甩到了车壁上,摔得肺都快出来了。 他大怒之下跳下车门,就见马车正歪在街边,不仅车身撞翻了一家摊点,马蹄子边上还有一个小女孩正坐在那儿哭。原本骑马跟在车后的侍卫刚跳了马向这边冲来,见他没事松了口气,车夫则正在扶那个女孩儿。 祁爱白按着脑门,见状也没心思发火了,赶紧问道,“伤着人了?” “没撞着,但小姑娘被这么一吓,自己摔着了。”车夫说着指了指女孩儿的膝盖。 祁爱白看了眼,果然连裤管都摔破了,露出里面红红一块血印,可怜得很。他当即就想责怪车夫为什么这么不小心,但还不等他将这句责怪说出口,突然就从斜里冲出一个少妇,猛地将女孩儿给拉到怀里,然后冲着他们怒目而视。 祁爱白看出女孩儿大概是那少妇的女儿,现在自己被苦主这么盯着,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这还没完,那个被撞坏摊位的摊主也反应了过来,正在那叫嚷着要他们赔钱。 “怎么回事?”祁爱白先问车夫。 车夫指了指边上,那儿赫然有着一块断木板。他解释道,就是因为这块木板突然飞来,让马匹受了惊,现在没伤人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 祁爱白捡起木板看了看,心里噌地就冒出了一团火。瞧这木板的断口,一看就是被有内力在身的人给劈断的。估摸着又是哪家武林人士在火拼,差点殃及平民。 他将木板摔在地上,向车夫问明了方向,撸着袖子就想找过去理论。但他想走,那少妇和那摊主都以为他是想逃,一个拦着他,一个拉着他,吵吵嚷嚷,死活不放行。 祁爱白被纠缠得头疼,却有火也不能对着苦主撒,只当即从怀里掏出把银票,粗粗一分两半,也不数,一边塞了一半了事。 此举一出,四周顿时安静了。本是一脸不平的那摊主,低头看了一眼银票的数目,顿时将银票往怀里一塞,一声都没再吭,片刻间整个人都不知闪到了哪里。那少妇就更有个性一点,不仅收了钱,边将银票往怀里塞还边冷哼了一句“有钱就了不起吗”,但也没再继续纠缠。只有围观人等,在安静了那么一会儿之后又猛地哗然起来,反而显得比先前还要更热闹几分。 祁爱白将车夫与马车丢在原地,自己则已经趁着围观众人反应过来之前挤了出去,大步朝着车夫先前所指的方向走去。 目的地可好找得很。刚行了没多久,祁爱白便看到一家茶楼,茶楼口空空荡荡地被让出了一大片空地,四周却是围了一堆人,都正冲着楼内指指点点。再走进两步,果然就听楼内有噼噼啪啪的打斗声传出。 祁爱白指挥着身旁那侍卫拨开人群,从人堆中挤到了那片空地上,强按着火气往里望去。只见一楼大厅中有两拨人正在互殴,看衣着武艺像是两个小门派,总共十来号人,将楼内不大的空间给挤得满满当当的,刀光时隐时现,桌椅凭空乱飞。 不仅楼内在打,茶楼门口还正站着两个放风的人。祁爱白还没说话呢,那两人看到他这副来者不善的模样,直接就围了过来,一个喊着“这茶楼被我们情义盟给包了,其他人闪远点”,另一人则冷冷道“雷音派在此办事,闲杂人等如想靠近,可别怪我们刀剑无眼”,都是一副好嚣张的架势。 祁爱白数了数对方的人数,对比了一下自己这边的实力水平,然后冷哼一声,向身后的侍卫打了个眼色,便乖乖退到了一边。他又不真的没有脑子,自己总共就带了一个侍卫,怎么能和别人硬拼?自然要先搬救兵。 然而他虽然想得好,最近的时运却是太背了。他就乖乖站在那儿,动也不动,只惦记着等救兵,结果救兵还没来,忽然听到头顶一声响,抬头一望,就见一张老大的桌面从二楼窗口飞出,正照着他的脑门直直往下砸。 “小心!”周围的惊呼声这才传来。 祁爱白整张脸被吓得煞白,急忙朝边上躲去,却已经来不及了,仅仅刹那间那桌面的影子就罩在了他的头顶。 千钧一发之刻,斜里伸出了一只手,抓住他的肩膀猛地一拽。祁爱白感到自己撞入了某个人的怀里,而那桌面险险擦着他的衣服角拍在地面上,摔成五瓣,其中一瓣朝这边弹过来,也被对方伸手挡开。 祁爱白转身一看,瞧见正站在身后仍抓着他的胳膊的那人,是个约莫二十岁的小青年,穿着一身青底白纹的袍子。 他一句谢没来得及出口,对方看到他的模样,却是略显惊讶地“咦”了一声。 听到这声“咦”,祁爱白的神情顿时微妙了几分:这声音,怎么听着这么耳熟啊,莫非是在哪里见过? 不等他细想,那小青年便收回了惊讶,转而露出一个笑容,“这位小兄弟我好像在哪里见过,却又不知到底是何时见过,这莫非就是传说中的缘分?” “是……吗?”祁爱白闻言,一时有些晕乎。 作者有话要说:终于把攻写出来了 希望你们不要嫌弃这个攻不够攻(捂脸) 然后说一下更新频率 目前是隔日更……然而实际上就算是隔日更,我写的速度依旧跟不上存稿消耗速度_(:з」∠)_ ☆、果真孽缘 “是啊!”那小青年一副相见恨晚的架势,“我与你当真是一见如故,不知你又是如何?” “我也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你……” “这就是缘分啊!”小青年斩钉截铁,笑容要多灿烂有多灿烂。 此人本就长得俊朗清秀,笑时更弯起一双细长且水光盈盈的眼,周身仿佛都有桃花乱飞,就连微微上挑的眼角也显得温和,令人看着便好感顿生。祁爱白与他萍水相逢,再加上刚刚被他救下,心底那忽然冒出的无根无源的疑虑并没有维持多久,片刻便散去了。 而缘分之说虽然虚幻,眼前这一见如故的感觉却是真的,祁爱白不由得也信了个七八分。 祁爱白遂问,“不知兄台如何称呼?” 对方见蒙混过关,暗自松了一口气,笑着道,“敝姓易,单名一个衫字。”说话间,他望见自己仍然抓在祁爱白臂上的那只手,神色微不可查地变了变,赶紧松了开,又不动声色地退后了两步。 这种看似热情,实际上却唯恐避之不及的态度着实是有点诡异,但他掩饰得好,并没有让祁爱白意识到。 “原来是易兄,我是……” 祁爱白正打算先做个自我介绍再好好致谢,便见街道另一头正走过来一行人,再定睛一看,嗨,排头那个他还认识。玄剑宗排名最末的核心弟子,姓陈名显。当然这个最末指的仅仅是入门时间,并非实力,要论实力,祁爱白才是最末的那一个。 陈显人还没到,声音便先传了来,“是谁在我玄剑宗脚下闹事?” 话音未落,茶楼里的打斗声便戛然而止。站在门口放风那两人原本嚣张的气焰也一下灭了下去,笑着迎上前,异口同声道,“这不是陈少侠吗?久仰久仰。” 他们姿态放得低,陈显却不把这种无名之辈放在眼里,依旧眼高于顶,搭理之前先用目光将四周一扫。这道目光扫在祁爱白身上,顿了顿,又若无其事地扫了过去,然后陈显才对着两人懒洋洋道,“原来是情义盟和雷音派的弟子,为何在此争斗?有人说你们无故扰民,都告到我哪里去了。” 祁爱白腹诽:我分明只让人去找玄剑宗的巡守弟子,谁知道这背运走起来就没个完,偏偏遇到你当值。 要知道,这个陈显虽说和他祁爱白一起在山上共同修习了这么多年,却一直都十分不对付。当然这也怨不得陈显,祁爱白早些年仗着家底,气焰嚣张,着实不知道的罪过多少人,和他不对付真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在玄剑宗呆了快十年,祁爱白真正用心交结——或者说巴结——过的人,有且只有一个,就是他师兄许云。虽然后来发生的某些事情,让他和许云疏远了一些,但凭心而论,许云对他这个师弟一直是照顾的。而自从许云辞去掌门之位后,祁爱白在玄剑宗的日子也越来越不好过了,以至于现在一年时间反倒有大半年都呆在祁家。 茶楼内又走出了几人,同陈显攀谈起来,不多时就说清了事情的经过。无非是这两派之间本来就有恩怨,这次一起到玄剑宗围观比斗大会,又因为座次问题起了争执,新仇旧恨一起爆发,便打了起来而已。 比斗大会?祁爱白从他们的对话中听到这个字眼,暗自纳闷:什么比斗大会?为什么我从来没有听过? 还不等祁爱白纳闷完,陈显已经轻飘飘地教训了这群人两句,然后便打算直接将他们接回玄剑宗,也省得他们呆在江陵继续扰民。 “等等!”见他们打算就这样走,祁爱白顿时急了,飞身拦了上去。 陈显看了他一眼,神情微妙地皱了皱眉头,然后牵着唇角故作客气地笑道,“这位公子有何贵干?” “什么这公子那公子的?”祁爱白没想到他竟然公然装不认识自己,越发恼怒起来,当即有点想端出师兄的架子,“陈……” “难道这位公子也想参加我们玄剑宗的比斗大会吗?”陈显截住了话头笑道,“几大门派联合挑战我们玄剑宗,这可是武林的一大盛事,要知道,到时候玄剑宗每个身处山门的核心弟子都是会上场的。”他将最后半句话咬得十分重,边说边盯着祁爱白看。 陈显的目光中有着一抹意味深长的暗示,同时还带着一抹隐隐约约的怨怼,仿佛是在质问他:你不是说好一个月之后回来的吗,现在过来添什么乱? “我……”祁爱白懵了好一会,总算将事情给想明白了。 合着是宗门正被其他门派联合挑衅,又嫌弃自己实力太差,所以掐着“每个身处山门的核心弟子都得上场”的规则漏洞,压根就没将这件事告诉自己,省得自己跑回山上反而拖宗门的后腿?结果现在自己不请自来,眼前这混蛋还指望着自己能装作自己压根就不是玄剑宗的弟子,压根就不是那个叫祁爱白的废物? 祁爱白又气又委屈,整个人都是一阵哆嗦。哆嗦完之后,他……就缩了。 “什么比斗不比斗的,我不知道。”祁爱白道,“只是他们甩来的木板差点砸坏了我的马车,是不是该给我一个解释?” 装不是自己就装不是自己吧,谁让他确实实力不济呢?当然一码归一码,这事上他缩了,之前的那口气他却不打算咽下。 陈显明显地愣了愣,片刻后问道,“怎么回事?” “我在马车上坐得好好的,凭空飞来一块木板,吓着了我的马,害我头上撞这么大一个包,你说怎么回事?”祁爱白指了指自己的脑门,又道,“我的马不仅撞着了别人家的摊位,还差点撞着别人家的姑娘,闹得我赔了一大笔钱,这全是他们害的。我想着过来理论理论,他们倒好,从二楼丢下块桌子,险些砸死我!事情我说完了,你觉得他们能一句交代都不给我,就这样跟着你走吗?” “这……”陈显迟疑了一下,不太想在这当口管这档子事,“有证据吗?” “单他们丢下的桌子差点砸中我,在场这么多人就全看到了。要不是这位兄弟及时拉了我一把……”祁爱白说着回头一看,发现刚刚救过自己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不见了身影,“……易兄?” 那名自称为易衫的青年,已经趁着祁爱白不注意时退出了人群,站在众人之后掩饰着自己的身形。祁爱白在那茫然四顾了片刻,却一无所获,最后只得略带失望地收回了视线。 这小青年皱了皱眉,心中突然泛出一种情绪,让他鬼使神差地想要再走回去。但步子还没迈开,又瞧见左手边巷子里忽然冒出一个中年人,正对着他招手。 小青年最终拐进了那条巷子,向着那中年人挑了挑眉,“找我做什么,莫非是上面总算给我拨银子了?” “想得倒美,我们主子是个什么德行你又不是不知道。”中年人摸着下巴上的小胡渣,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望了望仍旧围在茶楼门口的那堆人群,又略显诧异的问道,“乙三,你怎么又和那小子撞在一起了?” 乙三,这个像代号一样的玩意,却是小青年的名字,而所谓“易衫”只是他根据谐音的随口一编。 “孽缘而已。”乙三说着撇了撇嘴,又遥遥看了祁爱白一眼,“难得做件好事,偏偏遇上他,真晦气。” 祁爱白没寻到他,已经开始了和陈显等人新一轮的争论,隔得远了,也看不出究竟是占了便宜还是吃了亏。 中年人听乙三这么说,意味不明地嘿嘿笑了两声,“挺好的啊,孽缘也是缘。何况他不是已经出五千两买了你吗?这年头出手这么大方的恩客不好找,你可得好好抓紧了。” “甲五老大。”乙三黑着个脸道,“虽然你比我高一辈,但你猜我敢不敢揍你?” “别,你平常可不是这么经不起玩笑的人。”甲五笑道,“我来就是和你说一声,主上招我回去了,以后这边就你一个人,不过你办事,我放心。主上那边我已经给你打了包票,你可得好好干。” “……连个帮手也不留给我。”乙三抱怨道,“本金也没有,这真不是在逼我另谋高就?” “你要真想另谋高就,也等不到今天了。”甲五向他挥了挥手,留了个背影,边走边道,“至于本金,你兜里不是有吗?” 乙三身手往兜里一摸,脸色顿时更黑了,简直想追上去淬甲五一脸:妈的,还是那五千两啊!他要敢用早就用了,哪里还等得到现在? 说到这五千两,他又想起了祁爱白,不禁再度回头看了一眼。茶馆门口的人群已经散去,祁爱白也不知所踪。 乙三松了口气,心情微妙。 曾经被个男人甩了一把银票到自己身上,他很难不觉得自己是被侮辱了,但那事要细说起来,也是他自找的。 本来嘛,他和祁爱白唯一的交集,便是半月前那场失败的绑架案。 而他之所以绑架祁爱白,是上面给他下的任务,之所以戴着一张人皮面具,是为了以身边人的模样接近祁爱白,之所以选择肖灵作为面具的模板,则是因为乙三的体型和肖灵相近。只可惜他们造人皮面具的技术没有那么好,最后出来的效果和真正的肖灵最多只有八分像。 为了弥补这个缺陷,乙三不得不想其他的方式吸引祁爱白的注意力。刚好祁爱白突然甩掉侍卫跑去逛寻芳楼给他们制造了出手的最佳时机,乙三便一拍大腿,干脆因地制宜以倌儿的形象出场……这当然不是为了勾引祁爱白,按他的想法,祁爱白和肖灵是朋友,正常人看到一个和朋友八成像的人跑去做倌儿必然是忍不了的,行有余力的情况下就算不直接给人赎身,多少得关心一下吧?哪知祁爱白关心是关心了,却提都没提赎身的事,反而差点就直接脱了裤子提枪而上。 当时的情形,乙三不管第几次回想,都忍不住感慨:看着这么纯洁漂亮的一个人,实际上怎么就能那么衣冠禽兽呢!果然是人不可貌相。 他揉了揉自己的掌心,离开那条小巷,重新晃荡于江陵的街道之中。 这一晃荡就是两个多时辰,并非乱晃,而是仔细观察各家店面,研究别人的格局,别人的手段,别人的地段,别人的生意,直到明月高悬,乙三才身心俱疲地迈进了一家客栈的大门。 刚进客栈,他就愣住了。 客栈一楼的大厅中正坐着一个人,桌上摆着一坛酒,在昏暗地灯光下自顾自地喝着,形单影只,显得很有些落寞。 对方听到声响,抬起头,看到是他,也是一愣,片刻后笑道,“这不是易兄吗?我现在有点相信你的话了——我们确实有缘。” “……是啊,确实有缘。”乙三在心底暗骂:果真孽缘。 作者有话要说:虽然这篇文不是武侠了 不过江湖也是很重要的一环背景啦,会涉及一部分 ☆、比斗大会 祁爱白又喝了一口酒,低下头,试图掩饰自己泛红的眼眶。 这当然是徒劳的,乙三是什么眼神啊?早在刚刚进门的那一刻,他就已经将祁爱白的情况给看了个清清楚楚。 “易兄。”祁爱白举杯邀约,“介意陪我一下吗?” “……怎么了?”乙三忍不住问,“先前我见你和那些人争吵……莫非是吃亏了?” “不是。”说到这个祁爱白倒是笑了,笑中还透着几分得意,“在这种当口,陈显那小子哪还有胆子让我在这种事情上吃亏?” “那就好。”乙三真心实意地道。说来奇怪,虽然祁爱白在他心底早已是个衣冠禽兽,但此时再见,在经过最初的错愕之后第一时间涌上心头的,却是这人先前寻他时所流露出的那种眼神。 此时听到对方并没有因为自己的离去而吃亏,乙三安下一颗心,又问道,“你让他们赔什么了?” “我让他们道歉了。”祁爱白继续得意。 乙三正拉了条板凳准备在他对面坐下,闻言脚底一滑,“道歉?” 祁爱白点了点头。 “你废了那么大的劲,就为了让他们给你一个道歉?” “不然呢?” “不是……”乙三组织了一下语言,“你起码应该让他们赔钱吧?你先前不是还因为他们给别人赔过钱吗,赔了多少?” 祁爱白道,“不知道,掏了一把就给出去了,也没数。” 乙三瞠目结舌,心底酸唧唧地道:好吧,他能一伸手就能掏出五千两银票丢给自己,自然也就能一伸手就能掏出五千两银票丢给别人,自己得闲到什么地步才会去帮他担心银钱? 他神色复杂地看了祁爱白一眼。 祁爱白不知道他的想法,弯着眉眼冲他笑了笑,便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低头继续喝着。 酒量大概是祁爱白为数不多的优点之一,片刻间半坛子酒下去了,也没见他流露出多少醉意。他边笑着和对面的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闲话,边一杯接一杯的给自己灌酒,故作出一幅闲散自如的姿态,又颇有些借酒消愁的味道。 祁爱白又一次端起酒杯,忽然感到手上一重。他抬起头,却是乙三终于看不过去,伸手按住了他的杯子。 “易兄?”祁爱白问询道。 乙三盯着他犹豫半晌,而后叹了口气。 傍晚时祁爱白与那名玄剑宗巡守弟子的对话他是听到了大半的,祁爱白的身份他也知道,所以对于祁爱白此时究竟是在伤心些什么,多少能猜出个七八分。这事他本来没怎么放在心上,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却没想到真能将这家伙委屈成这样…… 真是从小养尊处优惯了的,一点也经不起事!乙三心中暗自鄙视着,口中却问道,“我听闻玄剑宗近日有一场比斗大会,你有没有兴趣随我一齐过去看看热闹?” 祁爱白握杯的手轻轻一震,抬起的脸庞显出几分懵懂。他显然不知道自己的心思已经被对方看透,还想着这真是无巧不成书,半晌都没说出一句话。 乙三又道,“只是去看看,你没兴趣就算了。” 祁爱白收回手,双手交叠着,心里蹦出几分心动几分紧张。他对宗门是有感情的,如果当真因为他的原因而给宗门拖了后腿,他自己也不愿意……但只是去看看,应该没问题吧? 心动最终盖过了紧张,他发现这一仗自己着实是想要至少亲眼见证的,只是宗门抗拒的态度令他找不到理由去见证。而乙三的邀请,给了他这个理由。 仅仅犹豫了刹那,祁爱白便一口答应下来,随后也再没心思喝酒,与乙三约定好下次相见的时间地点后就告了辞,早早地回了房休息,脚步轻快,整个人都显得精神了许多。 “真是好哄。”乙三站在原地盯着他离去的背影看了片刻,微眯起眼,又暗自寻思道:我究竟为什么要管这个闲事呢? 想来想去,他倒还真给自己找到了一个理由——认都认识了,混个好印象也不亏嘛。 转眼到了三日后。玄剑宗的比斗大会被安排在这天正午,由玄剑宗核心弟子对抗另外五个门派的小辈,老一辈全部承诺不会出手。 之所以会有这场小一辈之间的比斗,则要从一个月前的比武大会说起。 虽然只有一字之差,比武大会可不是比斗大会这样的小打小闹,而是武林每五年一次的盛事。 就是在一个月前的那场比武大会上,玄剑宗代理掌门李思云连挫五派高手,虽然没有取得第一高手之名,却也令人不敢小窥。那五个门派被踩得脸上无光,只得丢下两句场面话,“玄剑宗泱泱大派,沦落到现在,也就只能靠老牌高手撑撑门面”,哪知李思云是个小孩心性,听到这话不乐意,当即表示就算只比小辈,玄剑宗踩死他们也是妥妥的。这一来二去的,便有了今儿这场比斗大会。 “虽然五派都不是极富盛名的大门大派,合起来却也够看。只需要每派找来一两个还不错高手,玄剑宗就得头疼。”乙三装成一个向往武林的普通百姓,随口说着自己打探来的消息,“到时候那五派会根据到场的玄剑宗核心弟子来确定自己上场的人手,一人比一场,端看哪边胜得多。” 祁爱白仔细听着,暗自点着头。 两人行到了玄剑宗的山脚下,守在门口迎客的小弟子一见祁爱白,脸色登时就变了,小跑着到了他面前,期期艾艾地道,“这、这位公子,也是来观看比斗大会的吗?” 祁爱白看着他。 “我们玄剑宗的这场比斗大会可是一场盛事,五大门派联合挑战,只要是在山上的核心弟子……”那小弟子紧接着就像倒豆子一样将陈显曾经和祁爱白说过的那番话又倒了一遍。 “行了,我知道。”祁爱白打断了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陈显究竟将他出现在江陵的事情和多少人说过,凉凉道,“不用担心,我就看看。” “公子……”那小弟子还打算再劝。 “我之所以过来,是因为听说你们这场大会对平常百姓开放。”祁爱白说着递上一张拜帖,“莫非你们改了主意?” 小弟子打开了拜帖,看到上面写的名目:江东行商?秦齐?这是什么? 半晌,小弟子迟疑着道,“……原来是秦公子。” 祁爱白点了点头,“我真的只是来看看。” 见他已经这么识趣地连自己的假身份都办好了,那小弟子不好再说什么,将信将疑地将他给引了进去。片刻后那小弟子又觉得不安,连忙让同伴从后面进山向里面的师兄们报个信。 “秦公子?”乙三边走,边挑起了一边的眉。 祁爱白略有些心虚地咳嗽一声,朝四周看了看,不敢暴漏自己的身份,顺水推舟道,“和易兄相识这几天,我竟然一直忘了自报姓名,实在糊涂,希、希望你不要介意。” 乙三本就没什么可介意的,看到他这副局促的模样更是哭笑不得,抬手指了一个方向,“好像到了。” 祁爱白顺着一看,看到一片涌动的人头。更前面的那处高台便是比武场地,高台边站着一个小弟子,正大着嗓门喊着话,宣布比斗大会现在开始。 祁爱白无来由地就是一阵紧张,情不自禁伸手往旁边的手臂抓去。 乙三不动声色地避了避。 祁爱白抓人的举动本就是无意识的,没抓到也不在意,只在原地多站了一会定了定心神,而后朝着人群走去。 武林人士比武允许平常百姓参观也是件稀奇事,为了不在比斗中出现意外,玄剑宗弟子们隔着高台大几百米围了个大圈,将所有百姓都拦在圈外。 圈外又被汹涌的人潮给围了好几圈,祁爱白站在人群最外围,心底那个着急啊。他好不容易挤进去,又被挤出来,两次三番后头都被挤晕了,踮起脚尖望向大圈中心,只有些蚂蚁点似的人影。 至于乙三,早就在这挤来挤去间被磨光了耐性,寻了个机会便溜到了一棵树上,边望着下面边略显懊恼地拍着大腿:这玄剑宗果真是财大气粗,就眼下这个行情,如果收个门票,该赚多少钱! 约摸半个时辰之后,祁爱白终于勉强从外圈挤入了内圈,台上都已经比过了两场,放眼过去,那些个蚂蚁点般的人影终于能看清胳膊腿,只是面目依旧不清。 幸好那名播报弟子的声音清晰洪亮,听闻玄剑宗两场全胜,祁爱白倍感欣慰:他就知道,凭宗门的实力,哪怕那五个门派绑在一起也不在话下,先前的担心真是杞人忧天。 然而乐极生悲,第三场玄剑宗就败了。 这场上阵的正是陈显,按说实力也不算顶差的,但或许是运气不好,又或者是发挥失常,最终给玄剑宗带来了第一笔败绩。 “唉。”祁爱白听到这个消息,内心失落至极,简直比自己被打了脸还要难受。然而他一抬头,发现陈显输了之后并没有立刻下场,而是侧着个头瞪着自己这边。隔得远了,那张脸上的神情自然是看不到的,祁爱白却莫名地察觉到了一股怨毒的寒意。 他第一反应就是对方知道自己在这儿,心里没来由地咯噔了一下,第二反应才是对这股怨毒所产生的困惑——这小子输了就是输了,和自己又没关系,为什么要瞪自己? 没等他有时间多想,第四场比赛便开始了。 在接下来的一个时辰里,玄剑宗又胜两场,败一场。六场过后总计四胜两败。 而玄剑宗核心弟子总计十三名,除去许云肖灵祁爱白外加另外两名赶不回来师兄师姐,还剩余八个人,既是八场比斗。现在胜了四场,玄剑宗可说是已经立于不败之地,更何况第七场上阵的李轻龙乃是这八人里的最强者,只要他得胜,玄剑宗就是五胜,最后一场连比都不用比。 祁爱白顿时将一颗心放回了肚子里,眉开眼笑的,先前由于陈显而产生的那点困惑早被他不知忘到了哪个旮旯,灼热的视线紧紧追随着台上李轻龙比蚂蚁大不了多少的身影。 李轻龙不负众望,不多时已经将对手逼得左支右绌,险象环生。 赢了,快赢了! 看着李轻龙在台上辗转腾挪,祁爱白口中不住喝彩,心中更是欢喜得仿佛有一群小人在放着鞭炮。 李轻龙飞起一剑,直取对手要害! 看台上的玄剑宗长辈只道胜券在握,微笑着相互交谈起来。 剑至中途,剑尖却是突然一偏,合着一声轻击。李轻龙身影突兀一晃,收招不及,露出好大一个破绽。对手牢牢抓住这个破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欺身而上,一剑挑破李轻龙的肩头,崩出好大一片血花。 这几招兔起鹘落,众人尚未反应过来,玄剑宗竟已经是又败一场。 祁爱白半晌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笑容依旧凝结在脸上,脸色却一点点泛白。 乙三上一刹那还斜倚在树枝上,这一刹那便猛地立直了腰板,盯着看台上五派长辈所在的那块场地,若有所思地眯起了眼。 与此同时,玄剑宗跳出一名老者,怒不可遏地指着那边,爆出一声大喝,“你们使诈!” 作者有话要说: ☆、第九战 “沈老这是怎么话?”五派中无形宗的掌门抬起头,直视那名老者,“我的徒儿胜这一场,凭的完全是他自己的实力,哪能容你们肆意污蔑?莫非当年名声响当当的玄剑宗,时至今日,竟然已经如此输不起了吗?” “口出狂言!”玄剑宗长老沈知秋被气得直拍桌子,“瞎子都看得出轻龙是被暗器所阻,你们还想狡辩?” 无形宗掌门摸着胡子笑道,“暗器怎么了?我们无形宗本就是暗器大家,我这徒儿天赋极佳,又随我修行这么多年,使得一手好暗器难道很奇怪吗?” 沈知秋没想到他竟然这么无耻,一时间倒真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这番对话,乙三在树上听得一清二楚,嘴角不由得勾出一丝冷笑:暗器大家?就这水平也敢称一声暗器大家?难道中原的暗器大家就这么不值钱? 他倒不是看不上中原的暗器功夫,毕竟中原还有天下暗器第一的唐门。而除去唐门,中原里其他门派的暗器……那也能叫暗器? 眼下这个无形宗掌门,刚刚丢了根银针过去阻了李轻龙的剑,速度准头倒是都还行,但他们之所以把“无形”二字戳在宗门的名字上,追求的估摸是无形无影的路子,暗器使出来却半点“无形”的神髓都无,无非就是抓住了玄剑宗长辈们分神的时机罢了。 无形宗掌门不知道自己正在被一个毛头小子鄙视,仍旧厚着一张老脸和沈知秋争辩着,一口咬定自己没有出手,那根银针就是他上阵的徒弟亲自甩的。 沈知秋自然不信,但苦于没有证据,被气得险些吐血。 “师兄!你就不说两句?”沈知秋转头找向代理掌门李思云,心底却没做多少指望。这个师兄他知道,不爱管事不说,偏生还是一个孩子心性。 果然,李思云开口就道,“耍诈怎么了?让他们耍!难道我们还怕他们耍诈吗?” 沈知秋:“……” 下任掌门的推选果然势在必行啊!沈知秋想着,又开始怀念起辞去上任掌门之位的许云来。 争执无果,第八场比斗开始。 无形宗掌门扳回一城,乐呵呵地落了座,手中再度扣起一根银针,打算对付玄剑宗最后那名弟子。 等到双方上场,无形宗掌门却是一愣,而后暗自将那银针收回。 只见玄剑宗最后那名弟子是一个面色惨白的青年,气血混乱,脚步虚浮,看起来简直像是大病未愈。 虽然他现在这么惨,他的名字在座众人却大都听过——玄剑宗大师兄,赵良。这原本也是一介高手,但两年前据说是犯了忌讳,被李思云亲手废了功底,经脉也伤得不轻,带回玄剑宗养到现在,实力剩不到十之一二,此时居然也上了场,真真大大出乎众人意料。 赵良这一仗,打得很是卖力,甚至一度将气血完足的对手逼到了下风,奈何终究亏损太多,最后败得理所当然。 众人看得唏嘘不已,祁爱白却在下面渐渐红了眼眶。他紧紧握着拳头,心中一阵酸楚,为当年意气风发却沦落至今的大师兄,也为自己。 宗门的意思,他隐隐约约地明白。赵良被派上场,是宗门无声的表达:哪怕赵良功底被废经脉半毁,哪怕这种选择很可能让玄剑宗输掉整场比斗,也要让世人知道,赵良仍是玄剑宗的大师兄。 祁爱白忍不住想……那么因为实力不济而被抗拒得无法以真实身份上山的我,究竟又算是什么? 在祁爱白暗自神伤之时,看台上的双方正争论得激烈。 八战落幕,四胜四败,整场比斗大会的胜负究竟要如何定夺?双方争来争去,提出各选一人重比一场。玄剑宗这边自然想要选李轻龙比第九场,五派却是不干,非要逼着玄剑宗再度派赵良上阵,气得沈知秋破口大骂。 “你们管好你们自己的人选就成了,我们玄剑宗要派谁关你们屁事!”沈知秋吼道,“不要欺人太甚!” “沈老此言差矣。玄剑宗大门大派,我们小门小派,就算真有欺压之事,也轮不到我们欺上玄剑宗啊?”五派的代表笑道,“为求公平,我们这边的人选也让你们指定,如何?刚刚上过阵的八人都在这里,请你们随意指定。” 公平个蛋!沈知秋的胡子都是抖的。 就算不论胜负,赵良在比过那一场之后已经身心俱疲,整个人都在虚脱的边缘,沈知秋看着就心疼,哪能再派他上场? 看来还是各退一步,不派赵良,也不派李轻龙吧……沈知秋想着就扭头看向了身后,想要找出一个不会让五派太过反对,却又能保证一定胜率的人选。嗯,刚刚发挥失常的陈显似乎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陈显却不知道沈知秋正看向自己,视线仍旧略显怨毒地盯着外围百姓中的某一处。沈知秋觉得奇怪,便顺着他的视线,也看了过去。 这一看,沈知秋的视线就收不回来了,连忙即惊且喜地唤了一声,“爱白!” 陈显闻言一愣,顿时脸色大变。 祁爱白沉浸在先前的那股小悲伤中,忽然间听到自己的名字,也是一愣,抬起头就见沈知秋已经丢下了一看台的人,正一路小跑地朝着自己过来。 “你什么时候来的?大几个月没见了,来了也不和我说一声,真是个不孝的小混蛋!”沈知秋高兴得脸都是红的,抓着祁爱白的手腕便亲热无比将他拉出了人群,径直朝高台那儿拖去,“来来来,我们正愁还有一场比赛不知道该派谁上场,你来得正好,快点上去!” “师……师父……”祁爱白浑浑噩噩地被拉着走了好几步,看着高台愣了片刻,脑门忽然通畅了,顿时只觉得头皮都是猛地一炸,“上场?我?” “你是我徒弟,你不上场谁上场?”沈知秋察觉出他的迟疑,略显不满地冷哼一声,然后便不容质疑地将他推到了场上,冲着五派众人一扬眉,“这是我徒弟祁爱白!我原以为他没赶来,结果他已经赶来了,那们我们就是九个人,刚好比九场,第九场他上场,这下你们该没说话了吧?” 五派还没说话,玄剑宗这边倒是有人先反对了。 陈显白着一张脸道,“师叔!这种场合,祁师兄怕是不太合适吧?” “怎么不合适了,他是我徒弟!”沈知秋道,“说好了核心弟子都得上,就是核心弟子都得上,赵良得上,爱白当然也得上,哪能有例外?” 陈显咬了咬牙,一时间也顾不上说话是否客气了,“我只担心以祁师兄的实力,难以为我们赢下这一场。” “呸呸呸,比都没比,乱说什么?”沈知秋口中这么说着,心底对祁爱白的实力也是知道的,又道,“别说不一定赢不了,就算真赢不了又怎么了?我们玄剑宗大门大派,难道输不起这一场吗!” 这话是真心话。沈知秋护短成性,宗门里那些被他从小看到大的小子们全是心头肉,自家弟子祁爱白更是心头肉中的心头肉。门派的脸面固然重要,但如果维持门派脸面的代价是委屈自家徒弟,他却是万万不会干的。 “师兄你说是吧?”沈知秋不忘寻找李思云的支持。 “正是如此!”李思云笑道,“我们玄剑宗行得正坐得直,既然定好了规矩,就要说到做到。” 祁爱白看看陈显,看看沈知秋,又看看李思云,只觉得心中猛地一空,又缓缓落回了实地,忍不住牵起嘴角,发出嘿嘿一声笑。他之前真是傻了,怎么会以为是宗门在抗拒自己呢?那些抗拒,分明只是某个或某些人的自作主张罢了,而宗门仍旧是那个宗门。 “好好比。”沈知秋笑着拍了拍祁爱白的肩,又将自己腰间的利剑取下来塞入他的手心。 祁爱白接过,慎重地点了头,“谢谢师父。” 然后他便转身,朝着那处高台,一步一步缓缓走去。 起初他的双腿有些发抖,手心里渗出的全是汗,而随着高台越来越近,一颗心也渐渐安定下来。等到终于将脚踏上高台之上,祁爱白目光沉稳,神情肃穆,整个人的气质竟是不同以往。 看到这副模样,倚在右后方稍远处那颗树上的乙三饶有兴致地眯起了眼。 祁爱白缓缓抬起那柄剑,按照脑中的记忆摆出一个起手式,风刮起他的衣摆,远远望去,飘然若仙。然而他心底清楚,气质只是气质,自己的实力依旧低微得可怜。 不熟知祁爱白的人,不会相信一个人的习武天赋竟然能差到这样一个地步,他在某种程度上已然可以说是武林的一个奇迹。习武十年,是否能打败一个初入武林的新手,他心里尚且没底。而面对眼前这个不弱的对手,他只能全力以赴。 后方,李思云看着祁爱白的背影,对沈知秋笑道,“你觉得这样好吗?” “……他是我徒弟。”沈知秋还是这句话。 “我懂。”李思云道,“然而如果可以,他不应该被安排在最后一战。他和赵良不同,第一次经历这种阵仗,现在上场只会让他承担过大的压力……肩负着整个宗门的脸面却一败涂地,你真的觉得这种结果对他好吗?” 沈知秋负气道,“那么他就应该被拒于宗门之外?就应该和那些平头百姓一样在那儿看着他的师兄师弟卖力?就应该以为因为他实力不济所以连宗门都不要他了?哼,他再实力不济,也是我徒弟!” 李思云摇了摇头,“没人说他不该上场,我只是说这一场输了对他不好。” “废话!”沈知秋翻了个白眼,“你究竟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很简单。”李思云招了招手,让四周众人都靠近了一些,挤着一边的眉眼,神神秘秘地问道,“你们谁会暗器?” 玄剑宗众人:“……” 右后方,乙三斜斜倚在树上,左手折下一根枝桠,右手握着一柄匕首,轻车熟路地将那枝桠削成一截极细的木刺。他闭上一只眼,手握木刺,瞄准高台上立于祁爱白对面的那个人影,嘴角噙起一丝微笑。 作者有话要说: ☆、胜负一刹 “他们不给我们讲脸,我们凭什么给他们讲脸!”李思云理直气壮地道,“他们既然给我们甩暗器,我们也可以给他们甩啊,看谁阴得过谁!” 玄剑宗众人一脸沉痛。 “……难道我们还能甩不过他们不成?” 玄剑宗众人更加沉痛了。 李思云的笑容顿时凝结在脸上。 他曾经离开过宗门近二十年,以至于刚才光顾着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了,竟然忘了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玄剑宗向来自诩为名门正派,对暗器这门手艺不屑一顾,从上上代掌门陆忘生到上代掌门许云皆是如此,在这种环境下成长起来的众弟子又如何能指望? 这真是个极大的失误,简直太给他大智若愚的形象抹黑了。 “这样也好。”李思云立马像翻书一样再度翻出了一脸正气,“我们玄剑宗哪里还需要耍那种小手段?又不是输不起!” 玄剑宗众人不忍心揭穿,将视线重新投向了高台上的第九场比斗。 祁爱白白衣长剑的立在那儿,而他的对面则正好是前几场阴掉李轻龙的人,那个据说“暗器功夫过硬”的无形宗掌门之徒。 两人相互拱了拱手,而后随着播报弟子一声令下,祁爱白迅速提剑攻向了对方。 这一招显然令那无形宗弟子有些意外,须臾后才提剑去接,却后发先至,稳稳发出锵的一声响。祁爱白神色未变,接连不断将剑招甩了过去,一时间锵锵锵声不绝于耳。 “唉。”沈知秋在看台上叹了口气。 自家徒弟是个什么打算,他知道。祁爱白之所以攻得急切,是因为以他的实力,先发制人是唯一的选择,一旦落入下风必定一败涂地,毫无转机。 然而实力上的差距,又岂能那么容易被手段所弥补? 这一番先攻并没有让祁爱白占到多少便宜,虽然暂时令对手忙于防备……但忙于防备又如何?只要祁爱白没能在最开始取得重要战果,随着时间的推移,随着他本就不多的体力被狠狠消耗,他的劣势只会被越拉越大,胜机渺茫。 高台上,属于祁爱白的唯一的时机已经逝去。 对手正在逐步掌握着战斗的节奏,只因为刚刚被攻了个措手不及,招式中多少带了些怒意。祁爱白的弱在武林中是总所周知的事情,此人本以为这一战应该是场毫无疑问的碾压,结果因为刚开始的一点大意,反而差点被压制,心中只觉得是受了莫大的侮辱,一招赛一招的狠戾。 “快结束了。”李思云道。 沈知秋冷哼一声,却没有反驳。他本来也不指望祁爱白能赢,连患得患失的功夫都省了,只一个劲地暗自寻思着待会应该怎样安慰自家徒儿。 但这场几乎被所有人以为即将落幕的战斗,却拖得比想象中更长。 那无形宗弟子早就占尽上风,只迟迟不肯喂出最后一招,硬是死死拖着已经疲惫不堪的祁爱白,仗着实力上的优势将他支使得团团转,极尽戏耍之能事,仿佛指望能用这种方式来找回刚才丢掉的场子。 “累吗?”此人嘿嘿笑道,“叫我一声爷,我就放你休息!” 祁爱白被压制得喘不过气来,听到这句话却毫无反应。他的脑中已经几乎是一片空白,早就忘了自己正站在玄剑宗的比斗大会上,也忘了对面的人是谁,只是继续一丝不苟地使着手中的剑招,如同本能。 这套剑招是玄剑宗的入门剑诀,祁爱白练过五年,然后又废过五年。他曾经以为自己已经忘了该如何挥剑,但这一招一式早就被身体记住,圆滑通顺,连绵不绝。就是凭着这套流畅的剑招,他才在最开始占到了那么一点点微妙优势。现在优势已经失去,而他手中的剑非但未停,还越舞越顺,一时间竟能堪堪守住。 然而玄剑宗走的是正大光明稳扎稳打的路子,最讲究功底扎实,招式在巧妙上并不值得著称,唯有与深厚的内力相结合才能体现出剑诀的威力。而内力,正是祁爱白最大的短板。 这种完全依照本能却收效甚微的反应,落到那名无形宗弟子的眼中,却又是一种可恶的挑衅。 对手一声冷哼,手腕一抖,下一招剑尖便落在了祁爱白的右脸上,拉出一道血痕。 “欺人太甚!”沈知秋忍不住拍案而起,又被李思云给摁了回去。 见无人出面阻止,那无形宗弟子顿时更为得意,数息之后又往祁爱白右脸上给划了一道。而后他似乎是发觉往那张白净的脸上划刀子着实是件有趣的事情,竟然一连数招都是往祁爱白右脸上招呼。 沈知秋越发怒不可遏,差点直接先和摁着自己的李思云打起来。 被这种行为给激怒不止沈知秋一人。李思云又何尝不怒?但是如果就这样终止比斗,又让台上犹自卖力攻守的祁爱白情何以堪? 是的,祁爱白仍在卖力。脸上的伤口并没有丝毫影响到他,他仿佛压根没有意识到自己受伤的事实,剑招依旧一丝不苟,毫不退缩。 就在那玄剑宗弟子志得意满地想要完祁爱白脸上划出第四道伤口时,四周忽然起了风。有某种破风声,被掩藏在风吹草动的沙沙声中,微不可闻。 祁爱白躲过了这一招。那无形宗弟子并没有太在意,祁爱白偶尔躲过他的招式并不是什么稀奇事,再攻便是了。至于祁爱白那柄正朝着他的肩头挥去的剑,更没有被他放在眼里。 为了避过这一剑,他随意地向后撤了一步。 直到这时,他才发现竟然有一道细小的物体,忽然擦着祁爱白的剑身朝自己飞来。 那是一截木刺,由刚才起风之时,自祁爱白右后方的那颗树冠上发出,顺着风势,配合着祁爱白挥剑的姿态与光影,以祁爱白的身形为遮挡,严丝合缝地攻了过来。 木刺猛地扎进肩头的肉里,令那无形宗弟子痛呼一声,动作也因此而慢了一刹那。就是这一刹那,令祁爱白的剑尖猛地也扎入到了那肩头中,顿时血花飞溅。 看台上的众人都被这出乎意料的一幕惊呆了。 五派诸人因为视角受限,并未能察觉到那截木刺。玄剑宗诸人倒是能看到,但有这种眼力的也不多。 李思云若有所思地向右方扫了一眼,只看到一片晃动的树枝,乙三早已跑得不见人影。 而祁爱白一击得手,也没空思考自己是如何得手的,本能地便将后招连绵不绝地甩了过去,差点将那个尚未从突然受伤中反应过来的对手直接砍死。 播报弟子连忙宣布祁爱白得胜,将两人分开。 直到此时,祁爱白还是懵的。 片刻的沉寂之后,对方看台处猛地发出一声暴喝,“你们使诈!” 祁爱白这才被震醒了。 他先是也为自己竟然赢了而狠狠震惊了一把,随后便想起那截木刺,前因后果再一细想,顿时就有些心虚。 此时沈知秋已经忙不迭从后方赶过来,抓着祁爱白左看右看,看出他脸上的伤口都不深后松了口气,而后志得意满地大声笑道,“怎么说话的?我徒弟凭的明明是自己的实力,你们别想血口喷人!” “实力?就他?”无形宗掌门恼怒至极,但顾及着祁爱白有祁氏的背景,到底还是没有骂得太难听,“你以为我不知道他是个什么……也能有实力赢我那徒儿?” 饶是如此,祁爱白还是被刺得脸上红一道白一道,又知道自己胜得确实有水分,心虚得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他的实力怎么了?”沈知秋笑道,“就你教出来的那个好徒弟,我也看不出哪里有实力能赢我轻龙师侄啊!既然你那徒弟能赢轻龙,我徒弟赢了你徒弟又怎么了?” “三师兄那场?”祁爱白闻言一愣。之前李轻龙被无形宗掌门一根银针阴掉的时候,祁爱白还站在百姓堆里,对那番争论并不清楚,此时却听出味来:难怪总觉得那一战败得诡异,原来也是有水分的? 沈知秋看出他的想法,暗暗点了点头。 祁爱白顿时将心虚给丢到了八百里开外,满脑子只有一句话:你不仁,我就不义!至于那一根突然的木刺,则直接被他归为了宗门的暗中帮助。 而那无形宗掌门被堵回了一句话,脸色越发阴暗下来,“沈老,你们讲点道理。我们提出你们只需要派一个月内能赶到这里的弟子上场,已经是让了你们一步,你们还这么不依不饶,有意思吗?” 这话不仅将沈知秋给气笑了,连祁爱白也忍不住一笑。 “师父。”祁爱白道,“可否容徒儿说几句话?” “尽管说。”沈知秋应允之后,又略带挑衅地看了对面一眼。 祁爱白客客气气地向无形宗掌门行了一礼,说出的话却十分不客气,“赵掌门……你真的觉得玄剑宗只派身处宗门内的弟子上场,是你们让我们的?难道不是分明是我们在让你们吗?” 无形宗掌门被刺得脸色一白,本想仗着辈分置之不理,但看着沈知秋那挑衅的眼神,还是忍不住回了话,“小辈不要胡说,你懂些什么?这条规则,可是给了玄剑宗一个将实力不济的弟子们都藏起来的好机会。” “这个我自然懂。然而如果玄剑宗真想占这个便宜,我和大师兄也就不会站在这里了。”祁爱白道,“更何况,被这条规则卡掉的可不止是实力不济的弟子。若赵掌门当真觉得这规矩是让玄剑宗占了便宜,不如定个充裕的时间再比一场,让我们玄剑宗所有弟子都露个面。据我所知,最多三月后,我师兄许云便会回来一趟……不知赵掌门敢否?” “小子张狂!你师父就这样教你和长辈说话?”无形宗掌门被最后那个反问给气了个不轻,但兴许是听祁爱白提到了许云的原因,多少显得有些色厉内荏。 祁爱白躬身道了个歉。他想说的已经说完了,又向其余人等示了个意,便以身体疲惫为由向沈知秋请求暂离。 沈知秋哪能不允?千叮呤万嘱咐地,要他一定好好休息,就差没找个人来搀扶他下去。 祁爱白好不容易脱了身,松了口气。刚刚他说疲惫,是真的很疲惫,这是他多年来头一次和人打得这么拼命,静下来之后简直整个骨架都快散了,脸上更是麻麻刺刺地不舒服。 他边走,边疼得呲牙咧嘴,忍不住就想伸手碰碰右脸。 身旁树后忽然绕出个人,猛地拽住了他的手腕。 祁爱白吓了一跳,抬头看清来人,“易兄?”他这才想起此次上山是和人约好一起的,结果后来发生的事情太多,一专注起来竟然就不知道将对方给丢去了哪个旮旯,险些忘了这码事,真是太不应该了。 看着对方那乌云罩顶般的脸色,祁爱白心生愧疚。 但还不等他表达出歉意,乙三又伸出另一只手狠狠捏住了他的下巴,眉头更是紧锁,显出几分咄咄逼人。 作者有话要说: ☆、白日梦 对方手劲不小,祁爱白被捏得有些生疼。 还好乙三很快意识到了自己的唐突,松开了祁爱白的手腕,捏在下巴上的力道也小了许多,只是一张脸依旧乌漆墨黑,也不知是在生哪门子的气。 他皱眉看着祁爱白的脸问,“你怎么搞成这样?” 祁爱白本也有些生气,听到这个问题怔了一下,半晌愣愣地答了一句,“啊?” 啊什么啊?乙三被他的反应弄得哭笑不得,总算将另一只手也收了回去,又指了指他的手道,“不要乱碰。” 祁爱白看着手腕处被刚捏出的红印,点了点头。 乙三的视线仍落在他的脸上,觉得上面那几道红痕真是碍眼得很,“你为什么还不涂药?” “啊?哦。”祁爱白闻言就开始往身上掏,但不知是因为事发突然还是因为心不在焉,竟然半天都没掏出想找的东西来,“……药膏呢?” 乙三真是服了他,干脆从自己身上取出一个瓶来,将药膏倒在自己的手心,而后便打算往他脸上抹。 手至中途,乙三又突兀地停了下来。 他忽然想起其实两人还不熟,这种动作实在太过亲密……然而手已经伸过去了,一时间真是涂也不是,不涂也不是。 祁爱白没有发现他内心的挣扎,认真地看着他问,“你之所以这么生气,是因为你在关心我?” “……”乙三沉默着,不知该如何回答。 祁爱白弯着眉眼笑道,“谢谢。”而后便握住那只近在咫尺的手,轻轻落在了自己脸上。 他那双眉眼本就生得好看,此时弯起如同月牙,令人看在眼中,软在心里。 但这个明媚的笑容并没有维持多久,祁爱白刚刚让药膏碰到那些伤口,便后悔得整张脸都皱成了一团——疼啊!疼得要命! 他连忙就想往后退,但乙三哪能让他如意? 乙三将祁爱白抵在边上的树干上,再度捏住他的下颚,果断涂满了他整片右脸。入手的肌肤柔滑细腻,令他的指尖不由得轻颤了一下,但也仅仅只是那么一下而已,他很快将药膏涂匀,然后便退后一步,在稍远处站定。 祁爱白疼得受不了,又挣脱不开,到最后眼眶都是红的。 乙三看着他这副要哭不哭的模样,又情不自禁地用指尖按了按自己的掌心,叹道,“你这么怕疼……干嘛还学别人舞枪弄剑?” 祁爱白将这句话当做鄙视,狠狠瞪了他一眼,却因为眼角的那抹湿润而没有显出丝毫的狠戾,反而显得可怜兮兮。 乙三心中一突,忍不住又往后退了一步。 祁爱白擦干了眼角,而后打算去擦脸。 “不要乱碰!”乙三赶紧制止。 祁爱白动作一顿,而后不情不愿地将手背到了背后,争辩道,“哪用这么夸张?师父也没说很严重……” “当然不严重,结疤而已。”乙三没好气地道,“你师父难道还会管你脸上留不留疤?你这张脸好不容易长成这样,万一就这样毁了,你找谁?” 祁爱白显然从未想过这个层面的问题,愣了片刻,哭笑不得地嘀咕道,“我一个男人……” “男人怎么了?”乙三道,“脸毁了,以后哪个女人会要你?” 祁爱白汗颜:他还真不怕没女人要。 乙三看到他这副不放在心上的模样,眉头再度皱紧,“你不要觉得无所谓,我跟你说,我以前……以前认识个人,也是和人打的时候被划了一刀,因为当时年纪小不懂事,事后没有好好处理,一晃好几年了,到现在那疤也没消掉。”说着他又摸了摸自己的下巴,那儿粘了一块小小的假皮,堪堪遮住那块疤。 就因为当年被划了这一刀,乙三生平最恨的就是那些伤人伤脸的没人性的混蛋。若不是如此,他还真不见得会冒着暴漏身份的危险帮祁爱白那一把。 祁爱白听得一愣一愣地,好半晌才适应了眼前之人对外表的在乎,而后猛地爆发出一阵大笑。 “有什么好笑?”乙三被笑得有些心烦。在外貌这事上,他反而不理解祁爱白的不在乎:这家伙难道不知道自己最大的优势就只在于钱和脸吗?结果钱不在乎,脸也不在乎,真是……蠢结了。 “抱歉……抱歉,易兄,抱歉……”祁爱白几乎笑岔了气,“我只是突然发现,你这人挺可爱的。” 乙三大窘。 “谢谢,我知道你说这么多都是因为关心我。”祁爱白再度弯起那双眉眼,“你真是个好人。” 祁爱白走到乙三身边,伸手拍了拍他的肩,“易衫,你这个朋友我交了。我是祁爱白——祁家祁爱白,你以后如果有事,尽管找我。” 说罢他重新朝着自己在宗门内的住处走去,只向着身后招了招手,留下一个看似潇洒的背影。 乙三站在原地,按着自己的肩膀,抽了抽嘴角。 他发觉自己的心里十分微妙,好像因为某些原因有几分高兴,又因为其他的某些原因而颇有些不爽……自从遇到了祁爱白,他的心情真是越来越难捉摸了。 这么想着,他又觉得自己的手心有几分发烫,对方脸上那种柔滑的触感仿佛还萦绕在指尖。 乙三回头看着祁爱白的背影,又抬起手放在眼前,轻轻搓了搓手指,“真是作孽……” 他回想着刚才的场景,想着祁爱白所流露那个明媚的微笑和那种泫然欲泣的神情,心神微微触动。但两人相遇时那种糟糕的情景,也偏偏在此时涌入了脑海,令他一个激灵,戒备顿生。 他怎么能忘了祁爱白实际上是个举止多么轻浮的家伙呢?都怪那张脸,实在是太具欺骗性了! 乙三暗暗决定,以后离祁爱白还是远一些的好。 而祁爱白走了一段之后,见乙三仍然留在原地并没有跟上,也没太在意。他已经渐渐适应了药膏带来的刺痛,疲惫再度涌上来,倦得要命,只想蒙住头好好睡一觉。 偏偏有个不速之客,正堵在他的房门口。 “祁师兄。”陈显看样子已经在这儿等了片刻,“你为宗门赢得了关键的一战,真是恭喜了。” 祁爱白强忍住打呵欠的欲望,颇为不耐烦地看了他一眼,理都不想理。他想着之前发生的事情,一点也不相信这人是真心来贺喜的。 陈显见状,又自己接着道,“之前是我不相信师兄你的实力,行事多有冒犯。但我之所以那样做,也是在为宗门着想,得罪之处希望师兄不要介意……毕竟,你是怎么赢的,你自己最清楚,不是吗?” 看吧,果然来了。祁爱白懒懒道,“我之所以赢,只是因为宗门希望我赢罢了。” “是啊。”陈显也以为那关键时刻左右战局的暗器是自家宗门的哪位长辈丢的,笑了一声道,“谁让你就是有个好师傅呢?” “我师父天下第一好,你莫非今天刚知道?”祁爱白倦到极点,连和他斗嘴的耐心都没了,直接从他身旁绕过去,推开自己的房门。 “对,沈师叔是你天下第一好的师父,许师兄是你天下第一好的师兄,你那个妹妹更是你天下第一好的妹妹,打理出一整个祁家供着你,让你在哪里都能横着走,连在这玄剑宗也不例外。”陈显今儿似乎有点不正常,不仅话多,还义愤填膺得有点莫名其妙,也不知道是在哪里受了委屈,要泄在祁爱白身上,“祁师兄,你难道不知道?你之所以有今天,无非也就是仗着你有一个好师父,好师兄,更有一个好妹妹罢了!全都是别人的功劳,你有什么资格这么横?也不看看你自己究竟是个什么玩意!” 祁爱白听着这番话,正推门的手在那里顿了片刻,之后又继续将门推开,只留下一个“关你屁事”的眼神。 “你这种公子哥在哪作威作福不好,为什么偏偏要来玄剑宗!”陈显也不知有没有看懂那个眼神,还在那继续义愤填膺着,“宗门是习武的地儿,不是让你这种人来玩的!你究竟图什么?” 祁爱白将两只脚都踏入门内,边反手关着门,边问道,“你嫉妒啊?” “你……”陈显被气了个半死,正欲冲过去给他一个颜色看看,就见祁爱白“啪”的一声将房门给关了个严严实实。 陈显咽不下这口气,又在门外跳着脚大骂了半晌。 这房里虽然已经大几个月没住过人,但平时都有人打扫,干净得很。祁爱白径直走到自己的床边,打着呵欠铺好,然后便钻进松软的被窝里,用枕头堵住耳朵,呼呼大睡起来。 祁爱白不知道门外的人究竟骂了多久,反正在仅仅不到一盏茶的时间里,他已经进入了梦乡。 然而,在熟睡之前,祁爱白发现陈显的到来还是给自己造成了一点影响的,至少将他原本还不错的心情给败了个干干净净。而那句“你究竟是图什么”,陈显又在门外给翻来覆去地吼了好多遍,祁爱白半梦半醒间,耳中时不时就会被泄入这么两声。 这简直是句废话。玄剑宗这种江湖名门可不是那么容易拜入的,既然千辛万苦地进来了,如果不是图能习得一身好武艺,还能是图什么? 然而祁爱白忍不住又想:是啊,我还留在玄剑宗究竟是图什么…… 这直接导致他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成为了一代大侠,叱咤江湖无人能敌。他站在一处山崖,风吹起了一身衣衫,又吹落剑尖鲜血,那是夺去了他父母的仇人的血。他擦干净剑身的血迹,而后转过身,看到了被他守护在身后的人,那里除了他的妹妹,还有本应早就死去的父母。 约莫两个时辰之后,梦醒了,窗外的天色已近接近傍晚。 祁爱白起床洗了把脸,然后又靠在窗边发了会呆。他想着梦中的场景,觉得自己应该再洗把脸。 第二次洗完脸后,祁爱白看着自己落在水中的倒影,忽然心生唏嘘。其实这种没有逻辑的梦,他已经不是第一次做了,数年前甚至常常每晚都是这种东西,只是后来随着时间的推移,梦到的次数越来越少。猛然间再度梦到,竟然有一种久违的惆怅。 不过这次的梦境和以往有一点点不同。他隐隐约约间记得,梦中应该另外还有一个人,青衣长剑地立在他的身侧,始终看着他,微微笑着。 这个人,究竟是谁? 作者有话要说:→_→其实小白也有过勤奋习武的时候…… ☆、梦醒 祁爱白回想着梦境,梦中立于身旁的那人似乎给他的心中带来了某种异常温暖的感觉,然而他却死活想不起那人的面容。 他甚至无法确定那究竟是自己认识的某个人,抑或仅仅只是一个念想,最后只得作罢。 而后祁爱白又在房中翻箱倒柜,好半晌终于从旮旯里找出了自己的剑。这柄剑是入门时师父给他的,起初也是日日被他认真擦拭,后来就被遗忘到了角落,落了一堆灰。祁爱白再度将它擦拭干净,发现它已然生了锈。 祁爱白抱着这柄锈剑,拉开了自己的房门。 门外出乎意料地又站了一个人,抬着一只手,看样子正在犹豫要不要敲门。 相比陈显那臭小子,眼前之人顿时便令祁爱白的心情好上了许多。他笑着道,“易衫,有事吗?”因为心底已经将对方认定为朋友,他在称呼上显得比先前亲近几分。 “告辞而已。”乙三看着他,迟疑了片刻,然后道,“我今天已经在玄剑宗耽搁了许久,差不多该下山了,只是思来想去,觉得该和你说一声。” “是吗?”祁爱白道,“正好,我和你一起走啊。” 乙三还寻思着要离他远一些,没想到会得到这种回答,神色微变。 祁爱白却没有给他推辞的机会,十分自然地他肩上拍了一掌,“我要去和我师父说一声,你陪我走一趟吧?” 话已至此,再拒绝便成了得罪,乙三只得无奈跟着。 沈知秋的住所离祁爱白并不太远。祁爱白几乎前脚刚到,后脚沈知秋就喜气洋洋地迎了出来。 “你个臭小子,休息好了?总算舍得来看我了。”沈知秋大笑着道,“下午你离开得早,没看到无形宗赵老儿后面那脸色,哈哈哈,真是爽啊!今儿你可是为宗门立了大功一件,快说说,想要我怎么夸你?” 刚刚赢得了比斗大会,虽然玄剑宗因为大门派的矜持而没有大肆庆贺,门派内诸人的高兴劲却都是打心眼里出来的。 祁爱白被感染到一些喜意,但提到功劳还是红了脸,“师父,你可千万别硬把那功劳算我头上。” 说罢,他又递上自己在上山前准备好的药材。沈知秋砸吧着嘴抱怨“怎么全是这些苦东西,你要孝敬我就送点好吃的啊”,却还是好好收下。 然后祁爱白又道,“师父,我是来告辞的。我想要离开玄剑宗。” 沈知秋哼了声,不太高兴,“你才刚回来就又要走?好吧,随便你,下次什么时候回来?” 其实祁爱白的意思并不是这样。他沉默片刻,显得有些犹豫,随后又摸了摸自己别在腰间的那柄锈剑。 “师父。”他一字一顿道,“我想要离开玄剑宗。” “你这刚才不是已经说过了吗!”沈知秋先是不以为意地嘀咕了一声,然后总算从祁爱白的脸色上看出不对来,“等等……你不会是想……” 他盯着自家徒儿那一脸认真的模样看了片刻,抽了抽脸上的肌肉,又扫了眼那个正站在祁爱白身后眼观鼻鼻观心的无关之人,半晌眉头一竖,伸手往院内一指,“爱白,我们进去说。” 祁爱白留给乙三一个歉意的微笑,便随着沈知秋走了进去。 乙三站在门口,正踌躇着要不要屈从于自己的好奇心想办法偷听两句,屋内便猛然爆发出了一声震耳欲聋地大吼,把他整个人都震懵了。 “你想要离开宗门?”沈知秋的嗓门大得半里地外都能听见,“你小子不想当玄剑宗的弟子了?宗门哪里对不起你了,你这个混账东西!” 沈知秋这辈子就这一个徒弟,突闻此事自然怒不可遏,指着祁爱白就开始大骂,一骂起来便不停歇。 他边骂着,边还不忘吩咐下人,端一碗祁爱白最爱的桂花粥摆在桌上。 等到祁爱白将那粥水都喝下了大半,沈知秋终于冷静了一点,“是不是有人和你说过什么了?” 祁爱白想了想,摇了摇头。陈显那番话虽然算是一个导火索,但他之所以想要离开宗门,却是多年的因果,不能赖在陈显身上。 “那你突然间是怎么了?”沈知秋急道,“这么多年,你在宗门一直好好的,下午还……” “师父。”祁爱白抬起头,看着沈知秋,认真地问道,“我这些年在宗门,真的可以说是一直好好的吗?” 沈知秋被噎了一句,沉默半晌,憋出一声冷哼。 “当年是我一厢情愿想要拜入宗门。”祁爱白道,“最开始宗门不愿意收我,我还很不甘心,但这么些年过来……” “你这么说,是在怪我当年一时心软,最终还是收下了你吗?”沈知秋忽然问。 祁爱白没想到自家师父会这么说,被吓了一跳,“我怎么会……” 沈知秋摆了摆手,止住了他的辩解,神色间显出许多唏嘘,“其实我这些年也时常会想,我当年明知你没有那个天赋,却还是收下了你,究竟是对是错……那时我看你一心入门,求了那么久,那么诚恳,便想着园你一个念想也不错,就当做件好事……却没想过,收下你是不是反而会害了你……” “师父!”祁爱白急道,“你何必这么说?我一直都知道,你在这个世上最疼爱的人就是我,做师父的疼爱徒儿有什么错?当年归根结底是我太任性,不愿意相信你与众位师伯的定论,自以为就算我天赋再差,拜入了宗门之后只要潜心修炼,也该会有所成就,却没想到……但就算如此,我从未后悔过拜你为师!也从未后悔过这些年在玄剑宗内度过的时光!” “说得倒是漂亮。”因为祁爱白最后那两句表态,沈知秋的心底暖和了不少,面上却没显露,依旧冷着张脸道,“既然从未后悔,你现在又是想要做什么?你莫非以为你师父我老糊涂了,两句甜话就能给哄得晕头转向?” “如果不是当年拜入了玄剑宗,师父就不会是我的师父,师兄也不会是我的师兄,还有其他许多人我甚至都没有机会去相识,我又怎会后悔?”祁爱白说完这话,又是一笑,“至于我现在想要离开……反正我知道,就算我不再是玄剑宗的弟子,我也依旧会是你的徒弟,你还是会像原来那样疼爱我……哎哟!” 沈知秋听到这死皮赖脸的话,忍不住就往他脑袋顶上敲了一记,“你这小混蛋!”嘴角倒是往上直翘,也不知是被气的还是被乐的。 祁爱白见他笑了,以为自己总算是过了这一关。 然而刹那之后,沈知秋重新一思量,脸色便再度沉了下来。 “还记得你当年为了拜入玄剑宗,总共在这山门口求过多久吗?”沈知秋沉声问。 祁爱白心知不妙,埋头喝粥。 “两年,又七个月。”沈知秋替他答了,又道,“玄剑宗是什么地方?你当年为了拜入,用了整整两年半来让我们看到你的决心,结果你现在又说要离开,你以为玄剑宗是菜市场吗,说走就走!我哪知道你是不是真的下定了决心,万一过个几年你又跑回来和我说你还是想回来怎么办?到时候你被宗门给直接轰出去倒没什么,但我怎么能丢得起那个老脸!” 祁爱白陪笑道,“那师父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好说得很。”沈知秋道,“当年你拜入山门花了两年半多,现在要证明你想走的决心,怎么也不能比这个时间短吧?嗯,我本来想说至少要翻个倍的,但我终究就你这么一个徒弟,凡事总爱多给你一点便宜……那就三年吧!如果三年后你还是没改主意,我就相信你是真的想走,到时候再帮你和你师伯去说。三年之内,这事,免谈!” 祁爱白刚听沈知秋开了个头,便心知要遭,听完这个时限更是一阵头皮发麻,却也不能再说什么,只好继续赔笑,“还是师父考虑得周到。” 沈知秋老气横秋地“嗯”了一声,又看了眼祁爱白手中捧着的那半碗粥,“再不喝完就冷了。” 祁爱白连忙将剩下的粥水全扫荡干净。 沈知秋看着他喝粥,忽然想要说点什么,却欲言又止。 等到祁爱白放下了粥碗,沈知秋又转而问了其他的话,“虽然还有三年,但有件事你得先决定清楚,别把这三年给混过去了。既然你已经不想再在玄剑宗呆了,那么你想做什么?” 祁爱白拨弄着碗沿,沉默半晌才道,“我想,这世上总有我能做到的事吧。” “但你还连方向都没找到?”沈知秋看他的神情,就知道自己说准了,眉头顿时再度皱起,“你啊你……唉,若是你还有心习武,哪怕不在玄剑宗,我倒是还能帮你参详参详,但我估计你也没那个心了。” 祁爱白点了点头。儿时的习武梦早已在这些年内被现实给磨灭得一干二净,哪怕身处玄剑宗,他也已经有五年没有握剑,只因多少还留存着一点念想,才没有尽早做出这个决定。而现在,这念想终于也被斩去,他已看清他此生与习武无缘。 “我当年,多多少少存了一些想要保护爱莲的心思,结果事到如今,反而是她一直在护着我。”祁爱白道,“我已经不指望能为她遮风挡雨了,我确实不如她……但是……或许我总有能帮衬到她的地方……” 沈知秋捻了捻胡须,“那你就该去经商了,也罢,按你的出身,大概本来就更适合经商吧。”末了又有些懊恼,“但是经商我不懂啊!唉,帮不了你。” “经商?”祁爱白一愣。他是想帮衬祁爱莲,却还没直接想到应该去经商……毕竟妹妹是个公认的经商奇才,在这个阴影之下,如果要他也去尝试经商,总觉得有些无所适从,“或许也能是别的方面吧?经商这方面,祁氏有爱莲一个人就……” “你妹妹已经十八了吧?”沈知秋道,“姑娘家的,这个年纪不小了。”她该嫁人了——身为一个和祁爱莲本人并没多少关系的长辈,指出这种事情多少有点尴尬,所以他说得相当含蓄。 因为太含蓄了,祁爱白一时没有明白过来。 “总之你给我去经商就对了!”沈知秋恼羞成怒,“以往你没有那个心也就罢了,既然现在有心帮她,当然应该经商!不经商怎么行!” 祁爱白汗颜,“还是多考虑考虑……” “还考虑个什么!”沈知秋越想越觉得说不准他还真是个经商的命,恨不得赶紧一脚把他踹下山去,“你本来一出生就该行商!结果你说你耽搁了多久?你以为那些不相干的人都怎么说你!哼,他们知道个什么!我徒弟是能小看的吗?你以前从来就没试过经商,凭什么说你不行?我看你就该好好做给那群兔崽子们看看,还真不见得就比你那个妹妹差了!” 虽然自家师父的信任令祁爱白很是感动,但听完这席话,他的压力不由得更大了。 沈知秋眉眼一横,“还愣着做什么?” “我这就下山去经商、经商……”祁爱白抹着额头上的虚汗,忙不迭往屋外躲。 “你别想敷衍老夫!”沈知秋跟在后面喊,“我告诉你,你就算经商了也是我徒弟!是我徒弟就做出点出息给别人看!要是敢丢我的脸,看我不揍死你!” 祁爱白忙不迭地点头称是,好不容易被沈知秋给放出了屋子。 他舒了一口气,往周围看了一圈,终于在屋前老远的一块树林子前,找到了正一副“我什么都没听到”的模样等在那儿的乙三。 祁爱白赶紧迎了过去,“抱歉,久等了。”他这一趟之所以特地邀对方同行,本来也有点为自己壮胆的意思,结果耽搁了这么久,这句道歉也是真心实意。 “不用客气。”乙三微微一笑。 他在心底盘算着,这次同路大概是两人的最后一次交集了,还是留点好印象为佳,反正等下了山就各走各路,大雍国这么大,自己再特地避开点,一定不会再度遇到,时间久了两人的关系自然也就断了……还没盘算完,就听祁爱白在那略带唏嘘地问了一句话,“你之后打算做什么?” “赚钱。”乙三下意识道。 祁爱白刷地停下了步子,抬起一双亮晶晶地眼睛看着他。 乙三被看得莫名其妙。 “经商吗?”祁爱白略显激动。 “呃……”乙三踌躇片刻,还是没想出自己的回答有什么问题,“经商……也行吧……” “真巧,我也是!”祁爱白啪地将胳膊搭在了他肩上,“我们一起啊?” 乙三:“……” 作者有话要说:回来撒个土,以表示我并没有忘掉这个坑_(:з」∠)_ 总之往后继续不定期更新啦…… ☆、我们一起吧 乙三看着祁爱白,笑容略带僵硬,“我们一起……什么?” “一起合伙做生意啊!”祁爱白理所当然地答道,末了自己也觉得这个请求有些唐突,又显出几分不好意思,“我想要试着经商,又怕自己一个人做不好,所以……反正你也要做这一行,就带我一个如何?”在说这些话的时候,他那胳膊还一直搭在对方的肩上。 温度隔着衣料透过来,针蛰一样,让乙三不自在得很。 他没说愿意也没说不愿,只是忍不住提醒道,“我们刚认识三天。” “但我们有缘啊!”祁爱白道。 乙三终于发现,现在祁爱白之所以变得难以摆脱,正是因为自己当初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颇有些胃疼。 他又试图婉转地劝祁爱白改变主意,“你突然想要经商,是因为你师父的要求?我觉得这种事情还是你自己做决定的好。如果你自己不想,勉强又有何益?” “你果然全听到了。”祁爱白知道自家师父的嗓门,叹了口气,解释道,“但这和我师父其实没有太大关系。若我当真不愿意,就算师父再如何说,我咬死了就是不干,他还能真揍死我不成?” 沈知秋那一席话虽然说得强硬,归根结底却仅仅是一些鼓励。而祁爱白对经商的抵触原也不是太大,又见自家师父鼓励得那么卖力,自然便觉得,试一试也没什么不好,说不定真有那个天赋呢?想到这里,他还是有点小激动的。 然而乙三几次推脱,祁爱白就算再迟钝,也察觉出对方的不乐意来,片刻之后便讪讪地收回了搭在对方肩上的手臂。 乙三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就听祁爱白在那很认真地问了一句,“你现在之所以对我如此疏远,是不是在怪我先前对你隐瞒了身份?” 乙三暗道:你以为你瞒得住吗?但这话他不能说,他寻思着这也是一个不错的理由,或许干脆默认了也不错。 因着他一直在沉默,两人间的气氛很是尴尬。 祁爱白皱了皱眉,显出几分不快。“你既然这么不愿意,那就算了。”说罢就转了身,闷闷道,“我也不是非你不可。” 走了几步,祁爱白踌躇一下,又回过头,“之前骗了你,是我的错,我不是故意的……很抱歉。”而后便继续向前走去。 乙三忽然感觉,往后他或许就再也不会回头了。 在这个瞬间,他忽然又转念想到:我究竟为什么要拒绝一个财力雄厚的合伙人呢?如果把握好了,这分明是一个可以少奋斗十年的大好机会啊! “等等。”他猛地改变了主意,追过去道,“不是说好了一起下山吗?” 祁爱白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对他的忽冷忽热不太理解。 “我承认,刚刚知道你最开始报给我的那个名字是假的之后,我确实有点介意。”乙三看着他笑,“但这点小事还不值得我记挂这么久,我是那样小气的人吗?毕竟我所结识的是你本身,其他的不过是个称呼罢了。” 被这样一哄,祁爱白果然重新高兴起来,“那你……” 乙三摆了摆手,叹道,“虽说如此,我却怎么也想不到你就是那个祁家的小少爷啊……我有一点被吓到,又有一点害怕……若是继续与你交往,甚至于竟然还和你合伙做生意,会不会被认为是贪图你的钱财?” “原来你是一直在烦恼这个?”祁爱白无奈道,“当然不会啦。” “你对我不知根不知底。”乙三眯起了眼,“当真能信任我?” 祁爱白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一双眼眸黑白分明,“我自然信任你。” 乙三笑了,“若我是个歹人,你这样平白的信任,搞不好丢失的可不止是钱财。要是往后真有个好歹……” “放心,我运气很好的。”祁爱白道,“长这么大,也就被绑架过一次而已。” 乙三被这话给噎了一下,半晌点了点头,“……这确实算很好了。” “所以喏,不过信个人而已,这个风险我还担得起。”祁爱白笑着又将胳膊勾到了乙三肩上,还好这次并没有停留太久,只是拍了拍,很快便又收了回去。 他显然以为刚才的对话已经消除了他们之间的隔阂,正为这段友情的延续而高兴不已,连继续前行的脚步都比先前轻快了许多。乙三跟在后面,边有目的地和祁爱白交流稳固着感情,边想着刚才的即兴发挥,顺手为自己的演技点了个赞。 然而乙三伸手碰了碰肩头那处刚刚被拍到的地方,总觉得心情有些微妙。 他原本以为自己已经对祁爱白的好骗程度有了一定的了解,但眼前这个祁家公子,总会一次又一次地用他的天真令乙三瞠目结舌。这小子居然如此轻易就将信任给交付了出去,难道当真不知道邀请一个刚认识三天的人合伙做生意意味着什么吗?这意味着乙三只要略施手段,就可以将他的钱财通通哄骗过来。 ……话说回来,这着实是一个不容错失的好机会。 乙三暗暗下定决心,就这么做了,真的决定就这么做了,绝不悔改。 为了进一步联络感情以便于实行自己的计划,乙三在下山后主动向祁爱白发出了同乘一辆马车回江陵的邀请,祁爱白欣然同意。 马车内,乙三侃侃而谈。在遇到祁爱白之前,他想着坑蒙拐骗总不能长久,着实也动过正经做生意的心思,自然也在这方面下过功夫,无论市场前景还是交易技巧,分析起来都是一套一套的,听得祁爱白佩服不已。 乙三见他彻底被自己唬住,心中难免得意。 “我看你不像是出身于行商的世家。”祁爱白忽然问,“为何想要做这一行?” “……其实也不一定是做这一行,只是经商来钱不算慢,又还算稳定罢了。”乙三想着十句话里总得掺七八句真话,才会显得剩下那一两句假话特别真,便老实答道,“我只是想赚钱。” “为什么想赚钱?”祁爱白颇为好奇。 乙三瞧了他一眼,暗道这小少爷真是不知人间疾苦,口中则开始半真半假起来,“因为家里缺钱,太缺钱了,所以赶我出来赚钱,赚好了还得寄回去。” “难道你父母……” “不是父母。”这又是真话,“我父母早死了。” 祁爱白睁大着眼睛,显出几分意外,却没为自己勾起了对方的伤心事而产生多少愧疚,只是很自然地笑道,“这又是一件巧事……我父母也早已经不在了。” “我知道。”乙三又瞧了他一眼,“你与你妹妹相依为命。” “对,我还有一个妹妹。”祁爱白的笑容中透出一抹幸福的意味,而后想起这不是该让自己庆幸的地方,便咳嗽一声,收回了笑容,认真问道,“你呢?” 乙三依靠在车壁上,看着窗口处,望着从窗帘缝隙里透出的那一点车外的景色,回忆着过去,然后挑拣出一些他觉得可以告诉对方的事实,“其实我不知道我亲生的家人还剩下谁,自刚记事起,我便是被人收养着。他们不止收养了我,还收养着其他的孤儿,小时候一起长大,也可以说是和兄弟姐妹一样吧。” “……你的养父母倒是个善人。” 听到这话,乙三笑了,“是的吧?养大这么多人也不容易,听说他们到现在也还在继续做着这种事情。” “所以才需要钱吗?” 过多地谈论这些事情,让乙三有些烦了。他面上却未表现出来,只是含糊地点了点头,“可能吧。” 乙三边说着这话,边懊恼着:明明这家伙刚刚还在被自己唬得团团转,怎么眨眼间,自己却被套出了这么多话? 懊恼完了,他一抬头,却见祁爱白又正在望着他笑。 “我们会赚钱的,赚很多很多钱,一定能为你的养父母分忧。”祁爱白抓着他的手,嘴角带笑,眼神却出奇地认真,“我们一起努力。” 感受到对方略高的体温,乙三的手心出了点汗。 他觉得自己先前刚刚下定的决心忽然之间又有了些松动,于是连忙低下了头,装出一副不好意思的模样,努力稳固着那个决心。片刻后祁爱白终于将手松开了些,乙三也自觉决心已经稳固得差不多了,松了一口气。 然而他再一抬头,刚想说点什么,却见祁爱白靠着车壁,竟然已经阖上双眼睡去了。 乙三惊异之下看了看天色:这不刚刚擦黑吗? “祁公子?”乙三拍了拍他的肩膀,“祁兄?”乙三又拍了拍他的脸,“祁爱白?”但祁爱白始终睡得香。 乙三无奈,只得又回到了自己的角落,抬头无语问苍天。这谈话谈到一半对方却忽然睡了的感觉,真是憋得慌。 这小子今天不是就比了个武吗?至于累得这么狠? ……好吧,人和人是不同的,这小子武艺如此不精,说不准让他比个武真的就有那么累。想到这里,乙三忍不住又想要唾弃对方,心中却莫名多了点心疼。 他望着祁爱白那正歪着的脑袋,只觉得这副模样看着就脖子酸,于是便倾了身过去,握住他的肩膀想要帮他换个姿势。 马车忽然一颠。 乙三一个没握稳,就见祁爱白直直跌到了自己身上。 他下意识便往后一退。结果不退还好,这么一退,祁爱白本来该跌到他怀里的,结果脑袋挨着他的胸口滑了下去,竟是直接跌到了他的腿上。 然后祁爱白便颤了颤睫毛。 要醒了吗? 乙三没由得一阵紧张。 这小子要真就这么醒了,这种姿势……不好解释啊! ☆、可悲的误解 祁爱白颤了颤睫毛,并没有真的就此醒来,只是又在原处蹭了蹭,便再度沉睡过去。 还好还好……乙三松了口气。 这口气还没松完,乙三便反应过来,暗骂道:自己这究竟是在心虚个什么劲啊! 别说他没醒,就算真的醒了又怎么了?还怕他会误会自己正在占他的便宜不成?想到这里,乙三心中多了些硬气——所谓行得正坐得直,自己既然对这小子毫无那种心思,又哪里需要害怕有什么不好解释的? 相比之下,反而是这小子该解释一下是否存心占了自己的便宜吧! 乙三握了握自己的手,拍了拍自己的肩,又看了看自己正被枕着的大腿,皱起眉头冷哼了一声。他终于发现先前每次被祁爱白碰触时,那种莫名其妙的不自在究竟是来源自哪了。绝对是因为这小子一直都在故意占自己便宜。 这种怀疑可不是无端的,就凭两人第一次见面时祁爱白那种失态的模样,乙三便有九成的把握认定祁爱白对自己心怀不轨。 ……虽然那时他带了面具,但面具到底只是面具,也就挡个脸而已。要知道祁爱白和肖灵两年前就是朋友,到现在也依旧只是朋友,却在和乙三第一次见面时就做出了那等事情,可见面具的影响确实是不大的。 若不是如此,乙三先前也不会一心想要疏远祁爱白。 他低头看着祁爱白枕在自己腿上的脑袋:瞧瞧,这色胚,都睡着了还不忘占便宜。 最过分的是,占便宜就占呗,偏偏他还要摆出一副单纯善良,好像一点龌龊心思都没有的模样,害得自己反而时不时地心虚。若不是自己早就见过他的真面目,怕是真要被他骗了过去。 明明是个这么笨的人,怎么偏偏在这种地方如此奸诈? 乙三越想越不爽。 然而他却始终没有拨开祁爱白枕在自己大腿上的那颗脑袋,就这样任由对方继续枕着。 乙三看着祁爱白那张熟睡中的脸,因着药膏的作用,上面的那些伤口都已经好得差不多了。说实话,这小子虽然其余的地方都乏善可陈了点,这张皮相可真真是不错。虽然乙三自认长得也很帅,但想到自己被这样一个人觊觎,他还是有点小得意的。 直到马车将要驶入江陵,乙三才开始使劲地晃荡起祁爱白,想要将他晃荡醒。然而祁爱白实在是睡得太熟。 乙三无奈,只能让他靠在自己肩上,在车夫异样地目光下走入了客栈。他边走边暗道:这个便宜可是被占大发了。 幸好祁爱白先前已经付过了马车的费用。 然而客栈的费用……乙三十分沉痛地叹了口气。 虽然祁爱白就在他的身边,睡得是这样熟,他也早就摸清了对方的银钱放在哪边口袋,然而他既然正打着先和对方处好关系再谋取更多的心思,这种时候就只能靠自己了。 乙三先是给自己订了一间最便宜的通铺。 然后他又偏头看了祁爱白一眼,想着对方自幼娇生惯养,便狠狠一咬牙,掏出一锭银子,给他订了一间最好的天字号房。 夜里,乙三却忽然发现自己有点不对劲了。 而直到第二天清晨,睡了许久的祁爱白才终于醒来。 他按着自己的脑袋叹了口气。虽然他确实有几分嗜睡,昨天比武过后也确实身心俱疲,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昨天下午已经睡过一觉,到了晚上居然还能睡得不省人事,着实有点奇怪。 然而祁爱白并没有思考太多,这种异样的睡眠虽然不太正常,他却不算太陌生。反正应该是对身体无害的,没必要多想。 他洗漱完,又伸了个懒腰,只觉得昨夜睡得无比舒适。 接着他便迷迷糊糊地出了房间,走到厅中,有小二客气地询问是否要用早点,他习惯性地答了一句,“最好的来一套。” 这句话说完,祁爱白才看到乙三已经早一步坐在了厅中,正啃着馒头就着白米粥。 “易衫?”祁爱白打着招呼。 乙三抬头,不太自然地看了他一眼,然后低头继续啃馒头。 “你就吃这个?”祁爱白十分捻熟地坐在了的对面,和他共用一桌。 乙三还没来得及回话,店小二便极具效率地将祁爱白刚刚所点的东西摆上了桌,清一色的山珍海味,挤得乙三的馒头稀饭都没地放。 乙三看了看对方的身前,又看了看自己的身前,有些哀怨地想:你故意的? 祁爱白的心思却没细到能发现这点哀怨,自顾自道,“昨夜我睡得早,也不知道有没有给你添麻烦,总之先说一声谢啦。” “没事。”乙三继续啃自己的馒头。 他昨夜为了给祁爱白定房间下了血本,然而祁爱白却提都没提,想来也是,这小子已经习惯了这种待遇,哪会意识到这是多大的牺牲? 不过这种事情也无所谓,乙三今天的纠结和这事没有关系。 祁爱白指了指桌上的碗盘,“这些我一个人吃不下,你也吃啊。” 乙三依旧啃着馒头。 “怎么了?”祁爱白终于皱起了眉,“你为什么这么奇怪?” “……真没事。”乙三道。 三番四次遭到对方这种忽冷忽热的对待,祁爱白不高兴了,刷地站起了身,眼看着就要拂袖而去。然而他站在原地想了想,又重新坐了下去,开口道,“你如果有事就和我说,我们是朋友,我会帮你的。” 乙三再度十分别扭了看了他一眼。 其实乙三自己也知道自己现在有多么别扭,但在发生了那种事情之后,他现在看着祁爱白只能这么别扭。如果再给他小半个时辰,他说不定能调整过来,偏偏这小子又下来得这么早,也没给他一点心理准备。 “昨夜,你……我……”乙三犹豫着要说点什么,却难以启齿,片刻之后只得再度摇了摇头,“真没事,过一会就好了。” “好,随你,你不想说就别说,我也别问。”祁爱白终究是有些生气了,埋头喝着眼前的海鲜粥,果真半晌也没再说一句话。 “祁兄。”乙三却忽然问,“你喜欢女人吗?” 祁爱白一口粥含在嘴里,险些岔了气,咳了好半晌才道,“什么?” 说实话,在这一瞬间,他紧张极了。他当然不喜欢女人,他是个实实在在的断袖,虽然目前为止只断给了一个人,但断了就是断了,已经怎样也扭不回去了。然而这个事实,这世上目前还只有两个人知道,一个是他自己,另一个是他的妹妹。 他不想对新交的朋友撒谎,然而若真要将这个事实告诉第三个人,他又很害怕,害怕着对方的反应,恐惧着不知自己将会被如何看待。 好在乙三并没有强求他的答案,那个问题仿佛只是一个引子,他很快便叹道,“我就喜欢,我有一个喜欢的女人。” “哦。”祁爱白松了口气,擦了擦自己的虚汗,整个人沉浸在逃过一劫的庆幸中,完全没意识到这个对话的怪异之处。一个男人对另一个男人说自己有一个喜欢的女人,为什么重点却在“女人”而不是“有一个”上? 乙三等了半晌,见祁爱白还是一副毫无反应的模样,心中很是郁闷。 “你没什么要说的吗?”乙三忍不住问。 “啊?哦……”祁爱白反应过来,却真不知自己该说什么,“你喜欢一个女人?那挺好的啊。”比喜欢一个男人的压力小多了。祁爱白在内心补道。 “挺好?”乙三盯着祁爱白瞅了半晌,见他完全不似作伪,不禁更悲愤了。 他以前虽知道眼前这小子是个色胚,但看在对方模样还不错的份上,也就忍了。甚至于在昨夜躺在床上时,他还想过,若是对方真心喜欢自己,真和对方有点什么也不是不…… 等等。 这种鬼话,他今早醒来时就强迫自己忘了个一干二净,怎么现在又想起来了? 乙三将剩下那半个馒头整个塞入到自己嘴里。 该死,他究竟为什么又想起来了? 说来说去,还不是因为这小子昨晚上太不安分,明明睡着了还蹭来蹭去地,蹭得自己差点擦枪走火,所以才会在夜里睡在通铺却不得不自己为自己泄火吗? 等泄完之后,他才发现自己在整个过程中,脑海中萦绕的都是对方的模样……这也是自然的,本来就是这小子引的火,不想他想谁?之后脑中之所以冒出那句鬼话,肯定也是因为自己当时太不清醒的缘故。 总之都是祁爱白的错。 乙三抬起头来,见祁爱白正在关切地看着自己,甚至于将手中的粥碗给推了过去,“喝点?” 虽然乙三被馒头噎得够呛,但他看着眼前这碗粥,第一反应就是,这粥祁爱白刚喝过。 他埋头喝起了自己的白米粥。 祁爱白见自己的示好一再被拒绝,脸上的神情也有些挂不住了。 他捏了捏拳头,想着自己的臭脾气从来就不招人喜欢,这两年好不容易才改了不少,眼前对着将要开始合作的新朋友,可不能又犯了,还是忍忍的好。 乙三可瞧不出对方正强忍着脾气,他还沉浸在自己的悲愤中。 他气祁爱白分明对自己有意,却偏偏摆出一副无意的样子,连自己有喜欢的女人也不在意,这不摆明了就是玩弄吗?却没想到那些有意其实全是自己的误解。 乙三将剩下的白米粥一干而净,然后便起了身,朝客栈外走去。 “易兄。”祁爱白在后面道,“我们是不是该开始谈谈我们的合作了?” 乙三回过头,有点两难。如果可以,他并不想放弃那个骗取祁爱白钱财的计划……然而他又再度下意识地想要远离祁爱白,尤其是在发现他对自己并非真心实意之后。是玩弄也好,是确实无意也罢,总之他觉得自己果然还是不应该再呆在祁爱白身边。 祁爱白发现了他的挣扎,笑了一声,努力平静地问道,“你真的不愿意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 “……确实没什么。”乙三犹豫许久,最终一咬牙,“至于我们的合作,我想,还是算了吧。” 本来他也没有抱什么好心思,就这样放弃了,倒算是行了一桩好事。当然这点祁爱白并不知道。 但祁爱白也没再问为什么,很快便点了头,“好。” 他如此反应,倒是唬得乙三一愣。 紧接着就见一个瓷碗照着乙三的脑门飞来,却是祁爱白将那晚海鲜粥给直接砸了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别怪小三儿脑洞太大 他只是有点儿自恋→_→ ☆、深夜危机 那瓷碗乙三一侧身便躲过,只被溅到了一点粥水。 祁爱白气仍未消,抬手便去掀桌子。然而他力气不够,桌子只被抬起了一只脚便落了回去。 “易衫!”祁爱白大喊道,“你究竟什么意思!” 乙三看着盛怒的对方,有点懵。 从他第一次见祁爱白开始,祁爱白便一直是一副乖巧模样,从未有过如此暴怒的时候,以至于他完全不知道对方原本其实有着一副多么骄纵的性子。 说实话,若不是祁爱白的性子如此骄纵,他也不会在初见肖灵的时候那样惹恼对方,甚至于在发现了自己的心意之后也不曾改变,不知该如何讨好对方,只会不断惹怒。等到知道这样不行时,他已经远远落后于自家师兄,再也无望追回。 因此祁爱白一直十分后悔,后悔自己为何任性,为何嘴欠,为何迟迟不愿坦陈自己的心意。于是在后来的两年里他一直在改,拼命地改,努力想要做个招人喜欢的人,努力不要再因为自己那可恶的性子而后悔。 然而在骨子里,他到底还是骄纵的。 “我忍了你一次又一次!”祁爱白抬不起桌子,便将桌面上的碗碟一个又一个地抓起来,连着里面的食物一起,通通朝着门口砸去,“你昨晚上就莫名其妙,我给了你解释的机会,我也信了你的解释!结果你今天却给我变本加厉!” 乙三躲过几个,想了一想,又故意被砸中了一个。 祁爱白没想到真会砸中,当即愣住。 这一下刚好砸中乙三的额头,虽然他并没有令自己伤得太重,但血液还是淌下来不少,看起来颇为恐怖。 “消气了吗?”他问。 “我……我……”祁爱白喃喃片刻,然后一咬牙,终究没有说出道歉的话来,“你活该!”说这三个字的时候,他反倒是红了眼眶。 乙三叹了口气,颇为无语。更无语的是,现在分明是对方在对着自己撒气,连血都给砸出来了,然而自己看着对方那泛红的眼眶,为什么会反而觉得好像是自己错了,是自己欺负了对方呢? 祁爱白没有再砸东西,只依旧瞪视着,“我不会再听你的解释。” 乙三无所谓地摇了摇头,转身继续向外走去。 “站住!说清楚你究竟是什么意思!”祁爱白又开始在后面叫嚷,“你这样反反复复的,难道是在故意戏弄我吗?” 分明是你在玩弄我!乙三豁地回过了头,却没将这句话吼出口,只是问道,“你不是不听解释?” “你……”祁爱白被这个反问给堵住,一肚子的火都给憋回了心里,狠狠咬着牙。是,虽然他那样说过,在心底里却确实想要求得一个解释。然而眼前这种情况,他又怎能老实出口请求? 祁爱白一拳砸在桌上,又猛地将半桌的东西都给扫到地上,而后愤愤地转身回房。 “这剩下的……”店小二看着满地狼藉,有点犯难。 祁爱白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那些被糟蹋大半的吃食。 而乙三也正看着那些吃食心疼:这得多少钱啊? 于是祁爱白那些刚消下去一点的心火,不知为何便又全冒了出来。他朝着店小二大声吼道,“通通拿去喂狗!” 随后他也不准备回房了,转而怒气冲冲地向门口走去,路过乙三的身侧时故意拿手肘撞了他一下,将他给撞到一边,却又始终故意不去看他,自个随便挑了条道走去,头也不回。 乙三哭笑不得地看着对方孩子气的背影,摇了摇头,转身朝着另一个方向走去。 祁爱白无目的的满街乱窜,直到许久之后,才感觉自己心中好受了些。 他回头看了一眼。之前出客栈时,他并没有想好自己该去哪,只是凭着一股子气埋头瞎走,现在气消了,他却依旧没想好自己究竟应该去哪。 祁爱白在原处站了片刻,然后按了按自己的肚子,叹了口气。 刚刚真的是气晕了,都忘了自己只喝了半碗粥…… 一开始后悔,祁爱白便悔得不能自已:他又搞砸了……明明知道自己得忍住那副臭脾气,明知道发脾气除了能将事情越弄越糟糕之外什么用都没有,最终却还是没忍住…… 他想起自己在乙三头上所砸出的那道伤,先前那些被愤怒所压抑住的愧疚也涌了上来。 祁爱白的心情忽然又低落起来。他慢慢地走到一处集市,看到一个卖煎饼的摊贩,刚好肚子又开始叫唤,便懒得再挑三拣四,顺手就买了一张。 他边啃着煎饼,边想着待会该如何和乙三道歉。 就算对方出尔反尔在先,自己若是再多点耐心,也未必不能好好解决吧? 也是该他们有缘,就在祁爱白这么想的时候,刚巧便望见一个人影从斜对面的店门口走出,正是乙三本人。 “易……”祁爱白既惊且喜,想要唤一声,又觉得有些尴尬。他想着乙三之前也就吃了一个馒头一碗粥,便转身再多买了一个煎饼。 他有些忐忑地想:只是一个煎饼而已,对方应该不会再度拒绝……吧? 然而当祁爱白再度朝那家店看去时,乙三的身影已经不见了。 祁爱白怔怔在原地站了好半晌,又转头四顾,然而怎样也没法再度找到。他只得一个人低落地咬着煎饼,将另一个煎饼在手上包好,继续沿着街道走去。 片刻之后,迎面却是又走来了一个熟人。 “祁兄?”这人很高兴地打着招呼,“前些天有人说在这儿见过你,我还当你去了玄剑宗,原来却是还留在江陵。” 祁爱白点了点头,没有显得太过意外。 要知道他虽然没有几个知心朋友,酒肉朋友却是一堆一堆的,偶尔遇到个把实在再正常不过,眼前这个郑司帆便是其中之一。 祁爱白又看了看对方身后哗啦啦一排跟班。 此人排场不小,身份自然也不低,正是江陵恭亲王府上的公子。他哥哥郑司纾前两年对祁爱莲很是上心,费力追求过许久,连带着祁家和恭亲王府上也多了不少来往。只是祁爱莲对郑司纾始终不冷不热,祁爱白和郑司帆倒是相熟起来。 郑司帆见祁爱白情绪不高,明白他遇到了烦心事,也不开解,只笑着问道,“我们家最近新来了一批优伶,会许多不错的歌舞,要不要过来瞧上一瞧?” 祁爱白再度四处看了看,依旧没有找到乙三。他又一时没想到其他的事情要做,便同意了郑司帆的邀请。 恭亲王府建在江陵城东,那批优伶却是被养在城西的别院,据说都是被人从西域小国买下送来的,不同于大雍国内的风味,别有一股新鲜感。 说到这个名为旻迦的西域国家,领土不大,一直声名不显,近些年却很有些风雨欲来的意味。老国主已经年迈,下面几位王子都不太安分,据说其中甚至有哪位已经将手伸到了中原,想要勾结大雍国中的势力。 然而小国毕竟是小国,想来也不可能真对大雍造成什么太大的影响。更何况祁爱白和郑司帆都是纨绔子弟,对于这种事情自然更是全不上心了。 他们只管听听曲看看舞,间或斗点蛐蛐,时间过得飞快,祁爱白的心情也变得大好。 接近傍晚时分,郑司帆命别院里的下人去端几坛子好酒过来。 当那几个下人从酒窖里将酒搬出时,天色刚刚擦黑。有一抹身影跃过高墙,悄悄滑入了别院之内,谁也没有注意到。 等到那几个下人搬着酒离开,来人才从院角那颗树上才探出身来——正是乙三。 乙三摸了摸兜里的银票,不用数也知道,那是整整五千两。 这还是数月前,两人第一次见面时,祁爱白甩给他的那五千两。由于银票带着编号,这么长时间了,乙三一直将这五千两给揣在兜里,不敢用出去,摸着烫手,直接全部扔掉吧又舍不得,甚至就连留在住处里都要时时担心万一被人发现了可怎么办,只好随身带着。 而今早和祁爱白爆发出了那一场矛盾之后,他忽然觉得这笔银票越发烫手起来。然后他终于下定决心,要想办法将这笔钱变现。 如何变现?自然是找个地方,直接偷偷摸价值五千两银子的东西出去,再留下这五千两以作补偿喏。 他打听清楚了,这个别院是恭亲王家二公子常来的地方,金银珠宝一定不少,防卫也比不上真正的恭亲王府森严。 这样既让自己手上有了可以用的钱,又转嫁了这笔银票被人发现的风险,甚至于还将受害者的损失也给降到了最低。先不说恭亲王府上差不差这五千两,就算他们想要将这笔银票变现,祁家也不能指着他们说他们绑架过祁爱白不是?乙三觉得这个点子简直绝妙,忍不住自己给自己点了个赞。 他沿着院墙悄悄游走,远远看到一个亭子。过了这个亭子,便是这别院内的一处库房了。 亭内,祁爱白正和郑司帆靠在一起,对着月饮着酒。 乙三差点一下子从院墙上跌下去。 他远远看着祁爱白,忍不住揉了揉眼睛:不是吧,这样也能遇到? 乙三定下心神,默念一百遍“这不是缘分,只是孽缘”,默默绕了个远路。 等到他终于到达那处库房时,天色已经全黑,月光藏在云层里,星星也瞧不见一颗,正是办事的好天气。唯一遗憾的是库房内的存货不太令他满意,缺乏体积重量价格都合适又不担心被人认出的东西。 乙三想了想,决定还是要摸去郑司帆的卧房里看看,根据经验,他认为在那里找到符合自己要求的东西的几率比较大。 而在这个时候,祁爱白刚刚喝下了半坛子酒,整个人晕了晕,随即趴在了亭内的石桌上。 “祁兄?”郑司帆拍了拍祁爱白的脸,见祁爱白已经不省人事,不禁笑道,“你的酒量怎么一下子退步这么多!” 郑司帆同样喝了不少,这时候也不太清醒,于是喊来下人将祁爱白扶走,自己也在后面跟着。 他们刚刚靠近那片房屋,就听到房顶上一声异响,抬头却什么也看不见,只得猜测是老鼠。 乙三趴在房檐另一侧,心中郁闷。 好在郑司帆并没有领着祁爱白回自己的房,而是和祁爱白一起进了边上的客房。 乙三松了口气,继续轻手轻脚地在房顶上移动。 片刻后,郑司帆将扶着祁爱白的下人从客房内赶了出去。 乙三看到这一幕,正在移动的身子忍不住顿了一顿。他觉得有一点儿不对,具体哪里不对也说不上来,就是心里不痛快。其实之前看到祁爱白在亭子里靠郑司帆身上时,他心里就已经有点儿不痛快了,只是想着自己和祁爱白到底并没有太大关系,便将那不快给压了下去。 现在这不快又涌了上来,并且颇有些压抑不住的趋势。 脚底下就是郑司帆的卧房。乙三想了想,觉得稍稍耽搁一下也坏不了事,便又退回到那间客房的顶上,悄悄揭开一片瓦。 房内,祁爱白已经被搁在了床上,郑司帆则正坐在桌边出神。 乙三瞧了好一会,房内始终什么动静都没有。他暗道是自己太多心了,便打算将手中的瓦片放回原处。 就在这个时候,郑司帆突然笑了一下。 乙三的手不禁一顿。 郑司帆站起身来,走到床边,伸手摸了摸祁爱白的脸。 乙三险些将手中的瓦片给直接砸下去,好不容易才冷静下来。 随后郑司帆伏在祁爱白的耳边说了几句什么,又在他脸旁轻吻了一下,接着拉开了他的衣襟,将手伸了进去。 是的! 将手伸了进去! 乙三冷静不了了。 这混蛋打算对祁爱白做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都看到这里了,喜欢的妹子留个收藏啦~ ☆、吻 乙三很快就下了决断:就算祁爱白是个禽兽,自己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被别人禽兽! 他到底还是将手中那瓦片给直接砸了下去,正砸中郑司帆的后脑勺。 “什么人?”郑司帆被伤的不轻,意识却还清醒,吓了一跳后连血都来不及止,慌忙便抬头向上望去。看到房顶被人揭去了一片瓦,他心中更加仓皇,张嘴就想要大喊。 乙三却是已经趁这个时候翻身下来,踢开郑司帆背后那面窗,一跃而入。 郑司帆站在床边,与那窗口间仅仅有一跃的距离。在他出声之前,甚至在他听到动静回头之前,乙三已经贴到了他的身边,站在他的身后,伸出手狠狠掐住了他的咽喉。 房内变得一片寂静,只有郑司帆喉间的“嗑嗑”声,合着轻微的骨骼摩擦声,清晰可闻。 这声响令乙三皱了皱眉。 他忽然松了手中的力道,用另一只手狠狠击中对方的后颈,令郑司帆晕死过去。这倒不是他良心发现,想起眼前之人罪不至死来,只是因为他尚未开始在中原立足,不想过早背上麻烦的命案。 虽然……就算只是敲晕对方,这个麻烦也不算太小了。 乙三叹了口气,将郑司帆甩到地上,上前两步走到床边,看向仍旧不省人事的祁爱白,俯身探了探鼻息。一凑近,就嗅到一阵酒味。 不等乙三再有动作,屋外便传来了人声,估计是王府别院的下人。他又回头看了看郑司帆,皱眉思索片刻,随即干脆将祁爱白扛在肩上,从屋后的窗子溜了出去。 这种时候,其实将祁爱白留下会比较好,毕竟原本乙三并没有留下任何能将郑司帆受袭联想到祁爱白身上的证据,带走他反而容易令人起疑,从而惹祸上身。但若要真将祁爱白留下,乙三又觉得自己无法忍受。 直到背着祁爱白离开了那整处别院,乙三还在暗骂自己冲动。 虽然他未必惧怕恭亲王府,但本来想着拿点东西就可以走的人,最终非但什么都没拿到,还惹下这种麻烦,心中总是难免郁闷。 更郁闷的是,他还不知道自己这么做是否值得。 在最开始弄晕郑司帆时,乙三还觉得自己的行为十分正当。但仔细一想,自己并不知道郑司帆和祁爱白之间究竟是个什么关系,就算郑司帆当时看起来确实禽兽,也保不准其实只是一种情趣而已。说不得祁爱白醒后还会怪罪自己。 乙三暗道:本来祁爱白就是个轻浮的家伙,有几段露水情缘也不奇怪,郑司帆确实很可能就是其中之一。 一想到这点,他就烦躁得要命。 若真如此,自己妄作小人倒没什么……重点是心里不爽啊! 乙三看着距离那处别院已经够远,便停住脚步,随便找了个屋顶放下祁爱白,咬牙盯着他的脸看。 这么一瞧,乙三忽然瞧出不对来。 祁爱白周身的酒味依旧浓烈。但乙三曾经见过祁爱白饮酒,他知道这小子的酒量,就算喝醉,也不是一个这么容易醉死的人。 难道被下了药? 乙三翻开祁爱白的眼皮,仔细看了看。不像是被迷晕的样子,应该只是单纯熟睡。 熟睡? 乙三想起昨天晚上,也是在天色将将擦黑的时候,眼前这小子忽然就睡得不省人事,怎样都弄不醒。 果然不对,太不对了。昨晚他还只当是祁爱白过于疲惫,今天却总算意识到了蹊跷。这种睡眠不正常,绝对不正常,八成还是药物的缘故。 若是如此,倒是和郑司帆没关系了。祁爱白至少在昨晚之前就中了这种奇怪的药,但那时他不正在玄剑宗吗? 乙三又握了握祁爱白的脉,悚然一惊。 祁爱白的内力消失了。 昨天替祁爱白擦药之前,乙三握过他的胳膊。虽然没有特意把脉,但他很确信,当时祁爱白的体内还是有内力的,只是很微弱,微弱得好像是一个刚刚开始习武的孩童,微弱到普通人甚至察觉不到,估计祁爱白自己也察觉不到。结合祁爱白习武十年却一无所成、天赋差得空前绝后的传闻,乙三原本以为这种情况是正常的。 现在乙三知道了,这不正常。因为他体内那原本微弱的内力,已经一点儿也找寻不到了。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也是药物吗?有人正在用药物化去祁爱白的内力?熟睡是这种药物发挥作用时所造成的影响?其目的又是什么? 乙三百思不得其解。 然后他将祁爱白抱在怀里,打开了对方的嘴,伸入手指轻轻搅动片刻,又取出来轻嗅。他想要试着分辨出是否有什么不正常的味道,酒味却实在是太重了。于是他将身体俯得更低,再度伸入手指,轻轻夹住祁爱白的舌尖,仔细观察着。 祁爱白花费十年才修炼出的那么一点可怜的内力,究竟有什么必要,要被人特地化去?除非…… 就在乙三认真思索时,下方之人忽然动了动。他将视线移上一点,顿时对上了一双眼眸。 祁爱白不知何时已经睁开了眼,正盯着他看。 乙三愣了片刻,然后才猛地放开了祁爱白的舌尖,将手指从对方口腔中取出,脸颊一阵烧红。 “我、我只是……”他艰难地想要辩解,但祁爱白正被他抱在怀中,甚至手指上仍沾染着对方的唾液,搅得他心神不宁。之前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所作所为究竟有多么暧昧的时候还好,现在一旦意识到,他便觉得自己胸腔里都是一团火。 祁爱白盯着他看了半晌,然后慢慢地笑了。 乙三被笑得一愣。然后他才发现,祁爱白虽然睁开了眼,却还很不清醒。也是,毕竟喝了那么多酒…… 然而还不等乙三松下这口气,祁爱白忽然伸手勾住了他的脖子,带起自己的身体,猛地撞到了他怀里,接着抬起下颚,覆住了他的唇舌。 乙三半晌没点反应。直到祁爱白险些带着他从这处房顶上摔下去,他才找回了自己的意识,连忙稳住两人的身形。 祁爱白仍啃着他的嘴唇不放,一反常态,说不出地积极与主动。 乙三心乱如麻,手心中全是汗。他没有推开祁爱白,只是愣了许久,然后猛地开始回应起来。 他边感受着对方的急切,边在心中道:这就对了,这样才对。 祁爱白已经将那种纯情的姿态在他面前维持了多久?乙三不相信祁爱白真那么单纯,一点也不信。分明在第一次见面时,他就是如此火热如此急切,这才是他该有的模样。 乙三将自己那颗慌乱的心沉静下来,尽情感受着这种悸动。 这样才对,他和祁爱白的关系就应该是这样才对。之前那种不尴不尬的情况究竟是什么回事?他认为那一切都是祁爱白做出的伪装,他厌烦那种伪装,他们之间只要这样就好。 不知过了多久,祁爱白终于餍足。他松开了乙三的脖颈,想要向后退去,乙三却抓住他的胳膊,再度将他狠狠摁在怀中。 “爱白……祁爱白……”乙三将手指插在祁爱白的发丝间,轻轻拂拭,轻声呢喃。 祁爱白依偎在他的怀里,痴痴地笑。 他念叨出一个名字:“阿灵……” 乙三猛地顿住。 他狠狠将祁爱白从自己怀中拽了出来,咬着牙,盯着对方的脸看。 “阿灵……”祁爱白轻声地唤。 乙三只觉得自己浑身都在渐渐变冷,仿佛体内流动的不是血,而是冰渣子。 在这一瞬间,他猛地明白了一些事情。 乙三的双手颤动了一下,却仍旧紧紧抓着祁爱白的双肩,充满希翼地看着对方,指望着或许下一刻就能从他口中听到其余的名字。 他宁愿相信祁爱白是个多情种子,现在所念的只是其中之一。 然而无论他等待多久,祁爱白始终只期期艾艾地唤着同一个人。 阿灵、阿灵、阿灵…… 乙三什么都明白了。 他从来就不是一个蠢人,祁爱白在这种时候唤出这个名字,已经足以令他明白一切。从两人第一次见面时所产生的那些困惑,到两人相遇以来的总总不能理解之事,一切一切,他全都明白了。 从来就没有什么不可理解的,祁爱白从未特意伪装过,一切都是他在自作多情。 真是可笑……哈,真是可笑! 乙三宁愿从祁爱白口中听到任何名字,只要不是阿灵。 他知道阿灵是谁。肖灵,祁爱白的至交好友。自从两年前这两人结识以来,江湖上无论是谁提到他们,都只会有“至交好友”这四个字。若不是如此,乙三也不会在第一次试图接近祁爱白的时候,戴上仿照着肖灵而制成的面具。 面具……对,他终于明白了……当日祁爱白的所作所为全都是因为那该死的面具!只有那张面具才是一切的根源!可怜自己始终自作多情! 祁爱白从来未对乙三动过情,从来没有!自己甚至连个替身都不是! 乙三猛地将祁爱白甩开。 祁爱白怔怔地看着他,整个人向着屋下跌去。 乙三又忽然伸手拽住了祁爱白。他用另一只手狠狠抹了一把脸,摇着头苦笑片刻,而后重新将祁爱白搁在背上,向着之前落脚的客栈而去。 将祁爱白在房中安置好之后,乙三一个人来到客栈的井边。 他打了一桶水,从头顶浇灌而下。水浇灭了他的火,也令他觉得更冷了。 “阿灵……呵,阿灵!”乙三将水桶由井口狠狠掷下,十指狠狠扣在井沿。片刻之后,他像是终于卸去了满腹的怒气,整个人颓然地跌坐在地。 在这一刻,乙三只觉得世上不会有什么比“阿灵”二字更可恶。 为什么?只因为那是祁爱白的心上人? 乙三摇了摇头,不愿认同这个答案。无论祁爱白心中所爱的是谁,又和他乙三有什么关系?他只是不甘心,自作多情了这么久,不甘心罢了。一定仅仅只是不甘心而已。 他靠在井边,一直坐了许久,许久。 第二日。 祁爱白再度睡得神清气爽,揉着头发掀开被子,一抬头便看到乙三正坐在他对面的墙边。 “易、易衫?”祁爱白被吓了一跳,再定睛一看,不禁更为诧异,“你怎么了?” 乙三对着他笑了一下。因着一夜未睡的缘故,看起来凄凉得很。 “怎么……”祁爱白又揉了揉头,总算想起自己睡着时还不在这客栈之内。难道是被人送回来了?乙三又怎么会在自己房里? 相比这种小事,对方的情况更令他担心。 “祁兄。”乙三总算开了口,“我昨天问你是否喜欢女人,你还没有回答。” 祁爱白脸色猛地一变。 “我知道答案。”乙三道,“你是个断袖,只喜欢男人。” 看到祁爱白忽然慌张起来的模样,他觉得自己心中莫名欢畅了不少。 半晌后祁爱白才镇定下来,咬了咬牙,问道,“是又如何,这和我们的来往有关系吗?你……难道很在意这种事情?” “你说呢?”乙三盯着他的眼睛道,“我明明告诉过你,我有一个喜欢的女人,在老家。” 祁爱白愣了一会,然后总算会过意来,脸上顿时血色全无,“你该不会觉得……我对你……”他忽然大喊道,“你以为我是那种人吗!” “昨晚……”乙三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道,“你吻过我。” 祁爱白顿时僵住。 乙三将嘴角勾出一个浅浅地笑,站起身走过来,挨着祁爱白坐在他的床沿,压低着声音问,“祁兄,告诉我……你打算如何负责?” 作者有话要说:玻璃纸总算捅破了! 求留言,求互动! 另求审核的妹子汉子们给条生路……说好的脖子以上没问题的…… ☆、步步紧逼 负责?祁爱白整个脑袋都是木的,里面只回荡着这两个字。 乙三就坐在他的身边,很近,太近了。祁爱白甚至能感到有呼吸吹拂在自己的脖子上,令他本就仓皇的内心更加混乱。 仅仅在昨天,他还和身旁这人莫名其妙地争吵过,几近决裂,随后他一直在烦恼该如何和好。然后不过是一觉醒来,怎么就忽然这样了?祁爱白的脑子好半晌也没转动起来,无论如何也无法接受刚刚听到的事情,更别谈去思考如何回应。 尽管如此,他却没有对乙三的话生出一点怀疑。他昨晚做过一个梦,就算梦中的人并不是对方,也足以让他知道对方说的都是真的。 他确实轻薄过对方了。他……他怎么能够做出这种事情! 从最开始和乙三结识,到后来的特意结交,祁爱白都只是一心想要交个朋友而已。他是真心想要交这个朋友的,没有半分杂念。为何竟然会变成这样? “我……昨天……我……”不知过了多久,祁爱白才终于有些慌乱地出声解释道,“我喝了很多酒……我并不是故意……” 在说这句话的时候,他忍不住偷偷瞄向乙三,然后清晰地从对方眼中察觉到了一抹一闪而过的痛楚与失望。这令他一下子就卡了壳,怎样也无法将自己的辩解继续说下去。 “祁兄。”乙三的声音平静,其中却仿佛压抑着一种说不出的沉重情绪,“昨天那是我的……第一次。” 祁爱白的脑子顿时像是被木槌砸了一下,嗡嗡直响。在这一瞬间,他心中涌出了无数自责,甚至忍不住怨恨起自己。 自己真是太糟糕了!无论是有着什么缘由,无论当时有没有喝醉,总归是轻薄了对方,对对方所造成的伤害总归是个事实,又如何能推卸责任? 对方说昨夜只是一个吻……但是看着他脸上的神色,祁爱白很难相信那真的只有一个吻。祁爱白忍不住想,或许自己做了更过分的事情,只是对方说不出口罢了。 “对、对不起,易……易衫,真的很对不起!”他越发慌乱起来,心乱如麻,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 乙三静静看了他许久,而后叹了口气,“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说罢他微微垂下了眼,摇了摇头,站起身时身体还微微摇晃了一下。 他边往房门处走,边传来略带苦涩的声音,“我不逼你。若你想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 “等等!”那话中的苦涩猛地敲进了祁爱白心里,令他豁地站立起来,三步并作两步追到乙三身边,拽住对方的手臂止住了对方的步伐,“谁告诉你我想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发生了就是发生了,你以为我会不认账吗!” 乙三回头,怔怔地看着他。 “我会负责的……我一定会负责的!”祁爱白咬着牙,像是在说给对方听,又像是在说给自己听。 乙三在面色上透出一抹苍白,“如何负责?” 祁爱白又卡了壳。 “祁兄……”乙三伸出手,捧住祁爱白的脸,用手指在他下颚上轻轻摩擦。 他的身量比祁爱白稍高,此时相对而立,配合着手上的动作,令祁爱白感到了一股难言的压迫。然而他脸上的神情又是那样苍凉,苍凉到无法让祁爱白生出一点反抗之意,心中反而涌上无数的疼惜。 “你想要什么?”祁爱白边这么问着,边扪心自问:我到底能够用什么来负这个责? 钱?若乙三开口要钱,这事情倒是简单了。然而从祁爱白自身出发,他又不能提出钱来侮辱对方。除了钱之外,他还能给出什么? “若我开口,你就会给吗?”乙三问。 祁爱白狠狠点了点头,“只要你开口,只要我给得了。” 乙三忍不住笑了,然而在他细微地控制之下,这笑容里看不出一丝愉快,反而更显苦涩。 “这是你说的。”乙三道。 祁爱白尚未来得及再度点头,便被乙三给拖回原处,猛地推倒在床上。 乙三站在边上,居高临下的审视着他的身体,笑容中也带上了一抹不同先前的意味。 祁爱白突然感到一股害怕。他说不出这种害怕从何而来,只想着或许下一刻对方会胖揍他一顿,于是不断告诉自己不能退缩,梗着脖子一直迎着对方的视线。 乙三的审视持续了很久。在审视的同时,他自己也在权衡利弊,认真思索着,究竟要如何才能用这难得的机会来换取最大的利益。 他当然可以狮子大张口地要钱。然而除了钱财之外,乙三心中还有着其他的欲望。 乙三再度伸手抚摸着祁爱白的脸,而后将手指向下滑去,滑过脖颈,滑入…… 祁爱白忍不住向后缩了一段。对方的所作所为出乎他的意料,他已经发觉事情有点不对劲了。 “祁兄。”乙三的手指顿在了半空中,“祁爱白……” 他的声音仿佛带着一种蛊惑,令祁爱白脸上升腾出一抹异样的红晕。 乙三没有再碰他。虽然昨夜的事情已经让他看清了自己对祁爱白的占有之欲,但他的欲望并不仅仅只是如此。如果只是想发生关系,昨夜祁爱白再度熟睡之后的那段时间,已经足够他做完一切。 “其实你也知道的吧,这种事情压根就无法负责。”乙三道,“无论用什么,都无法抵消你昨夜做过的事情。” 祁爱白看着他,无法反驳。 “昨晚之前,我从未想过男人和男人也能……”乙三说到这里停顿下来,显得非常难以启齿,许久之后才略显艰难地继续道,“但是自从你对我做过……那种事情之后,我便感觉,我已经回不去了。” 祁爱白听懂了他的意思,嘴唇一阵干涉。 他已经将对方引进了一扇门,一扇难以回头的门。无论如何,他都不能将对方弃于中途不顾。 “真是奇怪啊,以前几乎从未想过,哪怕偶尔想到也只觉得恶心的事情,现在却居然觉得没有那么难以接受了。”乙三苦笑道,“我是否……已经成为了一个恶心的疯子?” “不!”祁爱白坚定地否决着。 乙三直直盯着他看。 祁爱白稳住自己抖动的双手。他从来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清楚地认识到,眼前之人是他的责任,确确实实无法推卸的责任。 “这种事情……是很自然的。”他握住乙三的指尖,重新搁在自己的脖颈之上,“任何人都有权利和自己喜欢的人做这种事情,哪谈得上什么恶心不恶心?区别只在于喜欢的对象是男是女罢了。” 乙三问,“那么祁兄,你喜欢我吗?” 祁爱白的话语再一次顿住。许久之后,他点了点头。此情此景,面对这个问题,无论他心中究竟是怎么想的,他都无法给出一个否认的回答。 乙三再一次笑了,笑容如拨云见日般明朗。 他十分高兴地倾身向前,将祁爱白揉在怀里。在祁爱白背后看不到的地方,他的神情依旧满足而得意。从昨夜开始便一直萦绕在他心中的不甘之情,终于烟消云散。 这就对了。仅仅强迫祁爱白与自己建立关系,并不能让他感到满意。他想要看到祁爱白心甘情愿、甚至主动向他提出那种要求。只有这样,才能让他觉得自己之前的自作多情不是那么可笑。 虽然祁爱白点头时所显出的那种勉强之感是个不小的遗憾,但凡事都不可指望一步登天,总得循序渐进的来嘛。 乙三用手指划过祁爱白的背脊,感受到对方在自己怀中微微地颤抖,得意之情大涨,心中某个地方也变得越发火热。“祁兄。”他稍稍松开怀抱,让自己能看到祁爱白的脸,而后朝着对方微张的唇倾下了身,想要回顾一下昨夜的滋味。 楼下突然传来了一阵嘈杂声响。 乙三皱了皱眉,暗骂究竟是谁在那里破坏气氛,却没有因此而打断自己的意图。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更何况眼前之人乖巧顺从的模样,着实令他心动。 就在他的唇离祁爱白还不到半寸之时,房门忽然被人一脚踹开。 乙三:“……” 祁爱白惊慌失措地推开了他。 门口那人更加惊慌失措地发出了一声惊叫。 还不等乙三爆发出他的怒气,又有一群人冲过来,由房门鱼贯而入,将屋内挤得满满当当。看起来全是一些侍卫。 最后又有一个家伙步入了房间。 乙三暗骂一声晦气:这不是昨天那个禽兽吗! 郑司帆迟早会上门找茬,这在乙三的意料之中。然而这个时机竟然如此不巧,着实令乙三后悔起自己当初究竟为什么要放这个混蛋一命来。 至于最开始踹开门,坏了两人的好事,而后还大惊小怪地叫嚷出声的那人,其实乙三也见过。是谁来着…… “师弟。”祁爱白终于将心绪成功平复了下来,咬着牙问,“你又有何贵干?” 乙三想起来了。是玄剑宗那个唯一在祁爱白之后入门的核心弟子,姓陈名显。 陈显听到祁爱白那一声问,却是半晌都没回答。他受到的惊吓实在是太大了,脸色竟然比祁爱白本人还要通红。 许久之后,陈显才终于回过了神。他还是没理祁爱白,而是伸手指着他,转过身向着后方的郑司帆怒目而视,“你不是说这家伙被人绑架了?” “祁兄、祁兄……”郑司帆显然也被眼前的情况给惊了个不清,呢喃半晌才终于理清头绪,而后猛地伸手指向乙三道,“是的!就是这个人,昨晚从我房里将祁兄给绑走了!” 祁爱白一愣。 乙三失笑:看来这个混蛋,还真是嫌自己活得太久了啊。 ☆、栽赃陷害 陈显听到郑司帆的话,流露出几分迟疑,将视线转移到乙三身上。 虽然祁爱白已经将他推开,两人却仍旧双双坐在床上,之间的气氛一目了然。 陈显越发火大了,“你说这是被绑架的样子?” “陈少侠,你听我说。昨夜祁兄在别院和我一同饮酒,醉酒后我将他扶入客房,然后忽然就被人击伤,醒来之后便发现祁兄已经被人带走。”郑司帆理清思路,细细从头说来,“现在祁兄出现在这里,这个人又莫名出现在祁兄身边,不是他绑的还能是谁?” 陈显冷哼一声,也没说对这席话是信还是不信,就对着祁爱白和乙三两人扬了扬下巴,示意他们开口解释。 祁爱白本来想说点什么,看到他这副作态却是不爽得很,顿时扭过头去,一声都懒得吭。 乙三则道,“我不知道他在说什么。我和祁兄前夜就住在这家客栈,这本来就是祁兄定的屋子。而且昨夜我回来的时候,祁兄已经在这里了。”他有把握自己当时并没有被郑司帆看到脸,说起谎话来草稿都不打。 “狡辩!”郑司帆冷笑,“难道还能是祁兄自己打伤了我,又自己跑回来了不成?当时祁兄已经醉得不省人事!”他边说,边咄咄逼人地走近数步,险些将指甲指到乙三的鼻子上。 祁爱白默默走下床,护在乙三身前,“你不要冤枉他。” 乙三有些意外。 郑司帆和祁爱白四目相对,顿时有那么点心虚。 “我倒觉得,说不准是有哪位英雄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出手将祁兄救下之后送了回来。”乙三见状,又斜斜瞟了他一眼,“最近这种事情可不少见。” 要说这江陵附近的地界,侠士们对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热爱是很有一段历史的。数年之前,许云还是玄剑宗掌门的时候,就将做好事不留名当做了人生至高追求,处处都有他见义勇为的身影,他也因此而收获了无数声名,是为一代英雄楷模。后来许云外出云游,离开了江陵,他的精神却流传至今。 然而乙三说出那话,可不仅仅是想依托现实给自己洗清嫌疑,还暗中讽了郑司帆一刀。 “路见不平拔刀相助?”郑司帆本就心虚,听闻此言神色越发难看,“可笑,祁兄在我房里能有什么不平?” “说不准啊。”乙三道,“你不是说他不省人事?” “你……”要不是有祁爱白拦着,郑司帆简直想指挥自己的那群侍卫扑过去,先将乙三按着打一顿再说。 祁爱白也回头看了乙三一眼,露出几分为难之色。他还不知道昨夜的事情,此时并不想和郑司帆闹得太僵。 乙三则看着他问,“你还记得昨夜是如何醉死的吗?” 祁爱白一愣,“这哪记得?等等……好像……”他又皱起了眉,“好像是一下子就醉过去了?是的,仅仅一瞬间就没有了意识。” “平时也会那样吗?” 祁爱白摇了摇头,“不会。就算喝得再多,也是慢慢晕过去的。何况昨夜还没喝那么多。” “哦……”乙三再度将视线移到郑司帆身上,发出一声意味深长的叹息。 祁爱白的神色有了微微的变化,却没说什么。 相比之下,陈显反而是其中最沉不住气的那一个,直接指着郑司帆就问了,“你给那家伙下了药?” “……陈少侠,就算你的身后有整个玄剑宗,也不好这么血口喷人吧?”郑司帆忽然被这样栽赃嫁祸,心里也是急了,顿时顾不上客气,“我请祁兄到我家做客,为什么要给他下药?” 然而另外三人依旧用不信任地目光看着他。 郑司帆还想辩解,一旁的乙三却抢先开了口。 反正都是栽赃嫁祸,乙三当然不介意再栽赃嫁祸得彻底一点。他用力攒了攒床上的被褥,视线游离片刻后又落到祁爱白身上,咬了咬嘴唇,用略显干涉的声音道,“祁兄……” “怎么了?”猛然又见到他这种姿态,祁爱白担心不已,连忙扑过去想要宽慰。 “祁兄,对不起,我早该察觉,你昨夜的模样不正常。若是平常的你,就算要和我……和我……做那样的事情……定然也不会那么……”乙三红着脸瞥开视线,艰难地咬着牙道,“那么粗暴。” 祁爱白僵在了原地。 “什么!你们在说什么!什么这样那样的事情!”陈显在后面听得半懂不懂,心急得几欲崩溃,“你们给我说清楚!” 祁爱白看着乙三的模样,心疼得不能自已。他回过头,含恨看了郑司帆一眼,然后低声回答道,“就是你所想的那种事情。” 陈显总算听懂了,整个人像被雷劈了一样,半晌没点动静。 “郑司帆。”祁爱白强压着怒气道,“你昨夜究竟给我服过什么?” 郑司帆都已经被这状态给搞懵了,好半晌才嚷道,“我没有!” “你没有?那难道是易衫在说谎吗!”祁爱白大吼,“他难道会用这种事情来冤枉你吗!” “为什么不会!”郑司帆道,“就他这种不要脸的东西,有什么说不出来!” “你……”祁爱白只恨身上没有带着一柄剑。 但有人带了。陈显总算回过神,刷地就将腰上那剑给抽了出来,指着郑司帆时手都在抖,“你、你这混蛋!居然给祁师兄下了春.药!” 他这声音实在是太大了,祁爱白脸上顿时透出几分尴尬。 郑司帆被吓得够呛,“不、不是的,祁兄昨晚真的是喝了酒之后就醉了,他真的就只是喝了酒!然后他就睡死了,真的,我根本就不需要下那种东西!就算我想做什么,直接做就好了,反正不管做什么他都醒不了,根本就不用……”他忽然发现自己说漏了嘴。 还好基本没人还有心情来计较他这个漏嘴,只有乙三在心里嘲笑了他。 “你这个混蛋!”陈显直接挥着剑就劈了过去,“我们玄剑宗的人也敢动?活得不耐烦了!” 郑司帆吓得躲在一众侍卫之后。但陈显玄剑宗核心弟子的身手,哪那么容易被拦下?他将郑司帆及一众侍卫逼出了房门,又逼出了客栈,一路紧追不舍地劈砍过去。 房内顿时重新安静下来。 祁爱白目瞪口呆地站在那儿。他原本也有一肚子的气,结果想不到陈显的火竟然也那么大,被他这么一闹,自己的气倒是撒不出去了。他回头看了乙三一眼,又不自然地别过头去,最后却还是走回了乙三身边。 “对不起。”他道。 乙三撇开视线,“你之前已经道过歉。” “但那时我还不知道,我竟然那样过分……”祁爱白顿了顿,又道,“就算是因为药物,之前说过的话,我也不会食言。” 乙三早料到他不会食言,但听到这话还是很得意。 窗外陈显已经将郑司帆等人给追出了街外,而后声响渐渐小了,只遥遥传来一声,“不是我想留你们一条狗命!是看在恭亲王的面子上!” 乙三收回心神,看着祁爱白道,“那么继续之前的吧。” “之前?”祁爱白有点愣。 乙三抬起手,点了点自己的嘴唇。 祁爱白脸红了。片刻之后,他低声问道,“我们现在……算什么呢?” “你说呢?”乙三笑。 祁爱白盯着他看了半晌,然后点了点头,微弯下身,缓缓地、小心翼翼地凑了过去,在对方唇上轻轻一点。 而后他便想退去,但乙三将手环在背后,牢牢搂着他。 “感觉如何?”乙三笑着问。 祁爱白红着脸,摇着头,不肯说。 乙三又在他额头印了一吻,接着是眼睑、鼻尖…… “嘭!”就在此时,房门再一次被踹开了。 陈显愣在门口,然后单手拂面,整一副被瞎了眼的模样。 “……”乙三顿时觉得这家伙比郑司帆还要可恶得多,好半晌才按捺住自己的杀意。 “师弟……”祁爱白从乙三怀里挣脱,很是无奈,“你究竟是……” “我究竟是?”陈显怒道,“我还想问你究竟是什么回事!这家伙是什么人?你们究竟是什么关系!” 乙三挑衅地一挑眉:你难道看不出来啊? 陈显更加盛怒,看着他的目光中却透出一股子鄙夷。 乙三想着或许是之前的作态令自己被鄙视了……说实话,他也觉得这次牺牲有点大……但反正就是演戏嘛,他什么样的角色没演过?只是这次用的是自己本人的脸,所以感觉更加羞耻罢了。 祁爱白看到他们目光间的对抗,以为乙三被欺负了,顿时皱起眉。 他握起乙三的手,认认真真地像陈显道,“他叫易衫,是我的……”说到这里他顿了顿,但很快就斟酌好了措辞,干干脆脆说了两个字,“恋人。” 乙三被握着的手不禁一紧。之前祁爱白护在他身前时,他还只是有一点高兴。现在听祁爱白这么说,他却简直心花怒放了起来,心里甜滋滋的,抹了蜜似的。 他暗骂道:自己这么不淡定是干啥呢?至于这么容易满足吗? 然而这滋味,确实是太舒坦了。他又忍不住放纵起自己的飘飘然来。 陈显脸上却是被这两个字刺得一白,好半晌才愤愤然憋出几个字,“好啊……好啊!几天不见就在外面找了这么个东西,你真是出息了!” “你是我师弟,我不准你这个样说他。”祁爱白道,“我行事也不需要你来教训。” 陈显狠狠咬着牙,又瞪了乙三一眼。 “你几次三番闯进来。究竟有何贵干?”祁爱白又问了一遍。 陈显将视线移回到他身上,稍显冷静之后才问,“你要离开玄剑宗?” 祁爱白睁了睁眼,然后叹了口气,“师父告诉你了?” “你不用管我是怎么知道的!”陈显怒道,“你为什么离开宗门?是不是因为这个东西?他凭什么要你离开宗门!” 祁爱白道,“不,这是我的决定,和易衫无关。” “那么是因为我吗?”陈显问这话时,脸上依旧怒意满满,手指却忍不住在腰间的剑柄上抚了抚,显出丝丝不安来,“因为我当日对你说过的话?” 祁爱白摇头,“也与你无关。” 陈显松了口气。 “那究竟是为什么?” “关你屁事。” “……” 陈显深深吸了口气,“好,好,我管不了你,自有人来管你。” 祁爱白不置可否。 “宗门收到了许师兄的来信。”说这话时,陈显特地不怀好意地看了乙三一眼,“他会提前回来。” “师兄……”祁爱白先是一愣,然后果真激动起来,激动得顿时就放开了乙三的手,“阿灵也会一起回来?” 陈显点了点头。 祁爱白整张脸都明亮起来。 乙三咬着牙,险些扯断了手中的被褥。 作者有话要说:写着写着我忽然想到 ……到目前为止,小白好像一直以为自己是个攻啊→_→ ☆、买买买 “许师兄在信上说,他们之前意外遇到一伙匪盗,追了一路,等将人给逮到时便发现离宗门已经不太远了,所以临死改变了行程。”陈显道,“大概还有半个多月就回来了吧。” 祁爱白冷静下来,略有些遗憾地想:还有半个多月啊…… 既然还有半个多月,就得利用这段时间好好挑选一下礼物才行。祁爱白垂下头,认真思索半晌,心中有了计较,点了点头,又抬眼一望,陈显依旧立在门边,倚着门框。 “你还在这里做什么?”祁爱白问。 陈显气,“我说了我要走吗?” “哦。”祁爱白道,“那你还有何贵干?” 陈显恼得直咬牙,半晌冷哼一声,抬起下巴傲然道,“我就是还得提醒你一声,你昨夜被人救了,若是以后知道了昨夜那侠士是谁,可别忘了好好答谢别人。另外,你之前不是还带着一个侍卫吗?人呢?” “赶回祁家了。”祁爱白道。祁家的侍卫,他从来只在半路上带着,进了宗门就赶回去,反正他们在玄剑宗内一点作用都没有。至于之后再离开宗门,祁爱莲若事先知道必然会再派侍卫来接,若她不知道,祁爱白自然也不会提醒她,谁会愿意成天都被侍卫盯着? 陈显知道他这秉性,无奈地摊了摊手,“你非得再多出几次事,才能记住教训。” “承你吉言。”祁爱白道。 陈显该说的都说完了,再懒得受气,横了他一眼便转身离去,只是在离去的中途又稍稍回过头,狠狠剐了后面的乙三一眼。 终于将讨厌的家伙送走,祁爱白松了口气。 他转过身来,一抬头便看到乙三脸上那难看至极的神色。 “我这个师弟就是这样,你别介意。”祁爱白以为他是被陈显气着了。 乙三看他一眼,摇了摇头。他当然不会介意陈显,就算那小子对祁爱白异样的关心令他不爽,现在他也还有着更不爽的事情。 “‘阿灵’是谁?”乙三板着一张脸问,“是你什么人?” 祁爱白稍愣片刻,而后视线游离,“朋友。” 朋友?乙三更不爽了:就算他不知道自己是在明知故问,也不能这么糊弄人吧! 祁爱白完全没意识到刚才自己脸上的神情究竟有多么明显,还以为自己能成功掩饰过去。 若是平常,乙三倒也未必不会顺着他的意,装作被他骗过,不深究这种事情。但此时他异常不爽,话语也显得异常生硬,“只是朋友?” 祁爱白点了点头。 乙三见状也不多说,甩开被褥落到地上站起身来,冷着一张脸便往门外走。 “等等!”祁爱白连忙追去,紧紧抓住他的胳膊,“你又怎么了!” “你说呢?”乙三垂眼看他。 祁爱白被这一眼看出几分心虚,不自觉便松了手。 乙三再度拂袖而去。 祁爱白愣在原地,有些无措地握了握手掌。而后他摇了摇头,面上流露出一丝苦笑。 乙三则一路冲到了街道上。 之前积攒的好心情,在刚刚那段不长的时间里已经消耗得丁点都不剩,他现在只有满心的怒气。 阿灵二字就像横在他心中的一根刺,祁爱白在提到肖灵时脸上那种明亮的神情就像是刺在他心中的一柄刀。无论在其他地方收获到再多满足再多舒畅,只要遇到那两个字,便能被破坏得干干净净。 如果不将那根刺、那柄刀给彻底拔出,自己或许永远也无法得到真正的畅快——乙三现在就是如此觉得的。 虽然如此,他却在刚刚离开客栈不久后便放慢了脚步。 直到看到祁爱白果然从客栈追出,乙三才再度迈开了步子,继续怒气冲冲地向前冲去。 “易衫!易衫!”祁爱白一路追一路嚷,对方却连头也不回。祁爱白很是无奈,但想到之前的事情,想到对方现在已经是自己的责任,他无论如何也只能继续追下去。 乙三走过街道,穿过一片集市,来到一家店前,总算停下脚步。 祁爱白稍慢一点才追到,攀在乙三的肩头不断喘气。半晌后他终于将气喘匀了,抬起头一看,顿时觉得眼前这家店有点眼熟。 昨天他便见过乙三从这家店出来,他还在街对面买过两个煎饼。 “这是我看中的店址。”乙三解释道。 祁爱白一愣。 “这地方是个闹市,这家店的位置朝向还有格局都不错,只是店家不善经营,生意不好,开价也不算太高。”乙三说完,又将祁爱白的胳膊从自己肩上甩下去,冷着脸走进店里。 祁爱白追进去时,正听到乙三在和店内那个掌柜说话。 “如何?我之前就说过吧,这一片没有哪个位置比这更好了。”那掌柜道,“我的价格不会再低了。” “位置再好,也得有本事换成银钱才行。何况要真像你说得那么好,这店里的生意也不至于这么差了。”乙三道,“这么长时间,除了我之外,还有第二个人来问价吗?你也是的,何必就扣着那二百两,而对马上就能到手的六百两视而不见?” 掌柜抖了抖胡子,“说了八百两,就是八百两,我凭什么给你少两百?” “但我只打算出六百两。”乙三叹了口气,“既然如此,我就不叨扰了,您继续静待有缘人吧。”说完转身就走。 “慢着!”掌柜顿时有点松动,“六百两实在太低了,要不七……” 他话还没说完,祁爱白却抢了话头,“你要八百两是吗?” 两人都转过头来看着他。 “等等……”乙三忽然感到有点不妙。 然而他到底没来得及阻止。祁爱白啪地就掏出张银票拍在桌上,“这是一千两,你看看。” 掌柜十分不信任地瞟了他一眼,又拿起银票仔细一瞧,顿时松了口气,“祁氏钱庄。” 他以一副扬眉吐气的得意姿态看了乙三片刻,而后腆着一张笑脸对祁爱白谄媚道,“这位爷也看中了这家店?” “我和他一起的。”祁爱白道。 掌柜:“……” “不用找钱。”祁爱白又道,“但我希望你能尽快把店给我们。” “尽快、一定尽快!”掌柜一听这话,脸上的谄媚都快溢出来了,“我这就收拾东西。” “慢着。”乙三皱眉道,“你开价可只有八百两……真想白赚这二百两?这样吧,既然他说不找钱,我也不会逼你退那二百两,只是你既然多拿了钱,就把这店内的东西留给我们,不亏吧?” 掌柜的神色顿时没那么好看,却不得不承认对方说得有理,自己又确实没亏,便很快就点头同意。 留下了一店的东西,交接起来便更简单了。掌柜很快收拾好了包裹,因着乙三先前就来过的原因也早就准备好了地契房契,收了钱签了字花了押,这家店便易主了。 待掌柜走后,祁爱白亮着眼睛看向乙三,自以为刚才自己的表现不错,指望着或许能让对方的态度稍微变好一些。 他却发现乙三脸上的神色更黑了。 “谁让你给钱的?”乙三质问。 祁爱白一愣,“不是你说想买的吗?” 乙三叹了口气,暗自纳闷:谁让你这么自觉的? 叹完这口气,乙三便从兜里掏出把银票,数了数,而后递给祁爱白,“还你。” 这把银票看起来挺多,面值却都不高,几十张加在一起也才堪堪一千两,并且其中好些都皱巴巴的,看起来便知道攒得很不容易。 祁爱白不收。 乙三直接掀了他的衣服塞进去,“我不想欠你!” 私房钱一下子去了大半,乙三心里也是在滴血。然而,虽然他也想过要骗祁爱白的钱,但现在自己连口都没开,祁爱白主动就给钱了,却怎样都觉得不爽。简直比当初祁爱白直接甩那五千两到他身上还要不爽。 “你以为我为什么要带你过来?”乙三问。 祁爱白摇了摇头。 “听到我刚才和那个掌柜说的话,你有什么想法?”乙三又问。 祁爱白又摇了摇头,“就觉得很没意义。” “没意义?”乙三怒道,“我差点就能省下至少一百两银子!” 祁爱白嘀咕,“就一百两……” 乙三险些被他气死。 深吸了几口气,乙三稳下情绪,重新问道,“你是不是从来没和人讲过价?” 祁爱白点头。 乙三暗道果然如此。 “接下来的半个月,你就跟我好好学习如何讲价吧,别做其他的事情。” “为什么?”祁爱白反对,“我还得给阿灵买……”礼物。 乙三冷着脸看着他。 祁爱白闭嘴了。 “你不是想经商?”乙三道,“价都不会讲就跑去做生意,这不能叫经商,这只能叫给别人送钱。” “但是你昨天不是还说你改变了注意,不和我一起……” “你不想和我一起?”乙三怒道,“你想出尔反尔?” “不是……”祁爱白都不知道该从哪说了。 “那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乙三拉着祁爱白往店外走,“就从隔壁那家买玉器的开始。他们摆在左面墙边第三排第二个的那块玉,就是你这次的目标。我先告诉你,那块玉的开价是一百二十两,但这是个虚价。如果你不能在八十两之内拿下那块玉,今晚就睡地板去吧!” 祁爱白挣扎,“但是半个月之后……” 乙三停下脚步,望着他笑。 祁爱白莫名感到了一股寒意。 “半月后,你师兄要回来是吧?不用担心,我会陪你去的,我必定要好好会一会你那个‘朋、友’。”乙三微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至于现在,你还是先担心一下今晚睡哪吧。” “……” 作者有话要说:虽然小三儿的表现如此穷酸 但是其实他真不穷,就算不能和小白比,一千两银子才大半私房钱也很有钱了! 他只是习惯表现得很穷酸而已…… ☆、定情信物 祁爱白握着手中的玉佩,眉头微微皱着。他越是仔细端详,内心便越是显出几分无奈来。 这块玉,材质不是顶好,雕工也不是很好,在平常人眼中或许还算不错,但祁爱白是什么人?若在平常,他连看都不会多看一眼,更别提得想方设法地低价买下了。 店家不知道他的想法,只看着他拿着那块玉佩看了又看,以为他很中意,于是凑过去笑着道,“我看公子是诚心想要这块玉的,便给您说个低价吧,只要三百两银子就好。” 祁爱白一愣:不是说一百二十两? 他用诧异地目光看了看站在稍远处的乙三。乙三却是失笑:看来这家店深谙看人下菜之道啊,一看祁爱白是个非富即贵的肥羊,直接将价格翻了几番。 祁爱白不知其中关节,只再度低头看了看那玉佩,然后向店家道,“八十。” “啊?” “我只出八十两,卖不卖?”祁爱白学着乙三之前的架势。 “公子不要这样开玩笑。”店家的神色难看起来,“我本以为你是诚心想买,才给了你一个三百两的低价,结果你却拿我开涮吗?你看看这胚子,看看这成色,看看这雕工,都是上好的!八十两怎么可能……” 祁爱白又转过头,为难地看了看乙三。 乙三向店外做了个手势。 祁爱白以为自己不用买这块玉了,如蒙大赦,连忙跨着大步往店外走去。 “公子等等。”店家急了,在后面说道,“你如果真的想买……一百两!我这可已经是亏本价了,一百两就卖给你,不能再低了!” 祁爱白见这个价格已经离自己的目标十分接近,不禁停下脚步。 他又看了看乙三。 乙三摇着头走过来,按着他的肩,押着他继续往外走去。 “八十两就八十两吧!”店家在后面做出一副砸锅卖铁的沉重神情,“看在这块玉和你有缘的份上。” 祁爱白:“……” 乙三递给他一个稍显得意的眼神。 于是乎,祁爱白今晚终于不用睡地板了。 离开玉器店之后,乙三边分析他刚才的表现,边教育道,“你不该开口就说八十两,留的余地太少。” 祁爱白点着头,手中捏着那块玉,脸上的神情依旧十分不情不愿。 “怎么,还嫌买亏了?”乙三问。 祁爱白摇了摇头,区区百八十两的东西,他还不至于去考虑亏不亏,只是觉得不知道买着干啥罢了。若是个能吃能用的东西,买了也就买了,但这是块玉,平常人带在身上显身份的东西,他带着只能给自己掉价。祁家在哪里买不到比这更好的玉?哪怕送给下人都嫌寒碜啊。 乙三瞅着他脸上那抹深深的嫌弃模样,挑了挑眉,“那么送给我?” “啊?”祁爱白一愣。 不等他反应过来,乙三已经从他手中将玉夺过,握在手心中把玩起来。 “不错。”乙三道,“这还是你第一次给我送礼。” “你……”祁爱白哭笑不得,“你要想要礼物,和我说啊,我给你买个更好的。” 乙三斜眼看他,“我给别人买礼物之前,也要别人先说?” 祁爱白面露尴尬。 “再说了,别的玩意哪有这个好。这可是你第一次学会砍价买下来的东西。”乙三笑着将那块玉收进衣服里,贴着胸口放好,又强调般的重复了一遍,“第一次。” 祁爱白听着这话,看着他这副珍之重之的模样,不知为何有些脸红。 两人沉默着,又并肩走了片刻,其间乙三一直笑容满面。祁爱白忍不住问,“收到这么一块玉,真的就这样值得你高兴?” “当然,这可是你第一次买下东西送我。”乙三道,“是你给我的定情信物。” 定情信物?祁爱白脚下一个踉跄,险些摔着。 “干嘛?这么大反应,难道你不同意?”乙三挑眉,“你不想送我定情信物?你后悔说我是你的恋人了?” “不是、自然不是。”祁爱白抹了把汗道,“但是把这当做定情信物,也太、太……”寒碜了。 他是什么人?祁家祁爱白,山南祁氏这一代的长子,祁爱莲的哥哥,坐拥祁氏一半的资产。他要送人定情信物,就算不送金山银山、绝世珍宝,也不能只是这么一块普普通通的玉吧? 然而看着乙三那正隔着衣料抚摸着胸口的玉的指尖,看着他嘴角带笑,那么一副心满意足的模样,祁爱白怎样也无法将自己的想法彻底说出。不仅如此,心中还泛出一股异样的滋味,仿佛有点甜,又仿佛有点酸,还有一丁点涩。 片刻后,祁爱白侧过头将视线落到街角,语调中透出几分无奈,“随你喜欢。” 此时若是乙三将他的脑袋掰过来,便能看到他脸颊泛出的红晕已经蔓延到了耳根。 但乙三只是看着他的后脑勺,微微笑着。 片刻之后。 “到了。”乙三打破了两人间的微妙气氛,“这家成衣店里挂在右面墙上的第一件衣服,就是你接下来的任务。” “……” 祁爱白暗道:还没完啊? 在接下来的半天时光里,祁爱白在乙三的指挥下又买了一件衣物,两件首饰,三幅字画,四件古玩。而除了最开始的那块玉佩之外,乙三再未收下任何东西。 等到两人终于再度回到之前买下的那间名为雅趣阁的店铺时,祁爱白已经是大包小包,步履蹒跚。 乙三打开门,将祁爱白推了进去。他又站在门口观察片刻,而后架起梯子,将那柄“雅趣阁”的招牌摘了下来。 祁爱白放好东西,看到这一幕,不禁有点好奇,“你买下这家店,是已经打算好做哪一行了吗?” 乙三边将招牌往下搬,边道,“青楼……” 祁爱白被吓得小脸煞白,脚一歪险些直接脑门撞树。 “或者当铺。”乙三继续道,“如果你能想到更赚钱的更好。” “……你吓我一跳。”祁爱白抹了抹额头上的虚汗,“就当铺吧,当铺挺好的。” 乙三斜眼看他,“你觉得你知道该怎么开一家当铺?” 祁爱白终于不乐意了,“你也太小瞧我了!” “是吗?”乙三撑着下巴稍稍思考了一会,走入店内,挑出一把被之前的店家所留下的折扇,递给祁爱白。 祁爱白明白他这是想考验自己,颇为不服气地接过一看,顿时勾起了嘴角,指着扇面道,“这看起来像是前朝张宴之的书法,起笔收笔都仿照了张宴之的路子,但神韵还是差点,墨色也不对。虽然仿得很好,却只是一张赝品。” 乙三未做评价,只又递给他另一柄扇子。 “这看起来是龚子诚的梅花,笔法……”祁爱白看了一眼,说了一句,忽然顿住,然后将这扇面翻来覆去看了好多遍,不禁语带惊奇,“这是真品!想不到在这种地方,居然能找到龚子诚的真迹!” 乙三这才点了点头,“看来你的眼光确实很准。” “那还用说?”祁爱白好不容易找回场子,尾巴都快要翘上了天。 “如果现在有人分别拿着这两柄扇子走进我们的当铺,你觉得应该如何开价?”乙三又问。 “……”祁爱白卡壳了。 乙三拍了拍他的肩,“知道明天的任务了吗?” 祁爱白泪流满面。 因为店铺还需要重新装修,两人夜里依旧是住在客栈。 第二天乙三便拉着祁爱白去了江陵现有的几家当铺,让他拿着前一天买下的东西,伪装成客人,看看别人是如何定价的,顺便复习一下之前的课程。 “如果你不能将这件衣服当出十两银子,午饭就和我一起喝粥吧,我请你。”乙三如是说。 “如果当出了呢?” “……你请我吃大餐?” 祁爱白当即同意,拿着衣服雄赳赳气昂昂地就去了。 之后的数日,祁爱白的任务依旧如此。早上砍低价位买下东西,下午再想方设法地高价当出去,认认真真,勤勤恳恳。至于乙三,除了开头那两天外便没再陪着他,而是蹲在店里监督别人装修。 他坐在角落里,拿起被仍在边上的一截木头,百无聊赖之下又掏出一柄小刀,随手雕刻起来。 他边雕着,思绪边飘远了一些。他想着来中原的这些时日,想着自己的身份与目的,又想着这些天里与祁爱白的相处,不知不觉,手中的木块渐渐显出了一个人形。 那是一个持剑而立的人。 乙三想着那日在玄剑宗上的惊鸿一瞥,祁爱白白衣长剑,飘然若仙,实在是……和那小子太不搭了。 那小子真的不再握剑了吗?乙三边略有些惆怅地如此想着,边摆弄着手中的小刀,那木头人形修改一番。 若真雕出一个祁爱白来,岂不是摆明了自己已经对他牵肠挂肚?乙三才不会做这种事情,那太丢人了,他还是顺便雕点别的什么吧。 半晌之后,乙三看着手中的木偶,却是更惆怅了。 这也是一个持剑而立的人,却是一个女人。窈窕有致,顾盼生姿,却又透着一股英气。虽无颜色,他却仿佛看到了对方红衣飒爽的模样。 怎么偏偏雕出她来? 大抵是以前雕过太多次,手上不由得便有了习惯。 乙三将刀尖抵在她的头顶,微微皱起眉,就要向下刺去,想将这木偶一劈两半。 忽然身后传来一声轻问,“这位姑娘是谁?” 乙三连忙回头,只见祁爱白坐在身后不远处,正盯着他看,也不知已经看了多久。 作者有话要说:唉我又想改文名了_(:з」∠)_ ps,这章解释了上章小三儿为啥愿意多花二百两,只要前任掌柜把东西留下→_→ ☆、情敌见面 乙三暗骂:自己怎么就专心成了这样,居然连这小子什么时候回来了都没察觉? 祁爱白一直盯着他,目光中满满都是好奇。 “她就是……”乙三斟酌着道,“之前我和你提过的……那个……” 祁爱白一愣,想起他确实曾和自己说过,他有个喜欢的女人,在老家。 “她就是你那个在老家的未婚妻子?”祁爱白问。 乙三抽了抽嘴角,“不是!”他这才知道,对于自己的那句话,祁爱白竟然是这么理解的,“我从来就没有过什么未婚妻子。” 祁爱白闻言松了口气。数日来,他虽然已经重新和乙三相处自然,却一直认为是自己将对方给引上了歪路,偶尔想到对方原本是喜欢女人的,便会越发厌恶起自己来。这份负罪感,此时倒是轻了不少。 乙三仔细瞅着他的神情看,越看越无奈:这小子果真是一点醋意都没有啊。 他叹了口气,收起小刀,起身寻了个地方,将那木偶摆好。 而后乙三又补充道,“她是别人的妻子。” 祁爱白一愣。 乙三耸了耸肩膀,俯身捡起另一截木头,重新坐回原来的角落,再度运刀雕刻起来。片刻之后,一只展翅大鹏便显出了雏形。 祁爱白为他的手艺赞了一声,心中却始终还记挂着之前的对话。 等到乙三将手中大鹏的形状整好,开始雕琢细节,祁爱白终于忍不住问了一句,“你现在还喜欢她吗?” 乙三动作一顿,沉默了片刻,而后继续雕琢。直到许久之后,久到祁爱白都以为他不会回答了,他才幽幽说出一句,“应该不了。” 祁爱白看着他再度起身,将那栩栩如生的展翅大鹏摆在那个女人的边上,问道,“那你喜欢我吗?” 乙三豁地回过头,神情中透出十二分的惊异。他万万没想到祁爱白竟然会这么问,心中涌出一阵暗喜,又不禁有些小得意。 祁爱白被他盯得有些不好意思,垂下了头,“我就是觉得……我们现在,分明都已经是这种关系了,我却还不知道你对我究竟是个什么感觉。你现在之所以这样待我,是不是只因为那晚所发生的事?” “你想知道?”乙三浑身都在暗爽,“那你就猜啊。” 祁爱白大怒,含怨瞪了他一眼。 乙三笑着去摸他的脸。 祁爱白这次非但没有避开,还倾身向前,将身体帖在他的胸口,脑袋也靠在肩头,双手更是环在身后轻轻搂着。 乙三简直爽上了天!这些天虽然他们之间亲亲摸摸的事情也不少了,但什么时候见过祁爱白如此主动?这感觉,怎一个爽字了得! “后天师兄就要回来了。”祁爱白略显羞涩地低声道,“这么久没有见过他们,我有点紧张。” “……”乙三顿时从天上跌倒了地下。 “你说过会陪我。”祁爱白抬起头,露出期待的目光。 乙三在袖子里狠狠握紧了拳头:又是肖灵? 很好,他确实也是时候该见上这人一面,搞清楚他究竟是哪里值得祁爱白如此牵肠挂肚了。 乙三微微笑道,“我一定会陪你。” 一天多的时间很快便过去了。 到了许云按期归来的这天,天还没亮,乙三便将祁爱白的房门拍得砰砰响,恨不得一脚踹进去,将祁爱白卷在被子里直接带走。 祁爱白揉着眼睛打开门,见他已经打点好了行装,一时无语,“师兄他们得下午才到。” “从这里到玄剑宗,至少三个时辰。”乙三提醒。 “那也不用……” “我可是为了陪你才答应去的!”乙三怒道,“你怎么能如此不上心!” “……” 直到被乙三套好衣服塞进马车里,祁爱白还在昏昏欲睡。 乙三坐在他身旁,却是一刻也不停歇。不是撩开帘子看窗外,就是在清点所带的行装,间或用手在座位上略显烦躁地轻敲两下,然后再度撩开帘子看窗外。 祁爱白问,“你怎么比我还激动?” “因为待会就要见到许大侠了!”乙三眼都不眨地答道,“江湖上谁不知道当年许掌门的赫赫威名?我也是早就对他心驰神往啊,想不到现在竟然能有这种机会,当然激动!” 祁爱白点了点头,深信不疑。 他们到达玄剑宗时,刚过正午,许云和肖灵果然还不见人影。 祁爱白先是带着乙三到自己的住处休息,然后又出门去找了沈知秋。 他前脚刚走,乙三就坐不住了,后脚便跟着出了门,在玄剑宗内走动起来。 玄剑宗内其他人见他是个生面孔,猜他是个客人,对他很是推F渲幸恍┬〉茏又浪瞧畎状吹模簿拖缘酶嚷缫恍 乙三趁机打听起将要返回宗门的肖灵与许云两人来。 结果差强人意。不知为何,玄剑宗人对于肖灵总是遮遮掩掩、含糊不清,个个都表示和他不熟,好半晌也没打听出一点有价值的东西来。甚至在提到肖灵时,他们脸上的神情也永远混合着尴尬、向往以及难言的恐惧。 这究竟是个什么情况?乙三着实分析不出来。 既然如此,乙三只好着重打听起许云来。反正此人在中原的名望地位都不低,多了解一些也不虚此行。 还好玄剑宗弟子对许云大都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虽然他们的所说的大抵就是以下这些:许掌门英明神武、许掌门玉树临风、许掌门威武霸气、许掌门菩萨心肠、许掌门笑起来让人心动、许掌门不笑更让人心动、许掌门除去偶尔行事令人费解之外完全是完美的化身、许掌门简直就是天神下凡、就算许掌门已经不是掌门了他也永远都是玄剑宗的掌门、我想做许掌门的狗、为什么许掌门看上的不是我! 乙三:…… 狂热崇拜者真是太可怕了!乙三不禁掩面而叹。 他小心翼翼地离开了这群仍在激烈竞相表白着的狂热分子,抹了把虚汗,挑了另一条道随意走去。 片刻之后,他忽然感到有一道不怀善意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 乙三抬眼一望,却是对面走来一个熟人。 “陈少侠。”乙三微笑。 陈显冷眼瞅着他,满脸厌恶地哼了一声,“你又来我们宗门干什么?见到你真是晦气。”说罢便打算绕道。 “陈少侠请慢。”乙三想着或许能够从他的口中听到有用的消息,便拦了上去,“我也是听祁兄说今日许大侠要回来,所以陪他过来罢了。” 听到这话,陈显的动作明显缓了一缓。乙三瞧见他握剑的手轻抖了一下,顿觉有戏,继续道,“来了这里才知道,许大侠在玄剑宗内的人望竟然如此之高。难怪江湖上都说许大侠宅心仁厚,果然名不虚传。” “这是自然,谁让许师兄人品武艺都那么好?”陈显流露出满脸自豪,仿佛对方正在拍的是自己的马屁。 乙三笑了一笑,“可惜我对许大侠的了解还太浅薄,不知陈少侠能否仔细说说?” “有什么好说的?我可没那个空闲。”陈显摆了摆手,满脸不耐,“我还得赶在许师兄回来之前将这套剑法再好好完善一下。” “完善剑法?” “对,我自创的剑法!”陈显握拳,“这次我一定要得到许师兄的称赞!” “……” 乙三扶额:原来这也是个狂热分子。 然而相比另外那群狂热分子,他宁愿继续应对陈显,毕竟他对陈显比较熟,一看就知道这家伙口风不紧。 于是乙三又堆起满脸笑容,“不知是何种剑法?在下虽然不才,也曾观摩过各家武学,或许能为陈少侠参详参详。” “你?”陈显不信任地瞅着他。 “既然陈少侠不需要,我就不叨扰了。”乙三说完,便打算擦身而过。 “哎!等等!”陈显连忙伸手揪住他道,“看在祁师兄对你信任有加的份上,让你见识一下也不是不行!” 乙三微微一笑,摆了个“请”的手势。 陈显寻了个空地,拔出剑来,深吸口气,便开始舞动剑招。 乙三一看便知,之前陈显说这是自创剑法,是在自己给自己脸上贴金。这套剑法依旧是根植于玄剑宗的剑法,只是根据自身情况略作了些改动。就算只是如此,修改剑法也不是件易事,以陈显的年纪更是难上加难。不谈威力的大小,单就基本的运作之处,这套剑招也是问题重重。 当然,依陈显的底子,能做到这个地步已经是天赋上佳,前途无可限量了。 陈显停下来,吸了口气,略显紧张地问,“如何?” 乙三先是微笑着表示了赞叹,而后又稍稍提了一下自己刚刚所感受到的滞涩之处。 等这番话说完,陈显看他的目光顿时就不一样了。 “过来。”他连忙将乙三拉到了一个更宽敞的地方,“再仔细说说。” 乙三每说完一点,陈显便会低头沉思,然后再将剑法演练一遍,努力找寻着改进之道。 两人就这样耗费了一个多时辰。这套剑招虽然依旧稚嫩,架势上却比先前完善了许多。 陈显兴奋得完全停不下来。 乙三也渐渐沉浸其中,完全忘了最初的目的。 直到远处传来一些嘈杂,他才回过了神,想起自己究竟是来干什么的了。 许云和肖灵总算回来了! 乙三连忙提醒陈显。 陈显却是固执地摇了摇头,“我还要多完善完善剑法,不能就这样给许师兄看。” “那我先过去了。” 陈显不置可否。 等到乙三已经离开了好远,他却又在后面嚷道,“今晚你不回去吧?傍晚左右,还是在这个地方,你再给我看看。” 乙三无奈,只得丢过去一句,“看情况。” 而后继续他沿路朝着山门走去,果真见到一群人正围在那里紧张而兴奋地眺望着。片刻之后,他们却是又万分自觉地主动散了开来,让出道路。 乙三总算看到了两个拾阶而上的身影。 那是一名青年与一名少年。青年温润如玉,少年意气风发。 少年正是肖灵。 乙三看得真真切切,不禁咬着牙,默默撸起了袖子,就要上前迎去。 忽然肖灵偏头向着身旁的青年——也就是许云——说了句什么,然后许云便笑着在他脸上啃了一口,整个人更是直接扑在了他身上。若不是肖灵狠狠拍了一下许云的手背,他们还不知道要在光天化日之下做出些什么。 乙三:…… 什么情况?这和想象中的不一样啊! ☆、分外眼红 近两年来,江湖上关于许云和肖灵是一对的传闻从来都不少,乙三自然也耳闻过一些。 然而耳闻归耳闻,他本身并非出自于中原门派,来到中原的时间也不太长,虽然有意探听过一些,却还没有那个资本为传闻的真假做出一个斩钉截铁的判断,只能听个大概,信个大概,必然不会全信。 一般而言,他会信个五成。 然而具体到许云和肖灵这两人身上,情况又更复杂一点。一方面,不知为何,乙三总感觉中原武林中大多数人对他们两都有种讳莫如深的意思。另一方面,关于他们的传闻也是非一般的稀奇古怪、匪夷所思、五花八门。 什么其实许云的亲爹就是当年魔教的魔尊啊。 什么当年华山剑派的掌门人谢晓安之所以突然死了,其实是因为他试图勾引许云,然后就被许云和肖灵两个人合伙杀了啊。 还有更过分的,居然说两年前魔教曾携近千名教众死灰复燃,然后那近千名教众全部被肖灵一个人搞死了……这要是真的还得了? 于是,这直接导致,乙三对于那些关于他俩的那些传言通通只信了两成,一切还得以眼见为真。 猛然间亲眼见证“原来他们还真是一对啊”,乙三一时有点懵。 再加上在这段时日内,他已经无数次亲眼见到祁爱白对肖灵有多么念念不忘,内心郁结之余,自然而然已经将肖灵当做了一个万分巨大的情敌。明明是自己的情敌,怎么能够还和别人搅在一起?这真是太不像话了!他把祁爱白当什么了! 乙三顿时又愤慨起来。 他重新撸起了刚刚撸到一半的袖子。 然而步子还没迈开,身后又传来了一声轻唤。 “易衫!”祁爱白笑着朝他走过来,“我本来还在想要不要回去找你。” “我之前刚好在附近,听到声音就过来了,倒是先你一步。”乙三盯着祁爱白的脸色瞧,总觉得他脸上这笑容僵硬得很,也不知道有没有看到刚才那幕。 祁爱白点了点头,看到许肖两人已经走进山门,几个亲近些的师兄师姐早已迎了上去,于是深吸一口气,拍了拍自己的脸,笑着对乙三道了句待会见,然后也跟着迎了过去。 乙三斜眼瞅着他的身影,心道这家伙前两天说自己紧张,还真不是一句虚话。瞧这动作僵硬的,都快同手同脚了。 然而随着祁爱白的脚步迈开,他手也不抖了,动作也顺畅了,脸上的笑容更是变得自然极了。若不是乙三一直盯着他没眨眼,还真看不出来他这副自然模样竟然全是装出来的。 这小子的演技有这么好?以前怎么就没发现? “师兄,阿灵!”祁爱白远远就开始唤。 许云正被好几人围着,脱不开身。肖灵则空闲得多了,听到祁爱白的声音便抬起了脸,脸上笑容别提多灿烂,整个人更是急不可耐就冲了过去,“爱白,好久不见。” “是啊!我太想你了!”祁爱白拉着他的手,笑着埋怨道,“你们也真够过分的,宁愿给宗门写信说你们要回来,也不给我多写一封。” “饶了我吧。”肖灵略带夸张的叹了口气,“你知道我最不耐烦写信。” 祁爱白边点着头便将他拉到一边,边从身后取出一个狭长的包裹递过去,“这是给你的。” 礼物!乙三在后面气得简直冒了烟。 他本以为这些天已经将祁爱白支使得够团团转了,这小子究竟什么时候又去偷偷买了这劳什子礼物? 肖灵却一点也不意外,只显得哭笑不得,“你至于吗,每次都……” “先解开看看,我保证你会喜欢。”祁爱白按着他的手,不让他拒绝,“退给我也没用,我用不着。” 肖灵摇了摇头,拉开了系口的绳,只看了一眼里面的东西,眼睛便亮了。 这是一柄剑。剑身修长洁白,剑刃光滑锋利,触之冰凉,隐隐泛出一抹红光,置于阳光下更显绮丽。 “好剑。”肖灵赞叹着,用手抚过剑身,“不是凡品。” 祁爱白得意地笑。 “但我不能总要你破费……” “是朋友,你就别老是说这种话!”祁爱白道,“破费点算什么,我就是要你承着我的情,我才舒坦。省得万一以后你救我一命,我还得伤脑筋要怎么报答。” 肖灵笑着摇了摇头,正欲再说点什么,忽然感到四周被笼上了一股阴沉地气息。 这种气息,他稍微有点熟。绝对是某人又醋了。 然而他回头却发现不对——许云还在那儿被人围着,虽然看上去已经有点急了,要脱身也不是一时半会的事情。 肖灵又略显诧异地四顾一番,终于在祁爱白身后不远处看到了一个脸生的面孔。 “这位是……” “哎呀,忘了给你介绍。”祁爱白拍了拍额头,略带尴尬地将乙三拉了过来,“他是易衫,是我的……我的……”之前面对陈显时很轻易便说出口了的两个字,面对肖灵却显得困难万分。 他深吸一口气,咬了咬牙,终于下定决心,“他是我的……” “朋友。”乙三微笑道。 祁爱白一愣,抬眼望了他一下,那目光复杂得很,也不知是在谢他帮忙解围,还是在怨他自作主张。 “哦……”肖灵怔怔地点了点头,“易兄,幸会,我也是爱白的朋友。” 乙三嘴上呵呵一笑,内心暗骂:这么快就开始挑衅了? 肖灵察觉到气氛的微妙,有些无措。 刚巧在这个时候,许云总算杀出重围,急不可耐地冲到了肖灵身旁。 “在聊什么?”他问着肖灵,目光却盯着祁爱白,脸上阴云密布。 乙三顿时不乐意了:明明是你家的人勾跑了我家的人,你光瞪我家的是几个意思? 他面色不善地护在祁爱白身前。 许云皱起眉,将目光移到乙三身上。在越来越微妙地气氛中,两人沉默着四目相对,默契地捉摸着对方的意图,片刻后同时领悟到了什么,猛地生出一股同命相怜——哦不,是惺惺相惜——之感。 可惜另外两人显然无法理解他们这种特殊的感情。肖灵在身后拉了许云一把,祁爱白也在后面捏了捏乙三的手,生怕他们打起来。 “师兄。”祁爱白将乙三拨到身后,“我刚刚正在让阿灵看我给你们带的礼物。” 肖灵将手中的剑递给许云看,同时注意到了祁爱白的措辞,“我们?” 祁爱白点了点头,又取出另外一个狭长包裹,递给许云。 许云先是看着肖灵的剑赞叹一声,又接过祁爱白的包裹打开,一眼看去,既惊且喜。 “这是一对雌雄双剑。”祁爱白解释道。 只见许云手中那剑,比肖灵那把更显宽阔厚实,色泽也是偏蓝而非偏红,触之隐隐有温热之感,除此之外,其他诸多细节都有异曲同工之妙。许云很快便爱不释手,又听到是雌雄双剑,神色登时由阴转晴,就差没乐开花了。 “一名为红霜,一名为青炎。”祁爱白道。 “好。”许云简简单单赞了一个字,将红霜递还给肖灵,感叹道,“还是有个师弟好啊!” 乙三暗骂:你至于这么不坚定吗? 不过话说回来,他真是佩服祁爱白,给心上人买礼物特地买一对,一个给对方一个给情敌,这怎么想的? 也正因于此,许云反而比肖灵还要更快收下了那柄剑,而后肖灵也没了拒绝的理由。 莫非那小子就是为了这个才特地买一对的?这也太豁得出去了,图什么? 乙三着实无法理解。然而看到祁爱白做了这一切,看着现在他脸上那种满足的笑容,不知为何心疼得很。 太傻了,这小子太傻了。 因为许云被祁爱白用雌雄双剑轻易收买,乙三一个人成不了事,只能眼睁睁看着肖灵与祁爱白继续相谈甚欢,片刻之后甚至携手离去,就剩下乙三和许云在原地孤零零地望。 乙三原本也想跟去,但许云竟然拦下了他。 “他们确实很久没见了。”许云道,“一会儿出不了事,阻止那么一会儿也成不了事。” 乙三暗骂:你至于被收买得这么彻底吗? “我理解你的心情,但我们不能只顾着自己。”许云循循善诱。 乙三扶额。 许云忽然来了一句,“你喜欢我师弟吗?” “什么?”乙三吓了一跳。 许云微微一笑,“我觉得我们该成为朋友。” 却说肖灵跟着祁爱白回了住处之后,顿时松了一口气。他也不知道这口气是为什么松的,就觉得之前那种四人在一起的气氛真不是人能待的。 祁爱白却还是显得心事重重。 “刚才那个……易衫?”肖灵笑着问道,“其实并不只是你朋友,对吗?” 祁爱白愣了愣,而后咬了咬牙,点了点头。 “我就知道。”肖灵叹道,“我看他对你还挺上心……你们什么时候认识的?” “认识没多久。”祁爱白小声道,“也就不到一个月吧,他人挺好的,现在正准备在这边做生意,说是赚了钱要寄回老家给他的养父母。” 肖灵咂舌:听着怎么这么不靠谱啊? 当然这话他不能说,只道,“恭喜了。” 祁爱白低下头,微微红了脸,声音依旧又细又小,“真的值得恭喜吗?” “什么?”肖灵一愣,而后皱起眉,“有什么问题?” 祁爱白摇了摇头,“其实我也不知道我们现在究竟算怎么回事,也不知道他究竟喜不喜欢我,更不知道我们究竟是不是应该继续……在一起。” 肖灵眉头皱得更紧,“能仔细说说吗?” 祁爱白摇头。 肖灵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肩,“如果你喜欢他,就别想那么多了。” 祁爱白一愣。 “世上没那么多完美的事情,感情也一样。”肖灵笑道,“和他在一起你高兴吗?高兴,那就继续在一起,不高兴,那就分开,就这么简单。” 祁爱白点了点头,扪心自问:我高兴和他在一起吗? 是的,很高兴,虽然最开始只是勉强做出的决定,只是为了所谓“负责”,但这些天的相处,确实非常高兴。 他又扪心自问:这表示我喜欢他吗? 这个问题他回答不了。 “谢谢,阿灵,我想通了很多。”祁爱白道,“虽然还有很多没想通的,但感觉好多了。” 肖灵笑着揉了揉他的头。 “他真的看起来对我很上心吗?”祁爱白又略有些忐忑地问。 肖灵稍稍停顿了一下。说实话他和乙三完全是第一次见面,半分也不了解。但祁爱白既然这么问了,为了排解对方的不安,他当然得往好了说。 “是啊。”肖灵道,“你也说他还有着自己的事情要忙,但他愿意放下自己的事过来陪你,这不已经证明了吗?” 祁爱白点了点头,想着这段时间乙三对他确实可说有求必应,心中微暖,口中不由得开始谦虚起来,“其实他也不只是特地来陪我的啦,我觉得他主要是想和师兄见上一面。” 肖灵脸上的神情登时变了,“有这回事?” “是啊,他说他对师兄早就心驰神往。” “……” 祁爱白半点没察觉,继续道,“知道今天师兄会回来,他激动极了,一大早就把我拉起来,就连在马车上也坐不稳当。他一定非常崇拜师兄!” “…………” “怎么了?”祁爱白总算发现好像有哪里不对。 “没事。”肖灵站起了身,“我只是忽然觉得应该出去看看。” 当肖灵和祁爱白找到另两人时,许云和乙三正相谈甚欢。 他们似乎在缔结着某种同盟,靠得很近,还互相咬着耳朵。两人脸上都荡漾着相见恨晚的笑容,乙三甚至已经将手搭在了许云肩上! 忽然,乙三感到一股杀气。 他回过头,看到肖灵正站在那里,手掌已经握上了剑柄,脸上神情阴晴不定,眼神更是…… 这不正是看情敌的眼神吗? 乙三愣了仅仅一刹那,然后自以为懂了,很快脸色便也沉了下来。肖灵既然那他当情敌看,自然就表明此人对祁爱白并不是之前所表现出的那样单纯。 两人就这样对视着。 乙三:这混蛋,分明都已经和许云在一起了,却果然还是对祁爱白贼心不死? 肖灵:这渣滓,明明已经有爱白了,却还试图勾搭我家老许? 空气中火光四射,矛盾一触即发。 肖灵身后的祁爱白很茫然。 乙三边上的许云略暗爽。 作者有话要说:阿灵:(╯‵□′)╯︵┻━┻老子有整整一门派的情敌,我容易吗我!! ↑所以敏感点也是难免的啦→_→ 话说我本来还担心阿灵在这篇文里的角色会不好定位 结果这自热而然的闺蜜气场是什么情况_(:з」∠)_ ☆、试探 乙三与肖灵对视片刻,忽然笑了。 “这位一定就是肖少侠了,刚才我太紧张,光顾着介绍我自己,竟然还没有和肖少侠好好打个招呼,真是……还请少侠不要见怪。”乙三恭维道,“早就听说肖少侠一表人才、武艺高强,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 “过奖了。”见他笑,肖灵也跟着笑道,“易公子的武艺也不差嘛。” 听到这话,祁爱白一愣:乙三先前装着一副不会武的模样,倒是一直将他骗了过去。 乙三暗骂一声,面上不露分毫,“比不过肖少侠。” “不比怎么知道?”肖灵继续笑。 “阿灵。”祁爱白怕乙三吃亏,在后面拉了肖灵一把。 肖灵回头看他一眼,神色复杂。 其实他之所以这么生气,许云的原因只是很小一部分。毕竟想要勾搭许云的人多了去了,光一个玄剑宗就漫山遍野都是,所谓虱多不痒债多不愁,再多一个虽然会令人越发心塞,但还不至于让他如此失态。 若对面那人果真对祁爱白三心二意,才是真正的不可原谅。 肖灵又将视线重新移到乙三身上。 乙三脸上的笑容也不是那么挂得住了。对方已经先下了战书,按本心他是想接的,然而他又不能接。 “肖少侠说笑了。”乙三道,“江湖上谁不知道肖少侠的厉害,中原武林年轻一辈里怕是就没有你的对手,区区在下又如何能比?何必这样为难我。” 肖灵皱了皱眉,察觉出对方有所隐瞒。但对方已经退让,他也不好紧逼。 更何况许云正在一旁笑得贱兮兮地,足以让肖灵知道自己刚才是吃了飞醋,这番麻烦找得毫无道理。 祁爱白见状也连忙打起圆场,“阿灵,师父和师伯之前就和我说已经许久没看过你们,十分想念,你们先去看看他们吧。我就带着易衫在宗门内四处逛逛。” 肖灵黑着脸冷哼了一声,没再多说什么,却也无意为先前的无礼表示出歉意,就向着许云招了招手,算是应了祁爱白所给的台阶。 乙三内心将他骂了个狗血淋头,暗暗记下这笔账,脸上装得毫不介怀。 许云走向肖灵那边,祁爱白也急急忙忙跑过来。 乙三看了祁爱白一眼,略显无奈地摇了摇头,转身道,“去哪逛?” 就在这一转身的刹那间,肖灵忽然发难。他甩剑出鞘,飞身冲来,挥剑削去,须臾之间,红霜所泛的寒意已经印在了乙三的脖颈之上。 我擦! 事出突然,乙三来不及思考前因后果,只能依照身体的本能而动。 他先是一把将祁爱白推开,而后赶紧向后飞出一段,拉开距离。他的动作很快,肖灵却更快,一击不中,改削为刺,剑尖依旧紧紧指着乙三的要害。 乙三骂了声娘:为了隐瞒身份,他身上甚至连件武器都没带! 千钧一发之刻,他取出身侧的折扇,挡了一击。但那只是一柄最普通的纸扇,一击之下瞬间分崩离析,无法再用。 就是这一喘息的时间,乙三掷出了袖内暗器。 但肖灵却未追击,反而收回招式。 该死!乙三此时才得空思索,险些咬碎一口牙。 此时他自然已经知道肖灵刚才只是试探,就算自己站着不动,对方也不会真害他性命。然而肖灵能收放自如,自己掷出的暗器却收不回来! 肖灵堪堪收招,而暗器已经就在身前,无论如何躲闪不开。而后只见一道青光闪过,合着清脆的金属撞击声,一抹细小银光跌到地上,却是许云出了手。 乙三松了一口气,再一定神,眼前两人都正似笑非笑地盯着他看。 而这一番兔起鹘落,落定之时祁爱白甚至刚刚被推落在地,哎哟一声,还没来得及起身。 他茫然地看着眼前这方景象,不知发生了什么。 片刻后,肖灵笑道,“易公子先前真是太谦虚了。” 乙三干笑,“雕虫小技而已,上不得台面。” “哦?”肖灵道,“我看你的功法有点意思,不知师从何处?” “小门小派,上不得台面。”乙三道。 肖灵点头,“原来如此,易公子果真是有门派的。” 乙三暗骂不已。 他现在只庆幸自己所学甚杂,那些自幼学习的招式早已被他自己修改得面目全非,就算对方武艺高强、眼界不低,也难以在这么几招的时间里一眼看出。 肖灵的反应证实了这一点。 他没再追问,只是笑着道了声,“希望我们以后还能再有机会切磋。” 而后他便跟着许云离去,准备去看望师叔师伯。 乙三听到许云在肖灵身边低声嘀咕了一句,“你何必管这个闲事?” “这不是闲事!”肖灵斩钉跌铁地答道。 他这辈子就祁爱白一个朋友,如果不好好试探清楚,万一祁爱白被骗了怎么办? 他边这么想着,边又偏头看了乙三一眼,而后冷哼着再度转回头去。 因为乙三刚才首先护着祁爱白的行为,他在肖灵心中的评价倒是比之前高了那么一点。已经由“一看就忒不靠谱”,变为了“勉强有那么点靠谱”。 乙三抽着嘴角目送他们远去。 祁爱白茫然地问,“你和阿灵怎么杠上了?” “我也不知道,是他忽然就……”乙三装可怜,抓着祁爱白的胳膊道,“你的朋友好像不喜欢我。” “怎么会?”祁爱白略有些慌张,“阿灵人很好的,一定是有什么误会,解释清楚就好了。” “他是好人,难道我就不是好人了?”乙三继续装可怜,抓着祁爱白的胳膊摇来摇去,“你是帮我还是帮他?” “我……”祁爱白犹豫了半晌没回答。 乙三发现自己问这个问题真是自找没趣,略有些惆怅。他松开了祁爱白的胳膊,闷闷不乐地寻了个草地坐下。 祁爱白怕他生气,默默坐在他身边。 片刻之后,祁爱白又朝着乙三稍稍挪近了些,将脑袋靠在他的肩膀上。 乙三觉得惬意极了。 祁爱白在他耳旁低声地道,“阿灵他真的是个好人。” “……” 乙三长叹了一口气,酸溜溜地道,“是是是,反正你就是喜欢他。” 祁爱白没发现这份醋意,甚至没察觉出这句子里的“喜欢”是哪种含义,于是乖乖点了头。 乙三冷哼一声,有些气恼,更多是无奈。 从最开始知道祁爱白对肖灵的那点心思开始,乙三就在猜,猜肖灵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猜肖灵究竟有那点值得祁爱白这样牵肠挂肚,更猜祁爱白和肖灵之间的关系究竟已经到了哪种地步,他们究竟是如何相处的——为什么江湖上那么多人都瞎了眼,居然连一个能看到祁爱白那明晃晃的感情的人都没有,全说他们只是朋友? 直到今天初见肖灵,他终于知道了答案。 祁爱白亲自将那份感情藏得严严实实,不让任何人发觉,若不是那夜醉酒,或许连乙三都会被瞒过。 祁爱白大概已经将一生的演技都用在了这上面,只为了苦苦维持“朋友”二字。 “你说你是何苦……”乙三叹道。 祁爱白抬眼望着他,目光中满是困惑。 “你为什么要送许云那柄剑?”乙三问,“为什么不自己留着?” 祁爱白诧异道,“这有什么好为什么的?那是我师兄诶。” “但你为什么偏偏要送雌雄双剑?” “因为阿灵和师兄天生一对啊!”祁爱白笑道。 乙三在祁爱白脸上仔仔细细地瞧,愣是怎样也瞧不出半分作伪。如果这也是演技,乙三怕是可以磕个头直接拜他为师了。 “你难道不会不甘心?”乙三怒其不争,“看到肖灵和你师兄在一起,你心里难道真的就没有一点不痛快?” 祁爱白这才总算听出味来,笑容僵在了脸上。 “我知道你喜欢他。”乙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天晚上你喊的是他的名字。” 祁爱白呆愣许久,脸色惨白,半晌低下头,攒了攒衣服角,“原来如此,你从那时就知道……易衫,对不起。” “什么对不起?谁让你这个时候和我说对不起了?”乙三又烦又躁,“哦,对,你是该和我说这三个字,之前我问过你,你还骗我说你们是朋友!” “我没骗你。”祁爱白道,“我们真的就……只是朋友。” 乙三满腔的怒意,就这样被这句话给堵进了心里,塞塞的。 他狠狠咬着牙,半晌憋出一句骂,“你傻啊!” 祁爱白一愣。 “你真喜欢他还是假喜欢他?真喜欢就去追啊!这样窝窝囊囊的像什么话!”乙三怒吼道,“他喜欢你师兄又怎样?他已经和你师兄在一起了又怎样?他难道不看重你?你若当真对他纠缠不休,他就算拒绝你一次两次,难道还能真忍心为了你师兄伤你一辈子?” 不就是撬墙角吗?如果换成乙三是祁爱白,就肖灵那个表面上有点傲气其实重感情到死的样,他能有一百种办法将人追到手,哪里用得着这么窝囊! 祁爱白从头愣到尾,被吼得脑子都是懵的。 乙三深吸一口气,稍稍冷静了一些,又开始骂起自己来:我傻啊?没事告诉他这些做什么,万一他真去追了怎么办? 但乙三就是觉得,无论如何,也比看着祁爱白现在这副模样要强。 看着祁爱白现在这样,他心疼。 作者有话要说: ☆、乙三的魅力 “如果你真那样喜欢他。”乙三咬着牙,最终还是说出了这句话,“我可以帮你。” 祁爱白怔怔地看着他。 他们大眼瞪小眼地对视了半晌,而后祁爱白忽然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你这人……真是……哈哈哈哈哈!” 乙三又羞又愤,“做什么?有什么好笑?” 就算自己那么说确实是傻了点,能比这小子更傻吗?为什么每次这小子犯傻,自己说他两句,最后都会反而沦落到被他嘲笑?真是太不像话了! 祁爱白笑得眼泪都出来了,边笑边摆了摆手,愣是半晌都没能说出一个字来,险些笑岔了气。 乙三没好气地在他背后拍了两下。 笑了好半晌,祁爱白总算慢慢顺过气来。他努力控制着脸上的表情,用手指捏着已经有些酸痛的脸颊,抬头望了乙三一眼,忽然又是“噗嗤”一声。 “不准再笑!”乙三怒道。 “好……哈哈……好的……你啊……”祁爱白拼了老命地忍住笑意,深深吸了好几口气,终于渐渐平静下来,“你不会是认真的吧?” 乙三怒视着他,“你说呢?” 刚刚那一个瞬间,乙三真的很认真。但是现在他只觉得,傻叉才会认真。 祁爱白将目光直直定在他的身上,用比他之前还要认真百倍的神情道,“不可以。” “啊?” “你想要拆散阿灵和师兄吗?”祁爱白道,“我不会允许任何人那样做。” “……” 乙三撇了撇嘴,愤愤地哼了一声,“那好吧,活该他眼光没有我好。” “师兄他很好的,你不要这样……”祁爱白本能的想要反驳,却又忽然反应过来,直愣愣盯着乙三问,“呃……你难道是说……” 乙三已经扭过头去,将视线定在身旁那棵树的树梢上,半晌不理他。 祁爱白笑了一声,抓着他的手臂,再度斜斜倚靠在他身侧。 乙三想到这小子害自己颜面尽失,想要刻意冷落他一下。但仅仅片刻之后,他看着祁爱白乖顺的模样,看着他头上那些松软的发丝,又忍不住伸手去轻轻抚摸。 “不生气了?”祁爱白抬眼看他。 “傻子才会生气。”乙三道,“我本来也就是开个玩笑。” “是吗?”祁爱白低声道,“我还当你是为了我……” “自作多情!”乙三愤愤拨了下他的脑袋。 祁爱白按着脑袋,笑了笑,片刻后又深吸了一口气,道,“你之前问我是不是会不甘心,看到他们在一起时是不是会难受……” 乙三一顿,而后缓缓将手放下,认真听着他的回答。 “我可以告诉你……会。”祁爱白指着自己的胸口道,“有那么一段时间,别说看到了,只要想到他们在一起,这里就是针扎一样难受。” 乙三暗自叹了口气,想要劝慰两下,最后却只说出一句冷言冷语,“还不是你自己愿意的。” 祁爱白点了点头,笑道,“虽然难受,但在每次看到他们的同时,也会特别高兴。即将见到他们的时候,就会既兴奋、又紧张,就像这次一样。” 他又暗道:其实这次比以往还要紧张、还要不知所措。 乙三斜眼看他。 “然而,刚刚真正再见到他们,我却发现这次没有以往那样难受了。”祁爱白笑道,“也比以往还要高兴。” 乙三冷哼一声,又略有些悲凉地想:我究竟为什么要听这些东西?为什么要听他是如何喜欢另一个人? 就在他这么想的时候,祁爱白正窝在他的怀中,低声地道,“这表示我已经走出来了吗?” “什么?”乙三没听太清。 祁爱白摇了摇头,不愿再说,只始终看着他傻笑。 ……真的,那一脸的笑真的是太傻了。乙三忍不住捏了捏他的鼻子。 而后祁爱白又带着乙三去见了见各位相熟的师兄师姐,稍稍介绍给他们认识——虽然只说了是朋友和合伙人,明眼人都能看出两人的关系。 等到去拜会沈知秋和李思云的时候,肖灵和许云还没来得及走,刚好和他们撞上,便聚在沈知秋房里一同用了晚饭。 饭后,祁爱白缠着肖灵要听他们俩在外的见闻。 乙三闷闷地蹲在屋外看晚霞。 “你看起来不太高兴。”许云蹲在他的边上,同样看晚霞。 乙三斜眼看他,“我觉得你应该管管你家男人,他之前差点一剑戳死我。” “阿灵不会那么没有分寸。”许云道,“你现在虽然和他相处不太愉快,但这只是暂时的。” 乙三挑眉,“我可不敢苟同。” “自从遇到了我之后,他亲手杀过的人两只手就数得过来。” “……”乙三暗道:这你还嫌少了? “阿灵第一次和爱白见面的时候,还不是差点掐死他。”许云道,“现在还不是好好的。” “……”乙三发现许云安慰人的方式真的很有问题。 相比之下,更有问题的是另一件事:“你男人曾经差点掐死爱白?” 乙三险些直接蹦了起来。 “很早之前的事了。”许云拍了拍乙三的肩膀,让他淡定,“他们那时互相看不过眼很长时间,后来不知怎么的就好了。不过有这段往事也挺好的,可以时常拿出来取笑他们。所以说,你现在和阿灵有点矛盾,也不是什么大事。” “……” 乙三发现想要捕捉许云的思路真是一件困难的事情,他最终放弃了,重新闷闷不乐地蹲了回去。 片刻后,乙三又忍不住问道,“你是不是认识爱白很久了?” “还好还好。”许云回答,“十二年而已。” 乙三暗骂一声让你嘚瑟,脸上则堆满了笑容道,“他以前是个什么样子?能不能和我说说?”十二年前,祁爱白大抵还只有六七岁。想象着对方儿时的模样,乙三心中软软的,又有些发痒,忍不住想要知道更多。 许云微笑,“你想知道?” 乙三点头如捣蒜。 “那得先回答我一个问题。”许云收回了笑容,“你是谁,接近爱白有什么目的?” “……” “不是我想怀疑你,你真的很可疑。”许云说完后,却没再追问,而是再次拍了拍他的肩膀。 目前为止,乙三没有表现出任何具有威胁的地方。许云就算觉得他可疑,也对他的身份毫无兴趣,只是不信任罢了。 乙三冷脸看了他一眼,“你不想说就别说,我自有办法知道!” 说罢他便甩下许云的手,站起了身,故意显得十分不愉快。有了肖灵之前的那番试探,许云怀疑他是正常的,但怀疑他接近祁爱白的目的,着实令他不爽。 认识那小子早几年了不起啊?这里可是玄剑宗,那小子自幼习武的地方,难道还找不出第二个以前就认识他的人来? ……还能找谁问呢? 乙三看着许云,看着许云系在腰上的那柄剑,忽然想起一桩事来。 他走进屋内,向祁爱白招呼了一声,然后回到屋外,看着夕阳暗自庆幸:还好还好,时间正好。 乙三独自一个人走入今天早些时候进过的那片树林子,七拐八拐,终于寻到那块空地。 陈显仍然在那儿,握着那一柄剑,卖力挥舞着,额头上渗满汗珠。 乙三默默看着,等他将一套剑招使完,而后用四指拍击掌心,笑着赞道,“精彩!” 陈显将剑收到腰侧,抹了把汗,“我正想着你要再不来,我就去找你。” “既然和陈少侠约好,我又怎么会不来呢?”乙三道,“陈少侠的天赋真是令人赞叹,仅仅一个下午,便能将这套剑招磨练至此。” “少来。”陈显翻了个白眼,“我的天赋要也能令人赞叹,这世上还不天才遍地走了?” “话不是这么说,你的成就可是有目共睹的。”乙三道,“要达到陈少侠这个地步,天赋和努力都必不可少,如果你不是天才,只能表示你的努力更令人敬佩。” 陈显有些被触动,面上却还是显得冷淡,“你恭维人倒是有一套。” 乙三笑了笑,忽然走进两步,握住陈显的手,低声道,“那可不仅仅是恭维。” 陈显被吓了一跳,刚想要破口大骂,却见对方一直牢牢盯着自己的掌心。 那双手上握剑的地方,经年累月,已经磨出了一层细茧。 陈显咬了咬牙。他师父去得早,师兄师姐大都只顾着自己的修行,唯独一个许云也不是细心之人,因此这竟然是他第一次被人正面指出自己的努力,心中一时百味杂陈。 偏偏在这个时候,乙三又伸手抚上了他的额头。 陈显心神一跳,连忙抬起头来,却见对方只是从他头上取下了一片树叶,不禁暗骂起自己干嘛这么一惊一乍起来。 乙三捏着那片树叶,对着他微微一笑。 夕阳正挂在他的身后,角度刚好,逆光映着他的脸庞,竟将他衬出十二分的俊美。 陈显猛地甩开了乙三的手,慌慌张张退后两步,用手背碰了碰自己的脸,已经是有点发热。 乙三困惑地看着他。 陈显深吸一口气,撇开视线,咬着牙道,“谢谢你过来看我的剑法,现在我对剑法已经满意了,你可以走了!” “是吗?”乙三愣了一下,然后幽幽叹了口气。 这口气恰到好处地叹出了他的忧愁。 “怎么了?”陈显忍不住问。 “是关于祁兄的事。” 陈显仿佛此时才忆起他和祁爱白的关系,有些恍惚。 “我和祁兄的差距,你也知道。”乙三道,“你一定也认为我根本配不上他,之所以接近他完全是别有用心吧?” “怎么会呢?”陈显急道。就算之前他确实是这么想的,现在也容不得别人这么说。 “但是……我也知道,我认识祁兄的时间还太短,我一点也不了解他。”乙三叹道,“我想知道他的过去。” “这关我什么事?”陈显此时终于发现了自己的失态,拍了拍额头,迫使自己冷静下来,“你该直接去问他啊!” 这家伙和祁爱白已经到了什么都做过的地步,自己这又是脸红又是心跳的究竟是在闹个什么劲啊? 还好他只是稍微有一点动心,远远没到动情的地步。 乙三见状,沉默半晌,忽然勾出一抹苦笑,“你说得有理。”说罢便点了点头,转身离去。 因为这个背影实在落寞,陈显忍不住怀疑自己的拒绝是不是太过分了。乙三现在和祁爱白在一起,压力一定很大,之所以想要了解祁爱白的过去,一定也是因为遭受过什么伤心事,他不愿意亲自问祁爱白也必然有他的理由,自己何必这么不近人情? “罢了罢了,你先慢着。”陈显道,“我认识祁师兄也不短了,就先给你说说吧。” 乙三停下脚步,偷偷露出一个微笑:他就知道,自己的魅力果然不减当年嘛。 陈显稍稍组织了一下语言,“其实吧,虽然我喊祁师兄一声师兄,入门却是在他之前。只是因为没有长老青睐,当时我就是一个最普通的入门弟子。不像他,一入山门便是核心弟子。” 乙三有些意外。 “当初我入门时,远远就看到他跪在山门前的石阶上。”陈显继续道,“身边还站着一排下人,有给他送饭的,给他送水的,给他擦汗的,还有一个专门给他打伞遮太阳的。” 乙三想象着那副情景,忍俊不禁。 “好笑吗?我当初也觉得特别好笑。”陈显淡淡道,“走近之后,我才嗅到那一股重重的药味。后来听别人谈起,那时他刚刚从鬼门关前走过一遭,五脏俱损,一个人连路都走不了。” ☆、为什么祁爱白这么废? “那是十一年前。”陈显边说着,边转动视线,将目光移到乙三身上,“我刚七岁,他也是。” 乙三微张着嘴,半晌没说出一句话。 按说这种事情并不值得令他惊讶。就算当时祁爱白还年幼,但小小年纪比他遭遇更惨的人多了去了,不说别的,单说乙三自己,幼年时过得也不平静。然而…… 为什么偏偏是祁爱白? 那小子又蠢又笨,唯独只有家境优渥,分明就是个一辈子娇生惯养的纨绔子弟,就该一辈子被人捧在手心中长大,一辈子不知人间疾苦才对,为何偏偏也曾遇到过那样的事情? “那件事你也听说过吧,十二年前,他的父母遭遇流寇袭击,双双身亡。”陈显继续平平淡淡地道,“当时他和祁姑娘也在场,被许师兄偶然救下。但在许师兄赶到前,他已经受了重伤……好在后来总算救了回来。” 乙三叹了口气,心中说不出的不痛快。 那件惨案他当然知道,然而竟然直到此时,他才将这种惨事与那个看起来没经历过一点风雨的臭小子联系在一起。 “自那之后,大抵是因为将许师兄认作了救命恩人吧,他便开始日日在这山门前跪拜,希望玄剑宗能够将他也给收了。而当时的陆掌门还有各位长老,都认为他的身体状况完全无法习武,并以此为由,始终拒绝。于是他消停了好长一段时间。结果长老们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大概也就半年多吧,他又来了,还是跪在山门前,说自己的身体已经养好,请求宗门再考虑考虑。”陈显说着,忽然笑了起来,“当年的祁师兄真是……不知道有多倔,和现在判若两人。” “后来呢?”乙三可笑不出来,只催促着,“他就成功了?” “哪有那么容易?身体状况说不通了,宗门就开始说他天赋不行,还是死活都不愿意收他,他就继续每天在山门前跪着。”陈显道,“就连他那个妹妹,那时刚刚接手祁家,本来就忙得兵荒马乱的,都还抽空特地来了一趟,和陆掌门关起门来理论了好半晌。具体理论了些什么,我们也不知道。之后不久,到底还是沈师叔心软,终于做主收他为徒。” 乙三无奈地叹道,“他到底还是倔赢了。” “是啊。”陈显点了点头,忽然话锋一转,“有句话,你可千万别告诉他——其实吧,那时他是我的偶像。” “什么?”乙三扎扎实实吃了一惊。 “你大惊小怪个什么玩意?”陈显斜眼瞅他,“我那时就是佩服他,佩服他竟然能够那么倔,佩服得不得了。怎么的,不行?” “……行,当然行。” “那个时候吧,他还不认识我,哪个核心弟子会去在意一个入门弟子?我却一直看着他,就想看看他还能倔多久。”陈显收回视线,继续道,“在他入门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是所有弟子中最勤奋的那一个。但宗门从来不会无缘无故说一个人天赋不行,无论他如何勤奋,每次门内考核,排在最末的总是他。” “但你还是佩服他?” “是又如何?”陈显冷哼一声,“那段时间,每次看着他,我就会想:他都能那么努力,我又有什么理由放弃?” 说完了这句话之后,他沉默了许久。 “我的天赋没有他那么差,但是也算不上好。”半晌后,陈显终于又继续说道,“宗门虽然收下了我,却不看好我,不然我也不会那么多年一直只是个入门弟子。我当时压力很大,经常想着或许还是退出宗门比较好,或许我从来就不该和父亲说我想要习武,那样至少不会害他丢掉他的县令之位。” “你父亲曾是一方县令?”乙三又有些意外。 大雍国不比其余的小国。大雍的朝廷是一个庞然大物,江湖也是。为了不互相影响,这两个庞然大物多年来不仅井水不犯河水,还在暗地里制定并遵循了诸多规则。其中很重要的一条便是:不允许同一个家族同时牵扯入两方势力。 至少明面上不允许。 将自己的儿子送入武林宗门,不仅等同于自断仕途,同时还断了家中所有人的仕途。 “如果我退出玄剑宗,父亲或许还能再度获得官职,但祁师兄总是能让我觉得,我还应该还坚持一下。”陈显笑道,“于是五年后,我成为了那一年的门内弟子第一名,并终于被师父看中,拜入到了他的名下,成为玄剑宗的核心弟子。父亲也来信告诉我,他以我为骄傲。” 看着他那一脸意气风发,乙三忍不住提醒,“我在问你祁兄的事情。” “急什么?”陈显横他一眼,“就在师父收下我的那天下午,祁师兄便来找我了。” “他去恭贺你?” “不,他扑过来揍了我一拳。” “……” “当时他骂了些什么来着?‘你是个什么东西,凭什么也能和我平起平坐?’大概就是这样。”陈显道,“然后我就将他摁在地上打了个半死。” 乙三扶额。 “没过多久就是核心弟子的门内考核,我得了倒数第二名,独独打败了他。”陈显继续道,“那天晚上他又哭着跑来揍我,又骂了些什么来着?‘你这个渣滓,为什么也能超过我?’然后又被我打了个半死。” 乙三抽了抽嘴角,一点也同情不起当时的祁爱白。 “第二天我去校场晨练时,发现他竟然不在。”陈显道,“那可是他五年来第一次缺席。” 乙三觉得自己还是应该为祁爱白说句话,“他一定是伤心了。” “是的吧?后来我去他的住处找他,看到他正抱着被子哭。我这才知道,他那些年原来过得那么压抑。坚持五年,没有一点进步,只因为从头到尾都是最后一个,才一直自欺欺人地勉强支撑着。结果我忽然从入门弟子升上来,一下子就超过了他,他接受不了。” 乙三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沉默了片刻后问道,“你劝解过他吗?看在他激励过你那么多年的份上。” “当然有。”陈显道,“我把他拖出来,又打了个半死。” “……”乙三暗道:玄剑宗弟子安慰人的方式都这么奇葩吗?难道这是传统? “结果他竟然彻底放弃了!连剑都不愿意再握,不管怎么激他都没用!”陈显骂道,“真是个懦夫!现在竟然连玄剑宗都不敢待了,居然说什么要退出……我当年真是看错了他!” 乙三抬起头望着天,觉得自己还是挺理解当年的祁爱白的。 陈显却是已经将乙三当成了至交好友。 “话说回来,我就是在那段时间,觉得他还挺可爱的。”他舔了舔嘴唇道,“尤其挨揍时的模样,简直可爱死了。你难道不这么觉得吗?” “……” 乙三:妈呀,原来这小子是个变态。 匆匆和陈显告了别,乙三决定以后还是要将祁爱白藏好一点,坚决不能再让他暴露在这种变态的目光之下。 当他回到祁爱白住处时,却发现祁爱白不在。 他又找去许云的住处,发现许云正一个人在屋子里处理事务。 乙三顿感不妙,连忙漫山遍野地找,终于在一处树冠上找到了祁爱白和肖灵。 祁爱白已经睡着了,正歪在肖灵怀里。 乙三站在树下,大怒。 但还不等他做出什么反应,肖灵低头看了他一眼,却是忽然松开了手,竟然直直把祁爱白给丢了下去。 乙三连忙接住,祁爱白没醒。他再一细看,发现祁爱白果然又是陷入了那种莫名其妙的熟睡状态。 “你做什么?”乙三抬起头质问道,“万一摔着了怎么办?” 肖灵没有回答,甚至没有再看他。 这一瞬间,乙三忽然觉得有些不对。肖灵分明还是那个肖灵,却令人感觉比下午见面时要冰冷许多。 接着肖灵从树上翻身下来,踢了踢脚上的泥,笑道,“有你在,摔不着。” 这一笑,又将那种冰冷的感觉给打破了。难道刚才那是错觉吗?乙三有些拿不准。 肖灵朝着他招了招手,消失在了夜幕之中。 乙三一个人默默将祁爱白给扛了回去。 祁爱白果然睡得一如既往的死。乙三再度嗅了嗅他口腔中的味道。这次没有酒味的干扰,祁爱白也没有中途醒来,但乙三依旧一无所获。 第二日清晨,趁着祁爱白还没醒,乙三又去找了肖灵。 “昨天晚上你离开之后?爱白告诉我他在比斗大会上侥幸赢了一场,然后我一时兴起,拉着他练了一会剑。”肖灵还是平常的模样,半点不见昨夜的冰冷,“不过他一副很勉强的样子,也就没练很久……怎么了?” “他有没有吃什么奇怪的东西?”乙三问。 肖灵瞧了他一眼,以为他是在怀疑自己加害祁爱白,有些气恼,“我们吃的什么,他就吃的什么,不如你自己去问他?” “他还睡着。”乙三道,“昨夜他什么时候睡着的?” 肖灵挑了挑眉,有些不耐,但看在乙三是为祁爱白担心的份上,始终好好回答,“练完剑后,我带着他到树上看了看夜色,然后他忽然就睡着了。可能是累着了吧。” 乙三皱眉深思了片刻,又问,“那时他有内力吗?” 肖灵摇头,“我没注意。” “我听许云说,你两年前掐过他的脖子。” “……是的。”肖灵望天,“你不会打算现在为他算账吗?” 乙三摇了摇头,“我只是想问,那时候他是否有内力。” 这个问题真是太考验人的记忆力了……肖灵沉默了半晌,终于答道,“没有。” 乙三深吸了一口气。 “怎么了?”肖灵问。 “我怀疑一件事。”乙三道,“有人在用药物化去祁兄的内力。” 肖灵一愣。 “自从他拜入了玄剑宗,十年来,一直。”乙三道。 “但是谁会那样做?”肖灵有些难以相信,“谁能那样做?” 他说完之后沉默了片刻,又问,“你之所以告诉我,是因为你已经有了怀疑的对象,是吗?” 乙三点头,“是。” 作者有话要说:(╯‵□′)╯︵┻━┻妈蛋又是五点,我的生物钟还能不能好了 ☆、两情相悦 祁爱白又做了那个梦。 梦中他还是站在那处山崖,手中还是握着那柄滴血长剑,身后还是守着那些他从未失去过的家人。并且,他身旁还是站着那么一个人,与他相视而笑。 这次他终于看清了那个人的模样。 微薄的嘴唇,细长的双眸,身材颀长,眼角微翘,看起来是一副颇傲慢的面相,却总是温暖柔和地笑着,初见便令人觉得自然又亲近,一旦对上那泛着盈盈水色的目光,又忍不住想要深陷进去。 祁爱白自床上睁开眼,看着窗外晨光,回忆起梦中的情形,脸颊不禁微热。 自己好像……已经有点陷进去了。 他穿好衣物,下到地上。 “易衫!” 祁爱白屋内屋外寻了一圈,没找到对方的身影。 直到问了在附近巡守的小弟子,他才得知乙三已经一早就出去了。 再多问几人,又有人告诉他,不久前刚刚看到乙三与肖灵同行。 祁爱白呆了片刻,想起之前那两人间的情况怎么都谈不上友善,顿时有些心急,连忙问明了方向赶去,生怕他们又杠上。 追了没多久,就是玄剑宗内一处不常有人的空地,而后他果然就听到了一阵争执声,似乎是肖灵正在激烈地反驳着什么。 “许云怎么可能……” 刚刚说了这几个字,但还不等祁爱白听清楚一句话,肖灵便察觉到了脚步声,朝他这边扫了一眼,立马闭了嘴。 “易衫、阿灵。”祁爱白跑过去,察觉到这气氛有些微妙,不禁问道,“你们在说什么?” “没什么。”肖灵按捺住火气,不忿地瞥开了视线。 “嗯,确实没什么。”乙三微笑。 肖灵瞪了乙三一眼。 乙三继续微笑,“我只是想情肖少侠帮忙,验证一些事情。” 肖灵恨得牙痒痒,当着祁爱白的面又不好发作,只撂下一句“想得倒美,我压根不信你的鬼话”,转身就走。 祁爱白见肖灵是起了真火,连忙拉了拉乙三的衣袖,“你们究竟说什么了?” 乙三看肖灵果真走远,也不着急。 他抓着祁爱白的手,佯装哀怨,“你是在担心他,还是在担心我?” 祁爱白想要将手收回,却被乙三抓得死紧,只得到,“上次要不是师兄,你差点就伤了他。” “那次明明是他先偷袭!”乙三微醋,“至于我,你放心吧,看在你喜欢他的份上,我不会真招惹他的。”更何况以肖灵的武艺,他也招惹不起。 “我不是……”祁爱白想解释自己只是不希望他们两个真打起来,然而一抬头,又对上乙三那水盈盈的眸光,顿时脸上一红,连忙低下头去。 乙三以为他这副羞涩模样全都是因为肖灵,不禁更醋。好在这份醋意积在他心里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很快便被压了下去,故作淡定地开口道,“我们在玄剑宗已经过了一夜,你见了你的师兄,也见了你的心上人,是不是该回去了?”尽管如此,话语间还是有掩不住的酸意。 “回去?”祁爱白一愣。 “你忘了我们的当铺才刚刚修葺到一半?”乙三斜他一眼,“你还想不想开业了?” 祁爱白心虚不已,连忙点头。 “还有一事……”乙三踌躇着要怎么开这个口,“等到稳定了之后,我觉得我应该找个时间去拜会一下……嗯,拜会一下你那个妹妹。” 就这么直接说出来,会不会太唐突了?乙三有些担忧,又觉得以祁爱白的迟钝,应该发现不了自己的唐突,也起不了疑。 然而祁爱白却再一次羞涩地低下了头去。 “是吗?”他红着脸道,“你也觉得……你是时候该去见见我的家人了吗?” 乙三:“……”这小子想哪里去了? 他伸出手捏了捏祁爱白的脸,促狭地笑道,“你难道是在为我脸红?” 祁爱白看他一眼,拨开了他的手,而后磨磨蹭蹭地转过身,一言不发地走回了住处。 他出来得急,连早点都没用,现在肚子正饿着。 直到了住处门口,祁爱白才稍稍回过头,看着一直跟在后面的乙三,告诉他道,“我昨晚做了一个梦。” 乙三略显讶异。 “梦中有你。”祁爱白说完,红着脸推门进屋,将乙三关在了屋外。 这次离开祁家之前,祁爱莲便告诉过他,他应该要找一个喜欢自己的人。之前乙三的表现,令他迟疑过或许乙三就是那个自己该找的人,但他们到底仅仅是因为酒后失态才会在一起。祁爱白无法确定乙三究竟是不是真喜欢自己,直到现在,他依旧无法确认这一点。 结果这次来玄剑宗,先是发现自己面对肖灵的心态变了,后又是那个梦,反而让他明白了自己的心思。 不管怎样,从那段对肖灵的感情中走了出来,总归是件好事。就算乙三当真并不喜欢他,难道还能比那毫无指望的两年暗恋更糟糕吗? 吃饱喝足之后,祁爱白开始带着乙三向众人辞行。 师兄师姐们笑着祝他们生意兴隆。沈知秋依旧砸吧着嘴埋怨祁爱白不够孝顺,但听说他已经下手经商,笑得眼睛都快看不见了。 最后要找许云时却是有点麻烦,因为陈显终于磨练好了那套剑法,正胸有成竹地要给许云看。于是许云将陈显领到校场,边看边指导,一时围观者众多。 祁爱白原本打算等着陈显演练完再去打个招呼,但看着看着便心神激荡,忍不住也沉浸其中,融入到了围观人群里。 乙三则早就将那剑法看过好几遍,自然不会再有兴趣,一时无聊至极。 他在树上寻到了肖灵稍有些落寞的身影,于是翻身上去,隔着个树干坐在了肖灵身侧。 肖灵冷眼看他,依旧面色不善。 “其实我并没有怀疑许大侠。”乙三解释道,“只是爱白那些年与他那样亲近……我不相信他会不知情罢了。” “谁管你?”肖灵道。 乙三没有再说。肖灵不愿意帮忙也不是大事,他自然还能找到其他渠道,没必要一再争取。 当他打算下树时,肖灵却又叫住了他。 “你对爱白是认真的?”肖灵问。 乙三挑眉,“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如果不是,你就尽早滚远一点,不然我砍死你。”肖灵道,“如果是,我倒是不会砍死你,但是也不看好你。” “……” 乙三深吸一口气,却还是很不服气,“为什么?我哪里不好?” 肖灵斜眼瞧他,“为了爱白,你能抛弃什么?” 乙三语塞。片刻后他觉得不对,反驳道,“难道不抛弃就不行?” “至少你得抛弃让别人公正看待你的指望。”肖灵抱着剑,稍稍弓起身,将下巴抵在剑柄上,“哪怕是现在的大雍,世人能接受两个男人在一起,却无法公正地看待这两个男人。他们永远会认为,两个人在一起,必定是其中一个依附了另一个,就像女人必定会依附男人,而所谓断袖,也不过是一个男人依附了另一个男人。如果其中一个还有权有势或者有钱,那就更糟糕了,因为这个人一定会是被依附的那一个。” 乙三愣了愣。这是他从未思考过的事情。 “就算不管别人怎么看,两个人要在一起,至少有一方总得要抛弃点什么。”肖灵继续道,“如果一个人成天在东边,一个人成天在西边,谁都不愿抛弃自己原本的位置到对方身边去,又怎么能走得远?” 乙三觉得对方举的例子意有所指,这令他有点不安。 “就像你和许云?”他却还是尖刻地反驳着,“难道你已经抛弃了一切,完全依附他了吗?” 肖灵停顿了片刻。 乙三笑了笑。 肖灵回敬他一个笑容,“我本来就一无所有。” 乙三仍旧笑着,只是那笑中带着许多不忿。 他终于不再搭理肖灵,一个人落回到地面上。 其实仔细想想,对方只是说了一个非常简单的道理:两个人在一起,不磨合怎么行?但乙三还是不爽,太不爽了,说什么也不愿意承认这个道理。 如果一定要磨合,一定要有一方有所抛弃,那也应该是祁爱白来磨合他,也应该是由祁爱白去抛弃! 就在他这么想的时候,祁爱白已经发现他忽然不见了身影,正四处张望着,好不容易寻到了他,又给了他一个微笑。 这微笑令乙三心中软了一点。 半个时辰后,许云终于讲解完,祁爱白也上前去向他和陈显告了别,肖灵则直接在树上向着他们招了招手。 随后他们便离开玄剑宗的山门,进了去江陵的马车。 车内,乙三拥着祁爱白问,“爱白,你以后和我在一起好不好?” 祁爱白乖乖倚在他怀里,“我们不是已经在一起了吗?” “不,我说的是以后。” 乙三咬着牙,“一直。” 祁爱白抬头看他,脸上一如既往有些红,更多却是困惑。 “我去哪儿,你就去哪儿。”乙三解释道,“一辈子在我身边。” 祁爱白低下了头,虽然没有说话,却明显不太乐意。 乙三轻吻他的额头,想要令他软化。 祁爱白果然有些松动,却还是埋怨道,“为什么不是反过来?” “……” “爱莲怎么办?”祁爱白又问。 乙三暗道:你那个妹妹能干成那样,缺了你又怕什么? 不过这么早就逼他,确实有些操之过急……都是肖灵那席话给闹的,平常他可不会这么不淡定。 “师父怎么办?师兄怎么办?阿灵又怎么办?”祁爱白还在细数,完了忽然想起还有一个问题忘了问,“你以后打算去哪,远不远?” 乙三沉默着吻了吻他的脸颊,而后道,“开玩笑而已,别这么认真。” 看着祁爱白那略带羞怒的模样,乙三轻笑着,暗道:当务之急,还是得先将人给吃到嘴里。 谈笑间,马车便入了江陵。 两人回到那家店里。这两天修葺的工人并没有偷懒,已经整好了大半。 约莫十天后,这家当铺便正式开业,挂上了“安易当”的牌匾。 那柄被乙三黑下的扇子挂在店铺正对大门的墙上,充当着镇店之宝。祁爱白负责掌柜,乙三负责监督。 虽然之前训练了十来天,祁爱白新上任还是搞得手忙脚乱地,如果不是乙三在身边,说不定已经亏了本。 再过几天,祁爱白便基本上了手。 都说当铺来钱快,不是没道理的,仅仅这么几天,他们就收到了好几件当了死当的好东西。毕竟祁爱白财大气粗,眼光也好,又不随便坑人,刚开业就打了个好名声,一时间江陵的老百姓有好东西都愿意往这边送,倒是压过了好几家老当铺。 那些老当铺也不着急:这一行水深着呢,区区一家新来的,名声再好又如何?没有雄厚的资本做底,生意越好关门越快。 偏偏就资本这一条……祁爱白一点也不怕。 等到那些老当铺发现不对时,乙三已经搭上了出货的好路子,好些没当成死当的东西也被人连本带利的取回,安易当终于止住了以银换物的缺口,开始源源不断积攒起银两。 而后不过又过了半个月,买下店面的八百两本钱便回来了。 乙三却还不甚满意。他掰着手指头算着:半个月八百两,一个月一千六,算上收益的起伏,约莫四个月才有五千两左右……这才是当初祁爱白一伸手就甩给自己的数! 慢,果然还是太慢了。 一年也就一万五千两,还要扣去给祁爱白的七千五,剩下那半给平常人家自然也能算是一笔巨款,但他如果当真只交七千五百两回去,杯水车薪不说,绝对能让那个除了下命令外没一点靠谱的主子挤兑死他。 果然还是必须得捞外快啊! 乙三摸着下巴,严肃思考着要如何在不被祁爱白发觉的前提下,选择一个足够有效率的外快。 一回头,他发现祁爱白也在盯着某处愣神。 乙三顺着祁爱白的视线一望,看到了之前自己雕的那堆木雕。那段时间他一直监督着别人动工,几乎每天一个木雕,开业之后也没扔,就摆在一起当个装饰,还颇有点壮观。 他一眼就瞧出祁爱白的目光究竟落在了哪——就是他无意中雕出来的那个女人。 乙三走过去,将那女人拿起。祁爱白果然有了反应,立马扑过去从他手中将那女人夺下,又放在原处,继续盯着看。 “有什么好看的?”乙三道,“你要不喜欢,我马上把它劈了当柴烧。” “别!”祁爱白连忙阻止,脸色微红地道,“我很喜欢。” 乙三挑了挑眉,看着那木雕的眼神更不善了:虽然他一向知道这个女人魅力极大,又最擅长勾引人的伎俩,但这只是一个木雕而已,不至于那么邪门吧? 作者有话要说:总结一下这些人现在的年纪 小白18岁 三儿20岁 阿灵19岁 老许25岁 都是小年轻啊……连老许都很年轻嘛! 另外三儿比阿灵大一岁,以后得让阿灵叫三儿哥(ry ☆、见家长 “她真漂亮。”祁爱白由衷地赞叹道。 乙三不满地哼哼了两声。 “你曾经一定非常喜欢她。”祁爱白又道,“所以才能雕得这么好看。” 乙三一愣。 祁爱白转过头,认认真真地盯着他看。乙三有些尴尬地支吾了两声,半晌没回答,只在心中暗道:果然还是应该趁个没人的时候,偷偷这木头给烧了。 祁爱白也没有追问,而是走过来,将手指绕到他的颈后,摸到那根贴在皮肤上的红绳,顺着一路抚下,将那块挂在乙三脖子上的玉佩挑出了领口。 “定情信物。”祁爱白轻轻捏着那玉佩。 乙三很快将那玉佩从他手中夺回来,重新塞进衣服里。 自从那日向祁爱白要了这玉佩,他便一直将它挂在自己的脖子上,内心也着实想象过:如果有朝一日被祁爱白无意中发现,岂不是就又多了一个显摆自己深情的好机会? 然而此时真被祁爱白挑明,乙三只觉得脸上臊得慌。 真是,搞得好像自己有多在乎这小子似的…… “这是我送你的。”祁爱白小小声地说了一句,踌躇着沉默片刻,又忍不住道,“你还没有回赠。” 发现祁爱白居然在惦记着这个,乙三暗道果然还是你更喜欢我一些嘛,心中顿时又舒坦了,调笑道,“你这难道是在索求我的定情信物?” 祁爱白低下头,半晌没吭声,然后又扫了那木雕一眼,脸红红地,“我只是在想……你能将她雕得这样好看,如果雕出一个我,不知道又会是一个什么模样。”说罢他便转身进了屋里,将乙三晾在外面不管,盘点起今日的收益来。 乙三知道他这是在怕羞,暗自好笑不已,就连再度看着那个木雕的女人,也觉得没有先前那么厌烦了。那小子打的竟然是这个心思,让自己雕出一个他来当定情信物?想不到他还是挺追求浪漫的嘛。 乙三颇有些飘飘然。 但他翻出截木头,又掏出小刀,在那木头上比来比去比了半晌,却始终觉得难以下手,最后毅然决定,还是不能这么早就满足祁爱白的要求。 一则是因为自己的心情平静不下来,死活进入不了那种状态。 二则,那小子好不容易找自己要件东西,不吊足他的胃口怎么行? 于是当祁爱白终于盘点完,再度从房间出来的时候,乙三神色自然地和他说说笑笑,却始终不提之前的对话,就好像没有听到一样。 祁爱白略显失落,暗自反省起自己的要求是不是太过分了。 乙三一眼看穿他的心思,笑着一把将他捞在怀里,照着他的双唇就是一顿啃,只啃得祁爱白不住喘气,脸红得像要滴血。 “你就这么想要吗?”乙三问,“你就这么喜欢我?” 祁爱白的脑袋木木的,半晌没有回答。 “爱白。”乙三将他搂得更紧,口中终于忍不住问出了那句话,“我们的关系,是不是应该更进一步了?” 更进一步?祁爱白抬头望着他,像是在确认他的意思。 乙三微笑着,将环在他身后的那只手掌,沿着背脊轻轻向下,停在腰际,然后…… 还不等他再做点什么来,祁爱白便十分认真地点了点头,“确实如此。” 乙三大喜过望。 祁爱白看着他问,“但是当铺怎么办?” “……啊?”乙三一愣。 “你不是也觉得是时候去见见我的家人了吗?”祁爱白一脸认真,“但是我妹妹现在在山南,之前也来信说过这段时间很忙走不开。我们要去见她,来回至少得半个多月,当铺怎么办?” “……” “果然还是得另外雇人吗?”祁爱白摸着下巴严肃思考,“也是,总不能一直光靠我们两人啊。” 乙三默默松开了怀抱,抬头无语望苍天。 好吧……反正他还有得是时间……不急于一时…… 既然决定要雇佣他人,第二天他们便放出了消息,一时间来应征的人还不少。但经营一家当铺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他们两个又至少要甩手半个月,于是看上去可信的总是能力不足,能力足够的又太精明,乙三完全不敢信。挑来挑去,硬是一个中意的都没有。 最后还是乙三写了封信出去。 两天之后,铺内便扑哧扑哧冲进来一个人。 “这是易玖。”乙三向祁爱白介绍,“我远房亲戚。” 他在信上没提这当铺是与人合伙开的,乙九初见祁爱白,吓了一大跳。 “你好。”祁爱白向乙九打了一个招呼,颇为好奇地打量着。乙三几乎从来不会说自己的家事,忽然冒出来一个远房亲戚,由不得祁爱白不好奇。 乙九也同祁爱白打了个招呼,然后将乙三拉到一边。 “哥……”乙九咬着耳朵问,“这是不是就是那个……是不是就是那个……” “就是那个。”乙三点头。 “果然,和祁家那个母老虎长得太像了!”乙九倒吸了一口冷气,狠狠拍了拍乙三的肩膀,“这都能搭上,不愧是你啊。要不怎么你是哥呢?以后别忘了多带着小弟一把。” 搭上?这话听着怎么就这么怪呢?乙三在他头顶狠狠敲了一下,“亏不了你!我们可说好了,你帮忙看好这半个月,这半月铺内三分之一的收益归你,只有这半月。你要是敢多拿,我摁死你。” “放心放心,我怎么敢在你眼皮底下耍滑头?”乙九点着头,又忍不住远远瞅了瞅祁爱白,挤眉弄眼道,“不过你又何必说得这么小气?搭上了他,凭你的本事,半个祁家都能被你搞到。唉,我以前怎么就没想到还有这条路?改明儿我也要去搭一个……” 乙三狠狠在他屁股上踹了一脚。 他莫名开始觉得,这次自己找来这家伙帮忙,好像是个失误。 直到将祁爱白塞进了马车,这种感觉非但没有褪去,面对着祁爱白那满是好奇的目光,反而还愈发明显了。 “你亲戚好像是个很有意思的人。”祁爱白道。 乙三也坐在车里,“呵呵”干笑两声,斜视着窗外,心中暗道:其实我全“家”都有意思极了。 “他看起来不比你小啊。”祁爱白又问,“实际上要比外表更年轻一些吗?我看他一直叫你‘哥’。” “是啊,他确实有点显老,其实还只是一个小屁孩。”乙三边这么说着,边在心中想:鬼知道我们两个究竟谁大谁小。 没人能准确说出乙三的年纪,也没人知道乙九是什么时候出生的,只听说他们当年被捡到时,看起来好像差不多大。乙九叫他哥,只是因为他的排位在乙九前面罢了。追根溯源,则仅仅是因为在多年前的那场比试之中,乙三的成绩比乙九好。 “而且你们一点都不像嘛!” “是啊。”乙三点头,继续眼都不眨地道,“毕竟只是远房嘛。” “虽然不像,眉眼间的俊朗倒都是一般无二的。”祁爱白道,“你们家的男人都这么好看?” 虽然这话好像是一句恭维,但听完之后怎么一点都不觉得高兴呢?乙三抽了抽嘴角,目光游离着,继续思考着搪塞的话语。 他自然不能告诉祁爱白,这只是因为他们家主子就好这口,专挑好看的孩子养。 还不等乙三说话,祁爱白自己就想明白了。 “啊,对了,你是被收养的,我竟然险些忘了这点,真是……”祁爱白有些愧疚,又有些遗憾地道,“看来只是巧合。” “……” 乙三:我曾经说过这话?好险,我也差点忘了。 如此过了半晌之后,祁爱白终于止住了自己的好奇心,停止了有关乙九的话题,让乙三大大松了一口气。 祁爱白却是觉得很满足。 乙三过去从不谈论自己的事情,祁爱白虽然没有太介意,但总归还是觉得有些遗憾。这次见过了对方的远房弟弟,又谈论了这么多,他自以为对乙三又多了许多了解,心中十分高兴。 趁着这个高兴劲,祁爱白在歇脚时给祁爱莲去了一封信,告诉她自己将要领人回家。 祁爱莲收到信时祁爱白还在路上,还得两天才到。 祁爱莲将那封信给摔了。 她最近很烦躁,十分烦躁,相当烦躁。 生意上的事不顺。她之前和大雍西面旻迦国内的一个氏族进行交易,以为对方身处小国没见过世面,暗地里占了不少便宜,结果后来对方反应过来,她才知道这次惹了硬茬子。直到现在,对方还在和她杠着,各种下流手段层出不穷,比她当初阴狠多了,简直防不胜防。 生活上的事不顺。之前说当今圣上要带着安宁公主等一干人去北边避暑,在山南暂住几日,她想着这是个能搭上安宁公主的大好机会还很是期待过一阵,然而既然祁爱白没那个心思,皇室这群人便只是一堆惹不起的麻烦,早走早好。哪知天气转凉,圣上又突然贪恋起山南的景色来,竟直接在这附近住了一月有余还不打算离开,搅得她出个门都紧张兮兮。偏偏那个据说是皇太孙的人还是个色胚,惹不起也躲不起,烦不胜烦。就连原本心系了许久的安宁公主,也似乎和她想象中的很不相同。 感情上的事也不顺。哥哥竟然要领男人回家! 祁爱莲咬牙切齿。 有关又有男人招惹祁爱白的事情,她其实早就知道。曾经追求过她的那个恭亲王世子郑司纾的弟弟郑司帆,前段时间不知道抽什么风,给她写了一封信,特地告诉过她这事。 在得知了乙三的存在之后,祁爱莲几次派人探查他的底细,全都无功而返,这让她觉得十分不妙。但既然祁爱白乐意,她也只能眼不见为净。 但这不代表她能容忍自家哥哥竟然直接领个野男人回家! 等到终于到达了祁氏大宅的门口,乙三刚一出马车,就觉得有阵阵冷风飕飕地吹。 祁爱莲适时命人打开了大门。她早算好了祁爱白到家的时间,将自己精雕细琢,盛装打扮,出门迎接时更是姿态翩翩,脸上笑容温和堪比菩萨。 “爱莲!”祁爱白没看出什么不对,只是久未见她,十分高兴。 祁爱莲微笑地看着他。她很想抓着他的头发,揪着他的耳朵质问他为什么又偷偷离开玄剑宗!为什么总是不知道主动让侍卫跟着!还老是和来历不明的人混在一起!这辈子还能不能有一点安全意识了!只被绑架一次嫌少了是吧!但在外人面前,她不能失了风度。 作者有话要说:→_→今天双更 是的,双更 双更…… 双更……………… 双……更…………………… 艾玛为什么这两个字眼竟然会出现在我身上_(:з」∠)_ ☆、针锋相对 到底是一起处了十八年的双胞兄妹,虽然祁爱莲一直微笑,祁爱白还是感受到了她的愤怒,也知道她在为何愤怒,于是忍不住缩了缩脖子,小小声道,“我下次一定注意……” 祁爱莲继续微笑,笑容中深深刻着一句话:我信你才有鬼! “忠叔。”祁爱莲道,“领少爷下去休息。” “诶,等等。”祁爱白拉着乙三,“我还没给你介绍,这位是……” “哥哥,你还是先洗洗,换身衣服再说吧,瞧这风尘仆仆的。”祁爱莲依旧微笑,“至于这位,是你新交的好友吗?放心,我会好好招待的。” 风尘仆仆?祁爱白困惑地看了看自己洁白的外衣。但他可不敢反驳,会用这般客气的语调说话的妹妹简直可怕极了。 “易公子,这边请吧,爱莲得与你说几句话。”待祁爱白走后,祁爱莲侧身,指了指大宅之内的一处客房。 乙三挑了挑眉:自己还未自报姓名,祁爱白也还未介绍,她就唤出了“易公子”,摆明早就调查过自己,这是在下下马威啊。 “不知祁姑娘想说什么?”看在她是祁爱白妹妹的份上,乙三对她很是客气。尽管在乙三看来,这女人除了那一张脸外,无一处讨人喜欢。 祁爱莲堪堪阖上了客房的门,脸上的笑容便褪得无影无踪。 “你想要多少银子?”祁爱莲问。 “什么?”乙三真没明白。 “你不就是想要银子吗?”祁爱莲道,“我可以给你银子,只要你离开我的哥哥。你想要多少?” 乙三略有些生气,“祁姑娘,我想你误会了。” “五千两?”祁爱莲问。 “可笑!”乙三真生气了:什么玩意!区区五千两白银,当初祁爱白见他第一眼时,就给了他。都是一家人,差距怎么就这么大呢? “五万两。”祁爱莲又道。 乙三稍愣片刻,反应过来后也没动摇,只是恼怒道,“你故意羞辱我吗?” “五十万两。”祁爱莲继续道。 乙三咬了咬牙:五十万两,这可是五十万两!有了这笔钱,他别说应对这次任务,直接砸死那个坑爹的主子都够了,一辈子都不用再发愁。 直到这时,他才不得不承认,他对祁爱白的感情远远比他原本愿意承认的要深,竟然深到能让他面对五十万两也不愿放手。 “五百万两。”终于,祁爱莲报出了一个足以买下半个祁氏的价格。 “……” 乙三:这女人疯了? 祁爱莲微笑,“这是我的底线,再多就给不起了。你考虑考虑。” 乙三摇了摇头,“我要动摇,刚才就动摇了。现在你已经说到这个份上,我反倒是说什么也不会同意了。” “哦?”祁爱莲问,“我那个笨蛋哥哥,在你看来,竟然能值五百万两?” 乙三笑了笑。他现在很不爽,不得不承认自己对祁爱白是动了真情,不能够再用其实自己别有用心来掩饰自己的动情,这让他不爽到了极点,对眼前的女人亦是厌恶到了极点。 实际上,就算没有这件事,他对祁爱白的这个好妹妹,也没有半点好感。 一是因为这个女人着实是个典型的商人,唯利是图,又精明过头。许多人因为她的美貌与能力而迷恋她,追求她,但在乙三看来,这女人外貌是没得说,但性情与手腕实在太过锋锐,别说追求,靠近一些觉得都难受。 二嘛,则是因为…… “我劝你再好好考虑考虑。”祁爱莲打断了他的思路,“我猜你现在对我哥哥正在兴致最高头,所以才会不舍得离开。但你再仔细想想,其实感情都是会变的,只有银子最实在。我提出的交易是绝对划算的,你一点儿也不亏。别一时冲动就拒绝了,再多考虑几天吧,你什么时候同意,我什么时候将钱给你。”说罢她又挑了挑眉,“只要别等到我哥哥腻了你,自个儿将你甩了,又去找了别人。那你可就人财两空了。” 乙三怒极反笑。 “你将爱白当做了什么?”他问,“能用钱来交换的货物?” 祁爱莲一愣,又因对方那亲昵地称呼而皱了皱眉。 “你以为银子能解决一切?”乙三又道,“别以为我和你一样。” “是吗?”祁爱莲挑眉浅笑,“我倒觉得我们在某些方面,出奇地一样。” “……或许吧。”乙三道,“实际上,若你当真觉得感情都是虚的,只有银子最实在,也就压根不会提出这种‘交易’了。” 祁爱莲脸上笑容一僵。 “别说五百万两,就算五千万两,哪怕你出得起,我也不会答应。而且我也相信,如果你真出得起五千万两,你是会出的。”乙三道,“既然你都能觉得他值,我什么不能?” “他是我哥哥!”祁爱莲怒道,“你凭什么和我比?” 乙三直直看着她,慢慢流露出一个讽刺地微笑,“是吗?怕不仅仅如此吧……你就是那样对待你的哥哥的?” “什么意思?” 乙三皱了皱眉。他本不想直接挑明那事,他原本还打算先与这个女人接触一下,多试探试探,结果还没开始,竟然就被逼到了这个境地。他必须要拿出筹码,让自己处于主动。 眼前之人不仅是一个强势过头的女人,她还是祁爱白的妹妹,祁爱白所重视的唯一的家人。而现在,这个家人并不欢迎自己。 若是自己果真被她压下一头,就算不主动离开祁爱白,在她的压力之下,两人的关系怕是也会举步维艰。 他必须逼迫祁爱莲,放下这种压迫的姿态。 “……你为什么害怕我和爱白在一起?”乙三问。 祁爱莲道,“因为他是我唯一的哥哥,而你是个男人。”还来历不明。 “那又如何?” “他的孩子将来会继承祁氏的家业。”祁爱莲道。 乙三一愣。他没想到对方居然是这么打算的,稍稍停顿了片刻,而后才又道,“就算如此,你问过他吗?” 祁爱莲微眯起眼。 “如果他愿意为了这个而主动离开我,一切岂不是更简单?”乙三道,“但你从来没问过他的意愿。” “因为不需要。”祁爱莲道,“我总是为了他好。” “……包括让他拜入玄剑宗内,却一直用药物化去他的内力,令他整整十年一事无成,一直自怨自艾?”乙三问。 寂静。 这句话后是死一般的寂静,在这一刹那间,仿佛连呼吸声都停了。 半晌之后,祁爱莲才开了口,“你说……什么?”她从头到尾说了那么多话,直到现在,声音中才第一次带了颤抖。 乙三叹了口气,“其实我一开始并没有怀疑到你头上,毕竟你是他的亲妹妹,我最初怎样也想不出你有什么理由要那样做。但是除了你,还能有谁?除了你这个唯一的至亲,谁能说服他的师父师兄以及师门内所有应该发现这件事的人,一直对这件事守口如瓶,一直帮你隐瞒着他?你当初用来说服他们的理由,也是‘为了他好’,对吗?” 他每说出一句话,祁爱莲的脸色就白了一分,最后已经是毫无血色,就像张纸。 “但哪怕能够做到这种事情的人只有你,那个问题还是找不到答案:你究竟是为了什么?”乙三道,“我想了很久,然后终于发现我陷入了一个误区。我不应该将你看做一个普通的妹妹,哪个普通的妹妹能掌管得了偌大的祁氏?更何况你当年接手这份家业的时候,简直年幼得可怕。能做到这种事情的人,必定有着极厉害手腕,并且,必定有着极黑的心肠。” 祁爱莲深吸了一口气,终于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但她的脸色已经暴露了一切。 苍白的脸色和微颤的身躯,都向乙三证明了他的正确。他每句话都说对了,每句话都正中软肋。 “祁姑娘,别这样。别强撑着否认了,你的神情和你说的话一点也对不上,你现在的表现简直是在给那个令人敬佩的祁氏之主抹黑,连演技最差的戏子都不如。”乙三摇了摇头。 “无稽之谈。”祁爱莲硬是在自己脸上强拉出了一抹冷笑。 “那就再继续听听我的无稽之谈吧。”乙三道,“你让爱白整整十年一事无成,而在这十年间,你掌控了整个祁氏,不是吗?” 祁爱莲盯着他看。 “爱白才是祁家的长子,即是长,又是子。”乙三继续道,“如果他不去玄剑宗,祁氏压根就不会是你的。同样的,如果他在玄剑宗学有所成,你又怎么能安心将祁氏一直攥在手心?” “啪!” 祁爱莲终于忍不住,狠狠扬起了手,照着他的脸重重甩了一耳光。 乙三没有躲。 他已经成功令对手失态了,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这是他的胜利。 乙三轻轻勾起一个微笑,“祁姑……” 门外忽然传来声脆响。 乙三一愣,话语戛然而止。 他急忙冲到门口,刷地将木门拉开。 祁爱白正站在外面,轻轻颤抖着身体,傻傻地盯着他看,脚边是一个被碰到的花盆。 他听到了? 怎么能让他听到? 该死!怎么能让他听到! “爱白……”仓促之下,乙三心乱如麻,原本无时无刻不转着心思的脑子现在只是一片空白。他什么也来不及想,只是紧紧将祁爱白搂在怀里,想要给出几分劝慰。 身后的祁爱莲也已经看到了祁爱白。 她本就已经失态,又怎么能够面对这一幕? 眼泪刷地就从她脸上落了下来。若是平常,她一定不会容忍自己在人前哭泣,但现在她却怎样也控制不了自己,最后终于嚎嚎大哭。她擦过两人的身侧,哭着跑出了房间。 祁爱白一直被乙三搂着,一直呆愣愣地,好半晌后才慢慢有了反应,稍稍侧过头看着祁爱莲的背影,凝固地思维终于渐渐转动。 现在不是深陷打击的时候。祁爱白很快想起了自己是谁,想起来刚才所听到的事情,也想起了自己此时应该做什么。 他重重一把推开乙三,果断向祁爱莲追去。 乙三被留在原处,呆立许久,半晌勾起一抹笑,独自嘲笑着自己。 ☆、谁让你是哥哥 “爱莲、爱莲!”祁爱白狠狠敲着房门,但这门已经被祁爱莲从内部锁得死紧,始终纹丝不动。 自从她逃出那客房之后,便一直躲在这卧房中。 原本祁爱白差一步就能追上。 “你出来啊,爱莲!我知道你在里面,出来说清楚啊!”祁爱白抬起脚,用力踹了半晌,还是毫无效果,“我知道你不会真的害我,只要说清楚就好,你出来啊!” 房内只传出了隐隐约约地抽泣声。 祁爱白咬牙握了握拳。 从来只有他躲在房里耍脾气,然后祁爱莲想方设法将他拽出去,现在双方调了位置,难道他还真就没有一点办法了? “斧头!”祁爱白朝着边上的下人吼,“去拿斧头过来!” 那下人一愣,“少爷……” “我让你去你就去!”祁爱白一脚将那人踹走,又朝着房内吼道,“我还不信劈不开它了!别逼着我真做到那一步!” 兴许是听到了这一句话,房内的抽泣声渐渐停了。 祁爱白深深吸着气,稳定着自己的情绪,柔声细语地道,“爱莲,你是我妹妹,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我是了解你的。你我之间哪能有什么事情真说不清楚?你别这样,出来和我好好谈谈。” 房内寂静无声。 祁爱白的拳头握了又松,始终站在这门口。 片刻之后,下人终于拿来一把斧头,递到他手上,紧张兮兮地道,“少爷,小姐平常不这样,现在一定是出了什么事,或许需要静一静。您……您别和她闹得太真。” “我知道。”祁爱白试着举了举那把斧头,稍有点重。 他将斧头搁在脚边,“爱莲,我数到三。” “一。” 房内传来轻微的声响。 “二……” 那道门终于被里面的人打开了锁,一把拉开。 祁爱莲站在那儿,硬逼着自己流露出了一股平静冷淡的神色,只是脸上的妆容已经全部被哭花,衬得那份平静越发脆弱,“事情你都已经知道了,没有什么好说的。” 说罢,她便打算再度关上房门。 “爱莲!”祁爱白伸出手,死死抓住门沿,“爱莲……”他现在必须要说些什么,说点什么来打破两人间的这种僵局,但到底应该说些什么?他只有一句话的时间,只有一句话的机会。 “爱莲,我相信你。” 他找到了那句话。 祁爱莲霎时松了力道,怔怔地看着他。 “你是我的妹妹。”祁爱白道,“你是我在这世上最信任的人,没有什么能打破这份信任。任何人都不能。” 在他说这些话的时候,祁爱莲的眼泪已经再度涌了出来。她猛地扑进祁爱白怀里,紧紧搂着他的脖子,又一次哭得泣不成声。 周遭的下人们都惊呆了:他们从未见过自家小姐这般模样! 只有寥寥几个老仆,无声地叹了口气。 祁爱白轻轻拥着她的双肩,抚摸着她脑后的头发,嘴角勾起一丝苦笑。 他自己从小到大都是个爱哭鬼,祁爱莲身为他的妹妹,小时候其实也是不逞多让的。 那个时候,他们俩之间只要有一个人哭,另一个看到了,必定也会跟着嚎嚎大哭。两个胖墩墩的小人哭着抱成一团,互相往对方身上蹭着眼泪,又像是都被对方的哭声给鼓舞了似的,一哭起来就连绵不绝、绕梁三日,轻易停不下来,真真逼疯他们的父母。 直到六岁那年,一朝之间父母皆亡,祁爱白自己也在床上晕死了大半年,一切才都不一样了。 他不知道自家妹妹是如何独自度过了那半年,只知道当自己终于再度睁开双眼之后,第一眼所看到的她,已经变得完全像是另外一个人。 因为年幼,祁爱莲最开始接手祁家的时候并不顺利。那段时间,祁爱白隐隐约约知道,虽然祁氏所有族人都承认祁氏商行应该归他们所得,实际上却仅仅将祁爱莲当做了一个傀儡。 于是祁爱莲以外人无法想象的速度成长了。她以几乎卑躬屈膝的姿态接受了他人的那些操纵,蛰伏下来,暗暗等待着反击的时刻。她的眼角眉梢一天比一天显得冷硬、淡漠,再不见半分稚气。 但他也曾在夜深无人之时,无意中撞见祁爱莲独自跪在父母牌位之前,偷偷哭泣。就是那一夜让祁爱白相信,妹妹还是那个妹妹,还是那个需要他保护的妹妹。 他却不知道究竟该如何帮助她。 祁爱白开始拼命想要拜入玄剑宗。尽管当时祁爱莲一直阻拦他,想尽办法让他打消那个主意,陪她一起留在祁氏。但祁爱白坚定认为,就算留在祁氏,也只是另一个傀儡罢了。 年幼的他想要学得一身好武艺,将那些欺负过妹妹的家伙全部打跑。 然后便是宗门内那拼尽全力却一无所成的五年,磨灭了他一切希望的五年。他绝望着,却还是咬牙坚持着。 最后为什么还是放弃了? 哦,是因为有一个入门弟子轻易打败了他,令他无法再自欺欺人下去,不得不承认那五年的努力毫无作用。又因为,在他视线看不到的那些地方,祁爱莲已经成长得越来越强大。那些将手伸入祁氏的族人一个又一个地离开,有的生病,有的失踪,有的犯事被抓,有的自己表示绝对不会再插手,还有那么一个家伙,被人从护城河下发现了尸体。 世人提到祁氏之主时再不会想到其他,只有祁爱莲掌控着这一切。 他终于发现,妹妹已经不需要他的保护。 太好了,这样真的太好了。 一切都很好。 就算自己这个哥哥如此无能,妹妹也已经可以有办法自己保护自己,永远不会再被人欺负。真的,没有什么能够比这更好。 祁爱莲是祁氏的继承者,是父母心血的延续,是祁家的骄傲,亦是他的骄傲。至于他这个哥哥?还操那么多心做什么呢,安心当个纨绔子弟,好好享受生活就是了。 一切都是如此美好。 如果他永远没有听到过今天的这一切的话。 祁爱白将手轻轻搁在妹妹的头顶,眨了眨眼,将自己的眼泪给逼了回去。 他是哥哥,妹妹已经在哭了,他不能再哭,不然岂不是又会像小时候那样无法收拾?他们可已经再没有父母,能够在他们哭成一团的时候,将两人分开。 在妹妹难得软弱的时候,他必须坚强。 有什么办法呢,谁让他是哥哥? 如果今天得知令自己那么些年一事无成的是其他任何一个人,祁爱白都会恨,深恨,恨不得食其骨肉。但面对祁爱莲,他恨不起。 祁爱白拉着妹妹的手坐在房内,在她耳旁低声劝慰着,又向下人们递了个眼色。片刻后,下人端了一本账簿上来。 祁爱莲哭声渐小。 “小姐。”那老仆道,“陕西的分店来人,说他们那出了点问题,您看看这账……” 祁爱莲顿时抹了把泪,一把将那账簿夺过,认真翻阅起来。 祁爱白无声微笑。 那本账簿厚厚一叠,就算是祁爱莲也花费半晌才对好,然后冷哼一声,将那账簿狠狠拍在桌面上,“马上让分店的那个人来见我!” 老仆应声下去了。 祁爱白拉了拉祁爱莲,指了指她的脸。 祁爱莲赶紧补妆。仅仅片刻之后,又是一个容光焕发的妹妹。 等到分店的事情处理完毕,天色已经擦黑。祁爱莲重重舒了一口气,一时间差点将之前发生过的那件事抛诸脑后。 但她一回头,便看到祁爱白始终在她的身后,抬着一双眼睛,盯着她看。 “现在……可以好好和我说说了吗?”祁爱白问。 祁爱莲咬了咬牙。 “我说过我相信你。”祁爱白道,“但你总该告诉我为什么。是他猜错了,还是你有着什么理由?” 祁爱莲摇着头,目光平静,“哥哥,对不起。” 她拒绝回答。 祁爱白深深吸了一口气,“你总是这样……”他一时压抑不住自己的怒气,“你总是这样!” 但他想着眼前之人是他的妹妹,很快便恢复了冷静。 祁爱白没有再问,一个人默默回了自己的房间。 他自己给自己斟了杯茶,发现自己的手在抖。 他放下茶杯,狠狠按住自己的手。但手不再抖了,眼角又开始泛酸。 他赶紧站起身,在房内走动着,没有什么目的地走动着,只为了不让自己有机会再静下来,意识到今天发生的那一切。 片刻之后,他开始在房内翻找起来。几乎将整个房间翻了个天,拼命寻找着。 他想找到自己曾拥有过的那一柄生锈的佩剑,却忆起自己已经将它留在了玄剑宗。 祁爱白滑坐在墙角,用力抓着自己的双肩,浑身终于开始颤抖,无论如何抑制不住。 有人敲着门。 祁爱白深吸一口气,佯作出一幅不以为意地姿态,打开房门。 侍女将饭菜端到他的桌上。 他一直没用晚饭,现在确实饿了,于是待侍女走后便坐下,伸手舀了一勺汤,递入自己口中。 就在舌尖触到汤汁的那个刹那,祁爱白忽然想:她是如何化去自己的内力的?是在哪里下的那种药?就在这每日的饭菜中吗? 他猛地将手中汤勺丢到一边,汤汁吐了一地。 祁爱白颓败地蹲下,双手用力抓着自己的头发。 他不得不发现,就算他那样努力地安慰过祁爱莲,就算他的努力终于让祁爱莲看上去好像恢复了原样,他们兄妹两个,也已经回不去了。 祁爱白拼命安慰着自己:有什么关系?只要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就好了。 但是他做不到,他做不到! 他想要说服自己:自己当初之所以想要习武,就是为了保护妹妹,既然现在已经没有那个必要,一事无成又怕什么? 但他依旧做不到。 他想要习武,虽然一度放弃,但是发现原因只是药物,并不是真的天赋不足之后,他真的想要习武,他不愿继续放弃。他想要像师兄那样驰骋江湖,与心爱的人并肩而立。 为什么他会无法习武?为什么要让他无法习武! 他分明也想要像那样驰骋江湖,分明也想要与心爱的人并肩而立。 并肩…… 祁爱白豁地抬起头。他终于想起来了。 祁爱白冲出房门,看到一个下人便猛地揪住,急急问道,“易衫呢?就是我带回来的那个人,他现在在哪?” 对方唯唯诺诺说不清楚。 祁爱白甩开他,赶紧询问下一个人。 此时忠叔正欲找他说话,看到这一幕,皱了皱眉道,“我已经下令,将那人赶了出去。” “赶?”祁爱白看着他愣了片刻,然后大怒,“你为什么要赶他走!他是我的客人,谁允许你赶他走了!” 忠叔道,“虽然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小姐之所以哭成那样,不全是他害的吗?不赶走,难道还能继续留着不成。” 祁爱白气得嘴唇发抖,“我不管!快点给我把他找回来!” “少爷,别闹了。”忠叔一双眉头简直皱成了麻花,“以往你胡闹也就罢了,现在小姐已经被人欺到了头上,你怎么还能胳膊肘往外扭?” 闹? 祁爱白在原地站了片刻,忽然放声大笑。 他今天一天强颜欢笑,拼命忍到了现在,就落得一声“胡闹”? 他还真就胡闹了,怎的! 作者有话要说: ☆、情动 “你们都不愿意去寻他,是吗?”祁爱白转动着视线,从周遭那些下人身上一个又一个地看过去,嘴角勾着一抹讽刺的微笑,“好,我自己去。” 说罢,他转身就走。 忠叔起初以为他只是假意做个样子,拧着眉头没说话,直到见他已经径直走到了大门口,连头都没回一个,才知道他这是在说真的,顿时又气又急,几步冲过去一把抓住,“少爷,你怎么这么糊涂!” 祁爱白想要挣开被紧拽的手臂,但忠叔早年也是习过武的,一时间竟然坚持不下。 “放开他。”祁爱莲的声音自后面传来。 祁爱白回头,看到自家妹妹从回廊内走出,静静站在那儿,看着他们,那双眸中的目光复杂得很。 “小姐……你怎么也由着他?”祁氏之主发了话,忠叔虽然依旧不情不愿,却不得不松了力道。 “他既然想走,就让他走。”祁爱莲神色平静地说了这么一句,而后目光闪了闪,将视线移到祁爱白身上,“但是,哥哥,如果你今天真的走出这个家门,以后就别回来了。” 祁爱白脸色剧变。 他想不到她会说出这种话……为什么在刚刚发生了那种事情之后,她竟然还能说得出这种话?居然还要这样子来威胁自己? 片刻之后,祁爱白明白了:正是因为刚刚发生了那种事情,这句威胁才会有效。若是平常,祁爱白听到这种话,只会付之一笑,依旧我行我素,完全不放在心上,现在却不行。 正因为是这种时候,正因为他们兄妹间的隔阂已经不可避免,才能让他知道,如果自己不退让,这次或许真的会失去这个妹妹。 祁爱白脸色惨白地沉默了半晌,然后咬了咬唇,“妹妹,我喜欢他,我想要和他在一起。” “那又如何?”祁爱莲问。 “……他并没有错,这次的事情,他分明一点错都没有。”祁爱白道,“收回刚才的话,让我将他找回来,行吗?” 祁爱莲摇头,“我说出的话,从来不收回。” “好吧。”祁爱白忽然牵起嘴角,惨然一笑,“那就好吧。” 他转身,踏出祁氏的大门,再无留恋……怎么可能再无留恋?这是他住了十八年的地方,里面有他整整相依为命十八年的妹妹。 “你迟早会后悔的。”他听到妹妹在后面喊,“你必定会后悔的!” 但他并没有回头。 他一步一步踏出了门,沿着祁氏的院墙一步一步地走,走着走着,又忽然开始狂奔,逃也似地离开了这块地方。 “易衫!”他漫无目的地在街道上跑着,边跑边喊,“易衫!你在哪里!” 但是无人回应。 待跑得够远之后,祁爱白停下来歇了口气,又开始向路人们描述乙三的外观,一个人接一个人地询问起来。大半个时辰过去,却始终毫无线索。 祁爱白并没有泄气。 上次见到乙三已经是四五个时辰之前的事,想来离乙三被赶出祁家也已经四五个时辰了,自然没那么容易找到。 他只是有那么点委屈。 “易衫!易衫!”祁爱白又开始街头巷尾地喊着,中途在集市上买了些糕点填了肚子,接着开始询问起各处的客栈来。 找过几家客栈之后,天色便已经全被黑幕笼罩,各处都挂上了灯笼。幸好这儿是座繁华之城,哪怕入夜,街道上也还算热闹。 祁爱白渐渐缓下了有点发麻的双脚,嗓子也有些疼,于是不再喊叫,只是在街上缓缓走着,就像个漫无目的的游荡者。 越走,他便越觉得委屈。 为什么自己明明已经这么努力地找了,对方却还是不愿意给出一点回应? 自己从离开祁家之后就一直喊着对方的名字,一直喊了这么久,喊了这么多遍,难道对方没有听到吗! 祁爱白停下脚步,用手按着自己的额头,暗自责怪起自己:怎么能这么想?都怪乙三最近对他太宠,竟然令他潜意识觉得,对方会在他需要的时候出现在他身边,是一件理所应当的事情。 但山南就这么大,他已经沿着找过了一圈,对方究竟在哪?无论在哪儿,都连一个曾见过对方的人都没有。 祁爱白想,对方一定是生气了,气自己在当时那种情况下丢下了他,只顾着去追自己的妹妹,害得他被家中的下人赶了出去,甚至在之后隔了整整半天,才再想起他来。 那个人,虽然总是摆出一脸和善的模样,眉眼间却都明明白白地显着一股骨子里的傲气。 祁爱白咬着牙想:那样傲的一个人,来自家做客,却遇到这种事情,必定是会生气的。因为生气,所以才故意躲起来了。 谁让自己没有早点想起他呢?因此而找得辛苦一点,也是应该的……才怪! 祁爱白委屈,委屈极了。他难道做错了吗?在那种情况下,心中最牵挂的是自己唯一的至亲,难道错了吗? 恍恍惚惚之间,祁爱白撞到了一个人。他抬头一看,却是一名陌生的女子。 “姑娘……”祁爱白略有些慌张地道着歉,“对不起。” 那个女人摇了摇头,朝他笑了笑。 平心而论,这是个极美的女子。身材高挑有致,五官精致俏丽,神色间说不出的温婉动人,一笑起来更是风情万种,却不显半分轻浮,显然有着极好的出身,非富即贵。身后那些隐隐护着她的侍从,也印证了这一点。 然而祁爱白不喜欢女人,现在更没半分心思欣赏这份姿色,见对方无事,便打算匆匆而退。 “我看公子像是满腹心事。”那女人却是笑着问道,“不知能否说出来看看,说不定芊儿能为你分忧。” 于是祁爱白熟练地将乙三的外貌又复述了一遍,“姑娘曾经见过吗?” 那名唤“芊儿”的女子摇了摇头。 “谢谢。”祁爱白又打算走,“那我便不打扰芊姑娘了。” “公子稍慢。”那女子挽留道,“你现在所寻的,是对你而言及其重要的人吗?” 祁爱白本来有些不耐,但对方这么问,却正好触得他心中一涩。 他回转过身,慎重地点了点头。 “若是有缘之人,必有有缘之处。”女子道,“只要缘分未断,相逢便是迟早的事情。公子何必急于一时?” 缘?是了,祁爱白想起,他与乙三之间,确实是一向有缘的。他顿时豁然开朗,虽说不能完全消去心中阴霾,但也吐出一口气,只觉得整个人都是一轻。再看那名女子,更觉得比原本要亲近了几分。 女子笑道,“其实我与公子你,也是有缘的。” 祁爱白一愣。 “数年之前,我们也曾经像这样偶遇过一次,芊儿还记得,公子却是忘了。”女子说完,便不再纠缠,微笑地向祁爱白告了辞,领着诸多侍从,自旁边走了。 祁爱白又在原处愣了半晌。 他所想的不是那个女人,而是他与乙三之间的缘。如果他们之间确实缘分未断,对方现在究竟会在哪儿? 祁爱白继续漫无目的地游荡起来,片刻后来到一条河上,握着桥中央的护栏,望着下方水面上自己的倒影,回忆着这两个月来的点点滴滴,回忆着自己在这两月间所认识、所爱上的那个人。 若是那个人,在被祁家赶走之后,会去哪里? 在山南城中随处走动?自己去默默寻一处客栈住下?甚至一怒之下干脆直接返回江陵?不,这些都不是那个人会甘心做出的选择。 祁爱白望着水中的倒影,忽然笑了。 “混蛋。”那笑容稍纵即逝,祁爱白紧接着便骂了一句。 而后他猛地从护栏上翻过,竟然径直向河中跃去。 他听到一些惊呼,是无意中看到这一幕的路人们发出的。 他更听到一声咒骂,紧接着便是某人快速掠过风中的声音。有脚步急急在桥面上踏了一步,一只手更是在千钧一发之刻拽住了他的后领。 但他跳得实在是太快,太突然,就算后领堪堪被人拽住,又怎么止得住落势?反而带着身后那人一起,噗通噗通,齐齐掉入了水中。 “祁爱白!”对方将他从水中捞起,怒骂道,“你这是做什么!” 祁爱白没有回答,他甚至没有抬头看乙三的脸,只是听到了对方的声音,便情不自禁地直直扑进了对方胸口。紧接着,他在对方颈侧狠狠咬了一口。 乙三痛呼。 这一口真是太狠了!咬得血都出来了,染得水都是红的! “混蛋!”祁爱白一点不心疼,只是拼命哭骂道,“你他妈混蛋!你就看着我找了你这么久!真他妈混蛋!” 祁爱白果然没有猜错。 乙三这种人,哪有可能是受了气一声不吭,被赶了乖乖就走的人?若不是看在祁爱白的面子上,他就算大闹祁家,打伤几个不长眼的东西也是应该的。 出了祁家的门之后,他一直藏在附近没有走,就等着看祁爱白什么时候出来将他再给请回去,给那帮仗势欺人的东西们一点颜色瞧瞧。哪知这一等,就直接等到了天色擦黑,真真将他给气了个半死。 他也不清楚祁爱白在祁家发生了什么,只知道那时祁爱白直接甩了他,追着祁爱莲就跑,一甩就是大半天。 因为咽不下这口气,他迟迟不愿意露面,就想多看看祁爱白为他着急的模样,结果对方居然直接用投河逼他出来! 还咬得这么凶狠…… 乙三郁愤交加,连忙用双手捧住祁爱白那颗凶狠的脑袋,解救自己的脖子。这一捧,却是一手湿漉漉的泪,再低头一看,祁爱白竟然已经哭得不成样子。 “爱白?”乙三有些慌了:难道这次自己真的做得这样过分? 祁爱白也不管他那伤口,抱着他的脖子死命地哭。他今天一天都想这么哭,从听到对方和自家妹妹的那番对话时就想哭,一直想哭,但他一直忍着,拼命忍着,直到现在,终于哭了个彻底。 他庆幸这世上还有个能让自己放声痛哭的人。 乙三手足无措,只打算拖着祁爱白先上岸再说。 “易衫……你这混蛋!”祁爱白还在骂。 乙三抓着祁爱白拼命往岸上爬,结果又被祁爱白一把拽入水中。 乙三无奈,“爱白……” 这句话他堪堪说了两个字,剩下的声音便全部被对方封入了口中。 祁爱白将乙三摁在岸边,含着他的双唇,拼命吻着,直吻得双方都快要窒息。 “易衫……”他摸着乙三的脸,看着对方难得呆愣的模样,“我喜欢你……我爱你……” 乙三好半晌反应过来,红着脸将他的手从自己脸上拿下,“是是,我们先上岸,我先送你回家。” “我没有家了。”祁爱白笑,“我要和你在一起。” 乙三一愣。 祁爱白趴在他的胸口,双手沿着对方的身体一路往下。 “易衫,我想要你。”祁爱白道。 作者有话要说: ☆、意外,又见意外 乙三猛然听到这话,只觉得满眼都晃着星星,一时间难以置信到了极点。却又有一股颤栗地快意从尾椎骨直接炸到了脑子里,仿佛将他整个人都点燃。撩人的热度正狠狠烧着脑中那最后一根弦,就要释放出那些已经快按捺不住的欲望。 但那根弦最终还是坚持住了。乙三很快便按住了祁爱白乱动的手,制止了对方的举动,“等等,爱白,等等。” “我说我想要你。”祁爱白咬着牙瞪他,“你不愿意?” “怎么可能会不愿意?但是……”乙三挑起眉道,“这儿?现在?” 祁爱白抿了抿唇,低头看着仍旧浸着两人的河水,又四顾看了看周遭那些惊呆了的路人,理智终于慢慢回复。他眨了眨湿漉漉的双眼,不说话了。 乙三终于顺利上了岸,将他拥在怀里,沿路走着,水从两人身上滴滴答答落到地上。 天空中忽然起了一阵雷,片刻后又淋淋漓漓下起雨。 两人湿上加湿,倒也不在意这点雨水。 乙三只是越走越急。 他轻车熟路地绕进了一家民宅,将祁爱白放下。 “这里是……”祁爱白一句话没有问出口,便被乙三给摁到了墙上,含住双唇,用力索取。不知过了多久,久到他已经有些发晕,乙三才放开了他。 “爱白……祁爱白……”乙三倚靠在祁爱白的颈侧,在祁爱白耳旁低声呢喃。他将指尖扣在祁爱白的指间,十指相交。 看来便是这里,就是现在了。 雨水依旧落在身上,两人的身体却越来越热。 祁爱白用手臂勾着对方的后颈,深吸了一口气,有些紧张,有些不安。他现在已经摆脱了那种不顾一切的状态,比之前冷却很多。然而对方的热情,已经轻易地将他再度撩拨起来。 在今天这短短的数个时辰里,他的世界被颠覆了很多。原本以为已经了解至极的妹妹,其实陌生无比,原本以为会待一辈子的家,也已经回不去了。仔细想想,或许正是因为发生过这些事情,他才会在寻到乙三之后显得那样急切,甚至说出那句话。 但这种事情无所谓。 他现在正体会着对方的渴求,也渴求着对方。 祁爱白牢牢抓住眼前的这个男人,仿佛正牢牢抓住他现在唯一能抓住的。 乙三抬起头来,那双眸中的笑意直触心底,令祁爱白忘却了一切,沉浸其中。 祁爱白很快便无法再思考。他就像是渐渐踏入了云中,意识沉沉浮浮,视野模模糊糊。他听到了从自己的口中所泄出的音节,真是羞耻啊,他头一次知道原来自己的舌喉还能发出如此声响。 祁爱白湿润着眼眸,一直在乙三身上定定地望着,尽管那双眼已经失神,什么也看不清。他伸出手,胡乱抚摸着对方。一只手抹过乙三的脸,然后祁爱白那本已经浑浑噩噩的脑中,忽然察觉到了一抹不适。 对方的下颚并不像他记忆中的那样光洁。 祁爱白眨了眨眼,努力注视着视野中那些模糊的光影,迫使自己看得更清楚一些。 ——乙三的下颚上忽然多了一道疤。 这道疤是乙三一直就有的。自从多年前不慎被人伤过这一刀,它就一直在那儿,只不过一直被乙三刻意用妆掩盖着。然而今儿又是水淹又是雨淋,再加上乙三现在激动忘我,竟然连那块妆是什么掉了都没察觉,这才第一次让祁爱白看到。 祁爱白望着那道伤,怔怔地想:不,自己并不是第一次见到。 他的记忆一下子回到了数月之前,那场有惊无险的绑架,那个带着肖灵面具的倌儿,以及那道面具之下的疤痕。是的,就是这道疤,他记得这道疤! “不!”祁爱白忽然挣扎起来。 很多他以前觉得不需要在意的事情,一下子全涌进了他的脑海。 ——他曾说自己姓易名衫,却从未详细提过自己的父母。他曾说自己只是偶然在江陵落脚,却从未提过自己的故乡在哪。他曾说自己出身贫寒,却从未解释过那一身武艺究竟是从何而来! 他的背景,他的过去,他的一切,他说过的,他没说过的,那些祁爱白曾以为不必追问的,那些祁爱白曾以为自己已经了解了的……在这道疤面前,一切都错了,一切都对不上了。 祁爱白的身体还热着,心却一点点冷成了冰。 乙三曾经对他说过那么些话,曾经模棱两可说过的那么些过去,没有一句能解释这道疤,没有一句能解释他曾经为何会伙同他人绑架祁爱白。 一切都是谎言。 眼前的这个男人,他其实从来就不认识。 “放开我!”祁爱白无法接受,几欲崩溃,一改片刻前那乖巧顺从的姿态,拼命挣扎,“不!别再碰我!” 因为太过突然,乙三被打了个措手不及,被他一脚从身上踢下,险些跌了个四脚朝天。 祁爱白想跑。 乙三以为他是无缘无故忽然反悔,顿时火了。他伸手抓住祁爱白脚踝,将他捉了回来,然后将对方的手臂别在背后,用力摁住,“都到了这个时候,你还在闹些什么?” “不……”祁爱白哭泣起来,“放开我……求你……放开我……” 乙三皱了皱眉:虽然对方不知为何忽然反悔,但自己现在这都已经做到半截了,怎么可能还停得下来?于是他也不再管祁爱白,就这样继续了下去,反正对方已经牢牢被他摁在了地上。 哪怕他原本想要温和一些,这个时候也顾不上了。 “不!”祁爱白吃疼。 对方毫不怜惜的动作令他知道,这次已经是逃不脱了。对于真相,他终究知道得太晚。 “你是谁……”祁爱白哭喊许久,声音渐渐沙哑,“至少告诉我……你究竟是谁……” 乙三一愣。 他顿时摸了摸自己的下巴,然后暗骂一声:那块妆平常明明扎实得不得了,怎么偏偏在关键时刻掉了链子? 但他并不打算回答。 夜更深了。 祁爱白在问出那句话后不久便晕死过去。 之后祁爱白被乙三抱进屋,现在正被丢在床上,草草盖了一条被子。乙三坐在床沿,侧头看着他,神色阴晴不定。 半晌之后,乙三叹了口气。 他俯身挑起祁爱白的一缕发丝,搁在唇边轻轻亲吻。 这是他们之间的第一次,乙三自己也期待过许久,原本自然也是想要好好珍惜,给双方都留下一个美好的回忆。结果谁能想到,竟然出了这种意外? 他是喜欢祁爱白的,现在多少有些愧疚。 乙三伸手摸着祁爱白的脸,暗道:待他醒来之后,得好好道个歉。把能解释的好好解释一点吧,这小子向来心软,最后总会原谅的。 就在他这么想的时候,忽然听到屋外传进了两下声响。 乙三皱了皱眉,帮祁爱白掖了掖被子,站起身,推门出去。 在这时候听到这个暗号,乙三直觉没有好事。 果然,片刻后便有一个人飘到了这院子中。是个女人,并且是个妥妥的不速之客。 “怎么?看到我,你好像特别不高兴。”那个红衣飒爽的女人笑道。 乙三不置可否,只暗自庆幸祁爱白现在还晕着。否则如果让他看到了这人,知道了她就是当初自己用木头雕出的那个女人,将要解释的事情便又多了一大堆。 “好不容易见到大姐头,我怎么敢不高兴?”乙三皮笑肉不笑,“只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十分惊喜罢了。” 这女人名叫乙一。身份嘛,看名字就知道了。 当然乙一也不是她本名,只是代号罢了。而乙三幼年就与她相熟,那时红衣盟内乙字辈还没有排位,彼此都有着各自的乳名。 “丽莺姐这次来是有什么事?”乙三顺手套了个近乎,问道,“我这次的任务,期限应该还剩下很久吧?” 丽莺摇了摇头,“先别管你那个任务了,我是来招你回去的。” “什么?”乙三一惊,“可是……” “这么不情不愿?我们都知道你喜欢中原,但也不用……”丽莺挪揄着,话说到一半,忽然一顿。她察觉到了祁爱白的气息,目光利刃似的飞向了乙三身后的屋子,“屋里有人?” 说罢,她便抬脚走去,打算推门进屋一看。 乙三侧走两步,堪堪挡住她的视线,回护之意溢于言表,“我们出去说。” 丽莺诧异地瞅了他一眼,沉默片刻后点了点头,略有些酸溜溜地笑道,“难怪你乐不思蜀了。” 说罢,她便恭敬不如从命,施施然朝外走去。 乙三紧跟其后。 到了四下无人之处,丽莺低声道,“国主病重,已经十余日不见客。殿下怀疑,病重只是幌子,国主可能已经薨了。” 乙三咬牙暗道:果真没有好事。 “现在是殿下最需要我们的时候。”丽莺道,“我们必须马上赶回去。” 乙三点了点头,又道,“只是我还有一点准备要做,给我……” “阿雨!”丽莺唤了他的乳名,略有些严厉地斥责道,“不管你有什么事,难道能比殿下更重要?你现在的一切都是殿下给的,莫非你想忘恩负义吗!” “就半晚,我保证就半晚。”乙三为了争取这点时间,不惜撒娇道,“丽莺姐~就给我半晚嘛~我知道你最好了!明天早上我肯定会走,绝对不会让你为难,真的就这半晚嘛!” 这一席话说完,他牙都快酸掉了。 但效果也是显著的。丽莺见他这副样子,刚起的那点怒气也发不出来了,甚至脸颊也有些微红,半晌之后终于无奈道,“你说的,明天早上就走。” 乙三故意显出一副欢呼雀跃地模样,又装出一副感激涕零的姿态,连连道谢,终于让对方先放了他回去。 乙三一路狂奔,心中暗骂:这未免也太不巧了! 虽然他一直知道自己迟早是得回去西域,回去旻迦国的,但原本至少还有着大半年的时间,足够他将和祁爱白的那档子事处理得稳稳妥妥。结果那老国主早不死晚不死,非得挑这个时候出事,一下子将时间缩短了这么多不说,还偏偏卡在刚刚发生了那种事情之后…… 乙三怎么也不可能就这样丢下祁爱白走,但就算争取到了这半晚,他又能怎么办?回去之后赶紧弄醒祁爱白,先为不该强上他而道歉,然后告诉他自己得走了,指不定什么时候再回来?这不是找揍吗! 或许他应该直接带祁爱白走。 乙三脚步不由得一顿,片刻后反应过来,连忙继续狂奔。 这是个好主意,他确实应该直接带祁爱白走。 反正他想和祁爱白在一起,那么祁爱白便迟早该和他一起回西域。刚好祁爱白又好像已经和祁家决裂了,就趁现在直接卷在被子里带走也不错。至于说最近旻迦国内不稳,那便先将祁爱白安置在周边,等自己将事情办完了再去接他吧。 乙三终于又回到了那处民房,暗暗打定着主意,推开门,向内望去。 床上没人,屋内空空如也。 祁爱白不见了。 作者有话要说: ☆、“公主” 祁爱白醒来时,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陌生的床上。 他睁着眼睛,盯着屋顶看了半晌,慢慢想起了之前发生的事情。就在昨夜,在乙三离开了那间房之后不久,他其实便醒了。 那时乙三还在和那个女人一起站在院内说话。等到乙三随那女人走远,祁爱白便草草裹了件衣物,一个人逃到了街上。 然后?是了,他又晕倒了。 本来就被水浸了那么久,淋了那么些雨,再加上……屁股又很疼……祁爱白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好像有那么点发烧。 房门忽然被推开,一名侍女走进来,看到他已经睁开了眼,十分高兴,“公子你终于醒了。” 祁爱白还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被什么人捡到,略有些惶恐地道了声谢。 侍女对他笑了笑,又关了门出去。 接下来进来的女人,令祁爱白松了口气。 “原来是芊姑娘,这次真是多谢你了。”祁爱白的衣物已经穿好,边下到地上边道。 对于这个昨夜刚刚偶然遇到的女人,祁爱白虽然也不认识,但至少看得出对方家底殷实,总不至于将自己卖到奇怪的地方。更何况,经过昨夜那寥寥几句对话,他对这个女人还是小有好感的。 “祁公子没事就好。”芊儿笑道,“我刚给祁家去了信,祁姑娘大概待会就到。” 祁爱白脸色微变。说实话,他并不想在这个时候见到祁爱莲。 芊儿见状,大抵猜到了他的心思,又劝道,“祁公子与阿莲之间的误会,芊儿大抵知道一点。不过兄妹之间哪里能有大仇大怨,又哪里能有说不开的事情?希望祁公子能想开些,别老放在心上为好。” 阿莲?注意到对方无意中的称呼,祁爱白暗自咂舌:莫非这女人还和自家妹妹很是相熟? 就在祁爱白东想西想之时,外面忽然传来几声嘈杂。 “看来是祁姑娘到了。”芊儿起身出门,一只脚刚刚跨到门外,忽然想起什么,回头朝祁爱白笑道,“祁公子不如也和芊儿一齐出去看看?” 祁爱白不好拒绝,点了点头跟了出去。只因为屁股还很疼,他的动作稍慢。 刚出房门,祁爱白便被这处宅院的布置给惊诧到了。若他没有记错,这应该是山南城内最阔气的别院之一,不比祁家大宅稍差。现在这处别院是谁在住来着?祁爱白昨天刚回,倒是还没来得及打听这个。 绕过萧墙,果然就看了祁爱莲的身影。 不过祁爱莲现在有点小麻烦,她被一个人堵在了门口。 那人看上去也没恶意,只是贪图美色,于是故意将祁爱莲堵在外面说话罢了。 等到走近之后,看清楚了,祁爱白悚然而惊。那好色之徒他认识,居然是皇家的人,是当今天子的亲孙子!两年前意外横死的太子的亲儿子!当朝皇太孙! 想到此人的好色事迹,祁爱白顿时顾不上慢悠悠地走了,也顾不上之前与祁爱莲之间的那点隔阂了,连忙几步凑上前去,硬生生插入两人之间,向那皇孙行了一礼,又主动和祁爱莲打了声招呼。 那皇孙被这么一打扰,很是不爽快,眼看就要恼怒。但她看到祁爱白身后走来的那女子,顿时又熄了火。 “阿莲妹妹是我的客人。”芊儿道。 皇孙瞅了她一眼,脸色不是很好,但也没说什么,灰溜溜就走了。 “芊儿说过,兄妹之间没有过不去的坎。”芊儿看了看祁爱莲,又朝着祁爱白眨了眨眼,笑道,“祁公子想必也有所体会吧?” 被人说破刚才的“挺身而出”,祁爱白稍显尴尬,半晌没有回答。 芊儿也不强求,只又领了他们走进一间房里,片刻后自己先行告退,特意将时间留给了他们兄妹。 兄妹俩大眼瞪着小眼,谁都不知该如何开那个口。 祁爱白支着下巴,半晌憋出一句话,“看来你朋友很想让我们和好。” 祁爱莲摇头,“朋友?她要是我朋友,我再多几年寿也不够折的。” “怎么说?” “那个色胚,郑客天,你认识吧,她能让郑客天听话,你说她是什么人?” 祁爱白想了想,“果然也是哪个皇亲国戚?” “郑客天管她叫小姑。” 那么八成就是哪位公主了……看来这处院子是被皇家的人给包了啊。 “我还曾经想在她和你之间牵线搭桥。” 祁爱白一口茶水终于喷了一地。 “安宁公主?”祁爱白整个人都震惊了:那个据说两年前就看上了自己,直到现在依旧记得自己的安宁公主?这时祁爱白总算想起,那女人昨晚确实说了,曾于多年前和自己偶遇过,想不到竟然是这码事。 祁爱莲郑重地点了点头。 想到自己竟然被这么一个女人给从大街上捡了回来,祁爱白整个人都尴尬得直冒泡。 “我当年一直听说她是个温婉识大体的女人,也曾远远看过他几眼,一直以为她会是你的良缘。”祁爱莲叹道,“直到最近开始真正接触……我才庆幸,幸好你拒绝了她。” 祁爱白问,“难道有什么不对?”虽然他并不喜欢女人,但在他看来,至少温婉识大体这一点,说得确实没错。 祁爱莲摇了摇头。她也说不清有什么不对,只是直觉上,有一种道不明的违和之感。 “你记得别和她太亲近就是了。”最后祁爱莲总结道。 因着安宁公主的话题,他们之间的隔阂不知不觉竟消弭了不少。 片刻后,祁爱莲又问道,“你也差不多该回去了吧,哥哥?” “你不是说我走了就不用再回去?”祁爱白斜眼瞅她。 “但你还是一意孤行!”祁爱莲难掩怒意,“你走出了家门,然后呢,你就满意了吗?那个男人当真值得让你舍弃你的妹妹?现在你却为什么会在这里,那家伙又在哪?这就是你想要的生活?” 这句话问到了软肋上。 祁爱白用力眨了眨双眼,没有回答。 他不知道乙三现在究竟在哪,只要一想到那个人,他的心就是疼的。 “我说过你会后悔,怎样,我说对了吧?偏偏你就是……”祁爱莲还在数落着,视线扫过去却看到祁爱白泛红的眼眶,忍不住一顿,片刻之后放缓了语气,再度说道,“过去的事情也就过去了,如果你知道你选错了,就回来吧。只要你想回来,难道我还会真的不让吗?” 祁爱白抬起头,好半晌将自己满腹的委屈给憋了回去,问道,“你早知道会这样,对吗?” 祁爱莲沉默了片刻,而后叹了口气,一五一十地交代道,“我曾经派人查过他,什么也查不到。所以我至少知道,他不可能像你所以为的那样单纯。” 祁爱白点了点头。 “……他果真是骗了你吗?”祁爱莲看着他这模样,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只道,“你就是太好骗……唉,好在你现在知道了。既然已经知道,就忘了他吧,这种人不值得你一直记挂。” 祁爱白摇头。昨夜那个时候,他心中确实深恨,恨对方为什么要一直欺骗自己,恨自己为什么到了那个时候才发现一切都是伪装,恨自己为什么竟然能爱上一个其实压根不认识的人,恨自己那么傻。 但他一辈子都是那么傻,他认了。 他终究还是喜欢那个男人。就算他实际上压根不知道对方姓甚名谁,就算他实际上一丁点也不了解对方,但在那么长时间的相处中,他不信对方能每时每刻都在作假。毕竟他喜欢的不是姓名,也不是身份,而是对方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就算别的都是假的,他所喜欢的那个男人,实际上也是真的。 但这些,终究全都是水中月、镜中花。 “他有个喜欢的女人。”祁爱白忽然低声道。 “什么?”祁爱莲一惊。 “那个他曾经用木头雕出过的女人……他曾经告诉我那个女人是别人的妻子,他曾经和我说他已经不喜欢那女人了……”祁爱白苦笑道,“但昨天那女人来找他,我看到了,分明一点都不是嫁过人的模样。就连这个,他也骗了我。” 祁爱莲愣了半晌,没说一句话。 “不谈他了。”祁爱白摇了摇头,又问,“爱莲,你究竟为什么要化去我的内力?” 祁爱莲回过神来,皱眉道,“这重要吗?” 瞧瞧这话问的……祁爱白叹了口气,“你不告诉我,我就不回去。” “你……”祁爱莲见他竟然用同样的办法威胁自己,又气又恼,顿时拍了桌子站起身来,“那你就别回去了。” 祁爱白点头。 “你就永远待在这儿吧!”祁爱莲拂袖而去。 兄妹俩这次终究还是不欢而散。 祁爱白有些无奈地想:那个问题,真的就这么难以解答吗,为何她始终不愿意说? 数日之后,祁爱白明白了自家妹妹的意思。 这处是处很广阔的别院,单安宁公主周遭这一圈,侍卫就是一层层的。又因为祁爱莲领走前有所托付,他现在已经完全被软禁了起来。 每日祁爱莲都会过来,和他说话,劝他回去,他不答应,便继续软禁。 安宁公主偶尔也会来劝他,依旧“芊儿”长“芊儿”短的。 祁爱白坚持叫祁爱莲先交代为何要对他下药,依旧不为所动。但被软禁这么些时日,他实在闲得发慌。 无所事事的时候,他偶尔会想到乙三。 但也没有多想,毕竟乙三自那日之后便一直没露过面,想多了只会心疼。 这日祁爱白终于养好了伤,又闲得忍无可忍,决定想个脱身大计。 他悄悄翻身爬了屋顶。别院毕竟不比皇宫,守卫都有漏洞。而他虽然没有内力,手头功夫多少还是有那么一点,不至于连个屋顶都翻不了。 然而这别院毕竟久未住人,现在虽然已经全部翻修过一遍,但这屋顶在守卫的时候容易被忽略,好像在翻修的时候也给忽略了,瓦片松垮垮,踩上去难免碰出声响。 祁爱白只好匍匐着,轻手轻脚地移动。 沿着一路过去,便是院墙外面了。祁爱白心情激动,脚下更是半点不敢放松。 忽然,他看到一行人拥着安宁公主靠近了自己下方的屋子。 祁爱白连忙僵在原处,半分不敢动弹。 安宁公主进了屋,那一行人则散在外面。片刻之后,安宁公主说了句什么,那一行人便都各干各的去了,离得有多远是多远。 祁爱白松了口气,连忙继续往前爬。 结果他刚才紧张过头,脚竟然抽筋了。 祁爱白使命地动弹着脚,想要将这一阵痛给缓过去。偏偏他一不小心动弹大发了,脚下那些瓦又刚巧松得可怕,竟然直接令他在屋顶上砸出一个大洞,咚地掉了下去。 安宁公主就在里面,脱光了衣服,正打算洗澡,看到祁爱白忽然掉下来,整个人都惊呆了。 祁爱白也惊呆了。 夭寿啊! 安宁公主竟然是个男的!!! 祁爱白张开了嘴,就要发出一声尖叫。此时安宁公主也反应过来,连忙伸出双手,用力掐住了他的脖子,整张脸狰狞着,作势就要杀人灭口,一下子便将祁爱白掐得眼前发黑。 ☆、许配 祁爱白险些就被掐死了。 关键时刻,却是因为他之前掉下来时弄出的声响太大,招来了附近的侍卫,才令他捡回了这一条命。 安宁公主听到房外的脚步声,皱了皱眉。他或许是想着灭口之后来不及藏尸,亦或许是还有着别的想法,总算舍得放开了祁爱白的脖子,又在他身上猛拍了一下,一脚狠狠将他踹远,而后赶紧扯下床单,草草将自己的身体裹住。 “公主!出什么事了!”房门紧接着便被人一把推开。 于是,所有冲进房内的人都看到了这一幕:安宁公主裹着床单缩在角落嘤嘤哭泣,门边倒着一个男人,还正翻着白眼。 祁爱白好不容易缓过气来,视野由黑转白,看到门口那堆人呆滞的眼神,顿觉不妙。 “禽兽!”有一人率先反应过来,抽出了腰间佩剑,指着祁爱白道,“属下无能,竟然令这个禽兽玷污了公主!” 等等!你误会了!我是无辜的!而且那是个男人啊!祁爱白想要解释,喉中却连一个音节也发不出来。 安宁公主之前那一拍,居然直接点了他的哑穴! 他欲哭无泪,眼睁睁看着那柄佩剑已经劈到了自己脑门上边,连忙险险避开。然后他便听到一阵锵锵锵声不绝于耳,却是又有好多人拔出了佩剑,眼看就要在劫难逃。 还好其中还有几个理智的,“等等,怎么能让公主房中溅血?” 其余人顿时回过神来,相互点了点头,皆十分赞同。 有人取出一根麻绳,打算先将他绑起来。 祁爱白狠狠在那人胳膊上咬了一口,趁着空隙从房门逃了出去。但围在这儿的侍卫少说有四五人,要想逃跑谈何容易?没两步就被人用麻绳圈住了脚,摔了个五体投地,满地烟尘。 烟尘散去,祁爱白发现眼前多了一双鞋,抬头一望,却是一名头发花白的华贵妇人。 那妇人本是刚巧过来走动,见状用袖子捂了口鼻,掩饰着自己嫌恶的神情,皱了眉道,“你们怎么这样吵吵闹闹,成何体统?” 妇人身后还跟着一人,正是那好色皇孙郑客天。 郑客天原本也是满脸嫌恶,看清是祁爱白之后又显出了几分惊异,再看这些个安宁公主的侍卫对祁爱白都是凶神恶煞的样子,顿时又显出一脸愤慨之色,斥责道,“谁让你们这样为难祁公子的?还不赶快放开!” 祁爱白很是意外,想不出他为什么会帮自己。 “殿下……”那群侍卫跪在地上,有心想要解释,却又顾及着安宁公主的名声,一时间全都面露难色,吞吞吐吐道,“这人冲撞公主……” 那妇人向后看了眼,止住郑客天的话语,又拖着音调询问道,“如何冲撞?” 侍卫们实在说不出口,跪在地上憋出了一头汗。 “让母亲见笑了。”安宁公主见状,不得不从房内走出,行了个礼,回答道,“其实这只是一场误会。” 祁爱白暗自腹诽:自己这些天究竟是见过多少皇亲国戚啊,连皇后都出来了? 再看安宁公主,口中虽然说着这话,声音却在微颤,眼眶更是泛红,整个人透出一股泫然欲泣的模样。衣服已经重新套在了他的身上,却松松垮垮,细节处也未打理,一看便知穿得有多匆忙,发髻更是彻底散乱着。 “误会?”皇后娘娘再度皱了皱眉,心中已经有了和那些侍卫同样的猜测。 安宁公主虽然喊她一声母亲,却并非她所出。不仅如此,她对这位公主还有着相当的厌恶,毕竟安宁公主的亲生母亲当年和她斗过那么久,现在虽然看起来安分了一些,却依旧是她的眼中刺。如果可以,她真想找机会除掉这母女俩,只可惜当年出了一桩意外,让当朝天子将这位“女儿”给捧在了心尖上,处处宠爱,令人无法下手。 但对她而言,就算再怎么厌恶安宁公主,却不得不在意皇家的脸面,一切有失皇家脸面的事情都是无法容忍的。这么一想,她看向祁爱白的目光也越发不善了起来。 祁爱白死命按着自己的喉咙,想要说话,但哑穴一时半会解不开,只能发出两声干咳。 郑客天见状,在皇后耳旁耳语两句。皇后神色微变,又问安宁公主道,“这便是那位祁公子吗?” 安宁公主明白她这是在问什么,点了点头,“正是。” “这可是……”皇后一改那满脸嫌恶,露出一种似笑非笑、意味深长的神情来。 接着皇后便扬了扬眉,命令那些侍卫先将祁爱白关起来,好好招待着,不要怠慢,自己则招呼安宁公主同她一起进屋,说是要讲几句母女之间的贴心话。 侍卫们虽有不满,也只得听命。 直到被人推进了原本的那间房里,并眼睁睁看着房门被牢牢锁住,祁爱白还是一头雾水。 他只能确定一件事情:这皇宫里的其他人,似乎都真以为安宁公主是个女的。 莫非自己当真是头一个撞破这件事的人?或者曾经也有过其余知道真相的人,但是他们都死了?祁爱白摸了摸脖子,内心哇凉哇凉的。 他屏息静气,回想着玄剑宗里学过的东西,试图解开自己的哑穴。在没有内力的情况下,这着实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但祁爱白为了活命,只能锲而不舍,半晌之后总算是成功了。 他长长呼出了一口气:这下自己就算要死,也能说个明白再死了。 就在祁爱白这么想的时候,门口传来了声响,那道锁正被人打开着。 祁爱白炯炯有神地盯着那道门,整个人既激动又紧张,努力思考着自己第一句话究竟该说什么,才能最大程度地保住自己这条命。 门开了,安宁公主走了进来。 祁爱白垂下头,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心生绝望。 “祁公子。”安宁公主缓缓走到他的身边,柔声低语道,“刚才令公子受苦了,希望公子能原谅芊儿,毕竟芊儿那时也只是……吓坏了……” 祁爱白暗道:我才吓坏了。 不过看这个样子,好像和他原本所想的有点不一样啊?也不知是发生了什么事情,难道他这条命能保住了? 他再度抬起头,看着对方睫毛上挂着的那点点水珠,面对着这可怜兮兮的样子,满肚子的怨愤之语却是一句也说不出来。 安宁公主稍稍侧过头,抹了抹泛红的眼眶,“是芊儿错了。” 祁爱白忍不住又摸了摸脖子。若不是那上面掐痕仍在,他听到这句千回百转的话,又看到对方这副作态,恐怕会真以为眼前之人是个娇滴滴的柔弱女子。 怎么他遇到的这些人,一个两个都这么会演戏呢? “芊儿那时不该有那么大的反应,害得公子险些受难。”安宁公主继续抽泣道,“现在芊儿明白了。反正芊儿迟早都会是公子的人,又何必拘泥于那一时半会呢?还请公子怜惜芊儿,不要再计较了吧。” 一想到说出这番话的竟然是一个男人,祁爱白就是一阵目眩。他目眩着问道,“什么叫迟早都会是我的人?此话怎讲?” “母后已经将我与公子的事情告诉了父皇。”安宁公主抹着眼泪道,“并且父皇也已经同意将我许配给你。” 祁爱白茫然:许配? 许配! 祁爱白猛地跳了起来,然后被板凳绊了一下,又跌到地上,险些咬着自己的舌头,“将你许配给我?!” 安宁公主将他从地上扶起来,期期艾艾地看着他,“公子如此激动,难道果真就这么高兴吗?” 鬼才会高兴!祁爱白一口气没顺上来,险些将自己憋死。 安宁公主娇羞地低下了头,“其实芊儿也很高兴呢。”他用指尖狠狠掐住了祁爱白胳膊上的命脉,威胁之意溢于言表。 祁爱白木然地看着他。 安宁公主微笑地回望过去,“公子一定不会辜负芊儿的,对吗?” 于此同时,在皇后的房间里,郑客天正与她发生着争执。 “皇祖母!您去好好劝劝祖父吧,怎么能将姑姑许配给那个性祁的?这真是太荒唐了,一定要劝祖父收回成命!” 皇后皱了皱眉。这桩婚事可以说是她一手促成是,现在皇帝终于被她说服,愿意下旨赐婚,她高兴都来不及,又怎么能容忍自家孙子如此说? “天儿,你祖父的意思,可不是你能质疑的。更何况安宁早年便对那祁公子有意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毕竟眼前是自己的亲孙子,皇后还是多了几分耐心,和颜悦色地道,“现在安宁更是已经没了清白,如果不嫁他,你要你姑姑怎么办?” “何必管她怎么办!”郑客天道,“祖父一向宠爱她,难道祖母你也由着?那可是祁家长子啊,那么大一个祁家,难道真就白白送到周家手中?” 这周家,便是安宁公主生母的娘家,亦是之前那个废后的娘家。 “荒唐!”皇后恨铁不成钢地怒道,“那个大一个祁家?你说你在宫里长了二十多年,眼界怎么就这么浅。区区一个不入流的商贾之家,朝里一个人都没有,再大又算什么?我告诉你,就今儿年初,户部张尚书就表示过对安宁那丫头的意思。再早一些,甚至连柳丞相也曾为自家儿子探过圣上的口风。如果不赶快趁这个机会将她嫁入那个不入流的祁家,难道还能真等着看她嫁入张家,甚至嫁入柳家不成!放开你的眼界,好好比比,别再说出那种贻笑大方的话来!” 这一番,倒是将她那点勾心斗角的龌龊心思给剖了个彻底。 郑客天却还是不满,“那就真让她嫁了祁姑娘的哥哥?祁姑娘又怎么办?” 皇后给气笑了,“合着你是在想着那个黄毛丫头?简直胡闹。” “我不也是想着祁家虽说不入流,但家财实在丰厚吗?如果让我娶了祁姑娘,那么多钱财不都归我了?”他见皇后又要大怒,连忙补充道,“我也没说要娶她为妻呀,让她当个妾也行啊。” “我看你就是被美色勾了魂!”皇后怒骂道,“妾?人就算再不入流,也是正经人家的姑娘,如果她不愿意,你能拉着她当你的妾吗?” “现在说这有什么用,她哥哥都快成我姑父了……”郑客天委屈道。 “出息!”皇后怒到简直不想再看见他,摆了摆手令他了滚出去。 郑客天灰溜溜地出了房,十分苦闷地叹了口气。皇后说得没错,他确实就是被美色勾了魂,自从当年见过祁爱莲之后,每天入夜便都想着要如何将那女人搞到自己的床上。今天之所以出口帮祁爱白,也是打了救下对方的哥哥,好挟恩求报的主意。结果事情成了现在这样,他又怎么能甘心? 他边叹着气,边出了宅院溜达着,刚巧碰到了一个正不择手段想抱他大腿的世家子弟,便一起去喝了点酒。 那世家子弟听完郑客天的苦闷,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殿下您何必这么死脑筋?那个妞我知道,确实有那么点意思,但是想娶她还是算了吧,折腾不起。更何况,就算你看中了那妞,又何必非得娶她?” “你的意思是……”郑客天略有所悟。 “这事不必脏了殿下的手。”那世家子弟抿了口酒,嘿嘿笑道,“小弟会找人去办的,殿下只用等着美人入怀就好。” ☆、乙三的音讯 祁家大宅内。 有一名身着侠客衣衫的青年正拱着手,向祁爱莲道,“小姐前些天让我查的那件事情,终于有了眉目。” 此人名为齐开,原本是一家镖局的弟子,后来那镖局出了事,被祁爱莲救下,便一直同几名师弟一起为祁家做事。齐开的身手虽然比不上武林里那些大门大派出来的,看家护院震慑宵小倒也绰绰有余,又兼行事稳重,很得祁爱莲的信任。 祁爱莲甩下一天的公务,靠在椅背上冷哼一声,“那人现在在哪?” “有人在崇岭附近看到他出了边关,连同数人一起,看方向应该是去了旻迦。”齐开说着,递上去一叠纸张,“这是我们的人所画下的画像,下面那些便是他的同伙。” “旻迦……偏偏是那儿……”祁爱莲皱着眉头,接过了那叠画像。 当头第一张,便是那个诱得哥哥连家都不回的混蛋。服饰打扮都与那日所见的完全不同,整个人也显得风尘仆仆,脸上的风采却是依旧,眉眼间的嚣张跋扈更是半点没变,还是那么地令人生厌。 “看来他这些天过得很是不错。”祁爱莲冷笑着撕下乙三的画像,握在手里狠狠揉成一团,丢到地上,又接着往下看去。 剩下那些人,倒全是些模样不错的青年少年,服饰也和乙三所穿的那身所出同源,都是旻迦贵族常穿戴的样式。祁爱莲翻来覆去地看着,挑挑拣拣,最后将里面那名唯一的女子给搁在了最上面,眯起眼睛,仔细端详。 这便是哥哥那晚所看见的那个女人了?确实有几分姿色,但也不过如此而已。祁爱莲脸上神色一如既往地平静,内心却已经是翻起了滔天怒意。 她将脚踩在地上那团纸上,狠狠碾了碾。 就是为了这么一个女人,那个人渣居然对自家哥哥始乱终弃?是,她是很希望哥哥能和那人分开,但无论怎么想,都应该是自家哥哥发现真相,于是主动远离那人才对。 结果竟然是那人先抛弃了哥哥?该杀千刀的! 祁爱莲咬着一口银牙,将那叠画像重重拍在桌面上,站起身来,略显焦躁地来回踱步,半晌从牙缝里挤出一道命令,“带着你那些师弟,潜入旻迦,将那男人给我抓回来,记得一定要绑好了。我要亲眼看他在我面前磕头谢罪!” 齐开想不到她竟然有这么大的恨意,一时瞠目结舌。片刻之后,齐开才略有些为难地劝道,“小姐还是多考虑考虑吧,如果我们全离开了祁家,谁来保护……” “你办好我说的事就行了。”祁爱莲挑眉道,“别的用不着你操心。” 齐开无奈,只得点头应承下来。 待他离开之后,祁爱莲抚着额头叹了口气。也是最近各地分行的事情太多,以至于她想找人办个事,还得如此捉襟见肘。虽说这一番将自家最可靠的护卫们都派了出去,但好说是在山南的地界里,就这么点时间应该也出不了事,大不了少出远门就是。 护卫少一点没事,哥哥受了委屈却是万万不能忍的。 祁爱莲想到祁爱白,想着他这些天的模样,又想着对方拒不回家的缘由,咬了咬牙,心有愤恨。但沉默片刻之后,她又自言自语地低声道,“难道我真的做错了吗……” “小姐?”身旁下人困惑地问,“你在说什么?” 祁爱莲摇了摇头,“没事。” 她又在书房里踱了好几圈,想了许多,而后再度叹了口气,回到桌前坐下,提笔写了两封信。 “一封给玄剑宗许云,另一封给药王谷严飞飞。”她将两封信交给下人,而后靠在椅背上,略显疲惫地阖上双眼,心中暗道:还是等和他们谈过了之后,再做决定吧。 还不等她的疲惫有片刻舒缓,便又有人来登门拜访——居然是皇后身旁的一名侍女。 那名侍女看到祁爱莲毫不掩饰的满脸困惑,掩唇笑道,“却是有一桩天大的喜事要让祁姑娘知道。” 此时距离安宁公主打开那道锁,亲口告诉祁爱白那桩婚事,堪堪过去一个时辰。 祁爱白整个人都懵着,依旧满脸的木然。 安宁公主温婉至极地搂着他的胳膊,将窈窕有致的身段全依靠在他身上,开口在他耳边低声问,“公子该不会不喜欢芊儿吧?” 祁爱白低头,看了看正贴着自己胳膊上的那一对丰胸,内心暗道:其实全是棉花吗? 他咳嗽了一声,艰难万分地表述道,“公……公主殿下,我们已经……坦诚相对过了,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我都已经知道了,您何必还老是这副作态?不如就……直说了吧?” “公子这是什么话?”安宁公主眨了眨眼,眼眶顿时又泛出了一抹红意,委屈至极地道,“什么作态?还要如何直说?难道公子并不相信芊儿的心意,并不认为芊儿是真心实意想要嫁给你的吗?” 祁爱白倒吸了一口寒气。 “公子果然始终都不喜欢芊儿。”安宁公主哀怨道,“祁公子,你分明知道,我从两年前就倾心于你,你却一再拒绝我的心意。我那时想,这或许是因为你还不认识我,若我们见过面,你大概就能知道芊儿的好了。但已经到了现在,父皇都已经同意了我们的婚事,你为何还是这样?芊儿究竟是哪里不好,竟然令你如此厌恶?” 说罢,他便俯在祁爱白的肩头,嘤嘤哭泣起来。 “不是的,我怎么会觉得公主有哪里不好?”祁爱白扶额道,“我以前拒绝你,是有原因的。” “什么原因?”安宁公主抬起一双泪眼。 因为我以为你是个女的……这句话在祁爱白脑子里转了一圈,反而先让自己给愣住了。那时他知道自己是个断袖,所以始终不愿意娶个女人。但现在呢?现在他已经知道,眼前这个“公主”分明就是个男人,他又该拿什么理由来拒绝? 安宁公主似乎从他的眼睛里看穿了他的心思,轻笑了一声。他俯在祁爱白肩头,低声道,“就算你真不喜欢我,娶了又如何?这世上的夫妻,难道还能各个都是互相喜欢的吗?你就答应了吧,当帮我一个忙,日后只要我能摆脱那些钳制,一定不会亏待你。”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也越来越沉,到了最后不复半点女气,竟是用了他原本的嗓音。 祁爱白怔怔地盯着他看,他对着祁爱白眨了眨眼。 祁爱白有些明白了:他不该将这件事看得太重,对眼前这人而言,连性别都是一场戏,嫁娶之事便更加只是一场戏了,而他也只是一个陪着演戏的人。 但祁爱白还是不愿意。虽然如果他一定要娶一个人,眼前之人是最合适不过,但一旦想着自己今后就多了个名义上的妻子,多了这么一个应该相处一辈子的人,心中便满满都是排斥。 然而他究竟为什么要排斥? “公子难道已经心有所属了?”安宁公主笑着问道。 祁爱白咬了咬牙,没有回答。他只问道,“为什么偏偏是我。” 安宁公主张口欲答。 祁爱白止住他的话语,又道,“我不是问你这次,这次你也是没办法,我知道。但你分明从两年前就开始打我的主意……究竟为什么会是我?” 安宁公主眨眼道,“自然是因为芊儿倾心公子。” 祁爱白一个字都不信,然而他又实在想不出别的缘由。 就在两人僵持之时,祁爱莲终于踏入了这处宅院。 听到皇帝打算给祁爱白和安宁公主赐婚的消息,祁爱莲险些直接晕厥过去,连忙一路急匆匆地赶了过来,先拜会过皇后,探了探口风,又赶紧转到了两人所在的屋子。 房门一打开,看到安宁公主同祁爱白那副亲密无间的模样,祁爱莲却是愣住了。 她是知道自家哥哥的,从来不近女色不提,连见了女人都像是老鼠见了猫。平常交流起来倒也不成问题,但只要哪个女人抹了胭脂水粉,特地凑近了,边说话边往他脸上吹气,甚至连身体都贴上去,那他绝对是会有多远跑多远的。 再看现在,安宁公主的胸就顶在祁爱白的肩膀上,祁爱白却没有半点排斥之意。 祁爱莲恍惚地想:莫非哥哥终于遇到了自己的真命天女? “阿莲妹妹!”安宁公主看到她来,却是高兴极了,连忙甩开祁爱白不管,脚步轻快地迎了过去,亲亲热热地道,“我正想你呢。” 说他亲热,那是真亲热。拉了祁爱莲的手的不说,还肩膀挨着肩膀,兴致来了更是直接拥抱一下,脸贴着脸,胸贴着胸。 以前他也常这样,但祁爱白只觉得这是女孩子之间关系好的表现。现在知道了那是个男人,祁爱白却是看出了味来:这混蛋,分明是在趁机占自家妹妹的便宜啊!可恨自己居然现在才发现,已经被他不知道占了多少过去! 祁爱白愤怒地冲过去,分开了两人。 祁爱莲略显茫然地看着他,暗道:他果真这样喜欢公主殿下,居然连自家妹妹的醋都要吃? 这却是令她有些犯难了。不知道为何,安宁公主给她的感觉太过微妙,她总觉得如果哥哥当真娶了这人,就会惹上大麻烦。但如果哥哥喜欢,她又该如何阻止? “我与你的事情,我会考虑——反正就算答应了也没什么不好。”祁爱白皱眉看着安宁公主,咬牙道,“只要你别随便碰我的妹妹。” 安宁公主眯眼一笑,“祁公子能这么说,芊儿就放心了。” 祁爱白横他一眼,拉着祁爱莲就走。 “哥哥,你这是去哪?”祁爱莲困惑地问。 “回家!”祁爱白怒道。 作者有话要说:本文9月17(这周三)入V,终于能V了好开森*★,°*:.☆\( ̄▽ ̄)/$:*.°★* 入V当年早上十点会有三更!总共一万字! 希望大家愿意继续支持我! 明天(我是说周二)还会有一更~! ☆、□□ 祁爱莲一愣,会过意来之后满心都是欢喜。但她却冷哼道,“你不是不稀罕回去吗?何不再在这儿多待几天。” 祁爱白无奈地回头看她一眼,“我可真是再也待不下去了。” 祁爱莲心里甜滋滋地得意:果然这次又是哥哥服了软。 他们兄妹俩手拉着手,共同出了院子。因为皇后和安宁公主都打过招呼,并无人阻拦。待离得远了,祁爱莲又问,“你当真要娶那公主?” “是啊。”祁爱白悲叹:不然能怎么办? 祁爱莲咬了咬牙,“你果真喜欢她?”她想着自家哥哥并不是一个容易变心的人,犹豫着要不要祭出刚刚收到的消息,告诉他那人的音讯,来探查他是否当真已经对那人心灰意冷。 祁爱白却是回头叹道,“不,我一点都不喜欢。要问我的本意,我半点都不想娶他,只是被他缠得很了,没有办法。” 祁爱莲一愣,心底倒是对那安宁公主生出许多同情来,不由得劝道,“其实她是个好女人。” 祁爱白想到自家妹妹与那人妖这些天的亲密举动,哪怕明知道祁爱莲并不知情,心中也依旧是怒极,冷哼一声道,“你倒是喜欢他?” 祁爱莲摇了摇头,“谈不上喜欢。”说罢她又叹了口气,“只是曾经听闻她的些许过去,有几分感慨,又有几分后怕罢了。” “什么过去?”祁爱白好奇。 “安宁公主曾经有过一个弟弟。”祁爱莲道,“如同你我一样,她与她的弟弟,也是一胞所出。” 祁爱白敲了敲额头,觉得自己好像猜到了什么,神色微妙。 “后来出了一桩事——有人想要害他们姐弟俩,竟然给他们的饭菜中下了毒。”祁爱莲继续道,“具体细节我也不知,总之最后她弟弟死了,她却活到了现在。也是因祸得福吧,正因为出过那事,圣上才会一直都将她捧在手心里,生怕她再出意外。” 祁爱白听完,半晌没有吭声。 “但无论圣恩再如何眷顾她,她都永远失去了她的弟弟。”祁爱莲笑道,“所以我同情她。并且每当看到她,我都能告诉自己,我究竟有多么幸运。”说到得意处,她竟然忘了自家哥哥正在自己眼前,等到一句话说完,她才猛然惊觉,顿时显出几分郝报。 好在祁爱白正想着心事,没有注意到她这点失态。 他问,“那个弟弟,叫什么名字?” “郑匀陌。”祁爱莲答道。 祁爱白暗道:这就是他原本的姓名了吧,而所谓“郑匀芊”,却该是他姐姐的姓名。与自己的双胞姐姐同时被人毒害,最终姐姐代替他而死,他却一直代替着姐姐而活着?确实是个值得同情之人。 “我也觉得我很幸运。”祁爱白说着,继续朝前走去。 祁爱莲跟在身后。 说实话,她其实很少在明里暗里都没有侍卫的情况下出门。今天早些时候,一直多少有些不自在,心中也始终是防着那份万一的。 但现在同祁爱白在一起,看着自家哥哥的背影,她却是不由自主就彻底放下了那些不安。这着实是件奇怪的事情,她分明知道以哥哥的身手完全不足以保护自己,但只看到哥哥,她便会觉得自己是安全的。 或许是因为多年前的那一幕,那个稚嫩的背影,一直根植在了她的脑海里,无论如何消磨不掉。 她摇了摇头,甩去了脑海里的那许多软弱,重新让自己的神情变得冷硬,唤道,“哥……” 刚刚发出一个音节,斜里忽然伸出一只手来,掌着块麻布,猛地捂住了她的口鼻。 “唔……” 她想要挣扎,但那块麻布上满是迷药,轻易便夺去了她的意识。 在视野彻底模糊之前,她遥遥向前伸着手,伸向那个自己一直注视着的背影,拼命想要抓住什么。 “爱莲?”堪堪在这个时候,祁爱白回了头。 祁爱莲已经不在身后,他只看到有一只手,堪堪从右侧的巷内伸出。 “爱莲!”他脸色大变,连忙追了过去。 祁爱莲已经意识全失,正被一个大汉扛在背上,眼看着再转一个弯就会消失。祁爱白拼了命地跑过去,掰住那壮汉的肩膀,想要救下祁爱莲,口中更是险些喊破了喉咙。 忽然身后传来一阵急风,一块青砖狠狠拍在了他的脑后。 祁爱白头上顿时迸出了好些血。他回头,看到自己四周少说围了七八人,各个凶神恶煞,自己的呼救声却是没有半分作用。祁爱白目崩欲裂,知道这番在劫难逃,于是再度转回身去,不再管身后那些人,只拼命想将祁爱莲救到自己怀里。 一人在他背上狠狠踹了一脚,将他踩到地上,在他身后用那块青砖一下又一下重重拍着。祁爱白吐了一地的血,只双手依旧牢牢拽着祁爱莲垂下的手臂。 但有什么用呢?有什么用! 如果他哪怕有师兄实力的十之一二,现在又何至于此! 为什么要令他……无法……习……武…… 祁爱白终于昏死过去。 为了减少麻烦,那群人干脆连着他也一起带走,同祁爱莲关在一处。因为祁爱白伤重,等到迷药的药效过了,祁爱莲苏醒之时,他还依旧晕死着。 “哥哥!”祁爱莲连忙扑过去,连祁爱白搂在怀里。 几名看守看到这一幕,发出几声恶意的笑声。 祁爱莲咬着牙,止住满心的悲愤,努力镇定地道,“我不知道你们有什么目的,但如果与我哥哥无关,希望你们能将他放回去。不管你们想要什么条件,我们祁家都能……” 在她说话期间,一个肥壮的看守摇摇晃晃地走了过去,高高扬起手,狠狠扇了她一耳光,直扇得她口溢鲜血,整个人都倒在了一边。 “这傻妞,还说胡话呢?知道自己的处境吗?”那肥壮看守笑道。 祁爱莲用手背抹了抹嘴角的血迹,知道言语已经行不通了,便沉默下来,只默默守在祁爱白身边。 又过了断时间,祁爱白总算隐隐约约有了意识。 那几个看守赌了半晌的骰子,有一人开始觉得无趣,问道,“我们还得看到什么时候?早早把他们送出去不就得了,分明还有人等着要呢。” “你懂什么?”那肥壮看守斥责道,“你看看那小妞,看她现在那脸色,你想就这样送过去?你觉得她能听话?倒时候她得罪了那位大人,那位大人倒未必舍得动她,但砍我们还不是跟切瓜砍菜似的。你敢吗?你们也跟着我干了这么久了,难道还不知道,做这种事情,就是要多磨磨他们,非得把他们磨平了,我们才能好过。” 祁爱白浑浑噩噩地,耳中断断续续飘入了这段话。 他微微睁开眼,视野一片晕眩,只知道有许多人在看着这边,那目光中满满都是不怀好意。 最开始说话的那细高看守又嘿嘿笑道,“那我们难道就这样闲在一边,慢悠悠地看着他们被磨?这多无聊啊,不如我们加把火?” 说着,他便就着那副跪在地上的模样,用两个膝盖移到祁爱莲身旁,伸手挑了她的下巴,“这妞可是上等货色,不如让我们哥几个先玩玩?” 祁爱莲狠狠咬着牙,面上没有露出一点惧色。 但这话飘入了祁爱白耳中,就像是火点燃了油,一下子便将他给彻底激怒。他想要起身,想要说话,却办不到,只能伸出手,抓住那歹人的手臂,想要制止。 “嘿,这小子能动了?”那看守觉得有趣,又狠狠在他胸口踹了一脚,看着他滚到一旁的狼狈模样,忍不住哈哈大笑。 就在他得意之时,那肥壮看守又在他脑壳顶上狠狠刮了一掌,拍落他仍旧挑在祁爱莲下颚上的那只手,怒骂道,“这是那位大人点名要的妞,你也敢动?真的活得不耐烦了?” 细高看守按着脑门,委屈道,“那我们这些天就干看着?” 另有一满脸麻子的人闻言笑道,“你要当真憋不住了,那边不还有一个吗?”他指的是祁爱白。 “开玩笑吧!”细高个发出了一声见鬼般的惊呼,“这可是男人。” “男人怎么了,能玩就行。就你没点见识。”麻子脸笑着走到祁爱白身边,拉起他的头发,抬起他的脸给其余那些人看,“好好瞧瞧,这个货色分明也不差嘛。” 祁爱白被碰到了伤口,有些生疼,忍不住痛哼出声。 他听到耳旁传来了一阵哄笑。有人叫道,“行啊麻子,这都能想到!该不是本来就好这口吧?” “甭管我好哪口,你们要是真不想玩,我可就先爽了啊。”麻子脸说着,一双手已经不安分地朝着祁爱白身上摸去。 “别啊,谁说不玩了?”“男的就男的,能爽到就行,你可别想吃独食啊!”“嘿,我还是第一次玩男人,也不知道滋味和那些妞们有什么不一样。” 越来越多的人加入进来。 “不……”祁爱白觉得不妙,想要出声拒绝,却只引发了新一轮哄笑。他想要挣扎,却也微弱无力。 他的四肢都被人抓住,有人已经开始解他的衣服。 “不要……”祁爱白又怒又怕,心中恨极,却无能为力。 他听到了布帛被撕开的声音。 “救救我……”祁爱白哭着道。 但这种时候,究竟还有谁能救他? 33祁爱白爆发 “哈哈哈哈哈!”密室内忽然传出一阵大笑,却是祁爱莲在笑,“你们这群孬种!真是孬种!放着我不动,偏偏要去上个男人,真是贻笑大方。也不知道你们所说的‘那位大人’究竟是哪位大人,竟然吓得你们连这点胆子都没有,哈哈哈哈!” 那群看守自然不会就因为她这一席话便放过祁爱白,但总归是败了他们的兴致。 “臭娘们,闭嘴!”有一人从祁爱白身上爬起来,特地扇了她一巴掌,正是那瘦高个。 祁爱莲也不恼,吐了口血到地上,扬着下巴冲着那人笑,“我说你孬,你还不服气?难道你就真心宁愿玩个男人?现在我就在这里,我愿意陪你玩,如何,你究竟敢不敢?” 这一席话,硬是被她说得缠缠绵绵,勾人心魄。 祁爱莲边说着,边将那些垂落下来的散发用手拢起,拨到身后,露出自己修长洁白的脖颈。 “玩?”她对着那人媚笑道,“还是不玩?” 瘦高个愣是看得眼睛都直了,半晌咽了口唾沫,咒骂道,“妈的,玩就玩,谁怕谁?看我玩得你哭爹喊娘!”话音未落,他便已经急不可耐地朝着祁爱莲扑去。 “等等!”那肥壮之人拽了他一把,皱眉道,“你忘了我之前说的话?” “老大啊,这可是你不地道了!”瘦高个叫道,“这分明就是个骚娘们,就算被我们玩了又怎么的?你看她那样,八成早就被人玩过不知道多少次了,我们还怕个鸟!” 祁爱莲将手指狠狠扣着地面,气得发抖,面上却不露分毫,还是那副放荡之色。她稍稍向前倾身,用指尖轻轻刮了刮那瘦高个的脸,娇笑道,“还是这位哥哥明理。” 瘦高个得意地哈哈大笑,不再搭理自家老大,一把搂过祁爱莲的腰,摁在怀里,寻了个角落便打算开始办事。 看到这一幕,其余那些人也不由自主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忍不住心猿意马起来。 祁爱莲仰着脖颈,朝着他们抛了个眉眼,又向着那瘦高个道,“那些哥哥们,倒是对爱莲不感兴趣呢。” “别管他们,他们就是孬!”瘦高个不住大笑,“他们没胆,让他们孬去!哥陪你好好爽爽!” 这话一出口,顿时激起了阵阵咒骂。有人朝地上啐了一口,怒道,“谁没胆了?也不怕闪了你的舌头!”然后也起了身,朝着祁爱莲所在的那个角落走去,一把将她从那瘦高个手中抢了过去。 有一有二,便有三。“嘿,我倒要看看这娘们是不是真那么骚。”很快便又有一人加入了过来。 其余几人面面相觑,互相使了个眼色:如果可以,有几个人真愿意玩个男人? 祁爱莲看着他们一个接着一个放开了祁爱白,朝着自己走来,心中虽然恶心得想要呕吐,脸上挂着的笑容却是真心实意。 随着又一人起身,她迎上了祁爱白的视线。他是那样的难以置信,那样充满惊愕,那样满是痛楚。她笑着,用目光和他说:就这样吧,哥哥,就这样便好。 她不需要哥哥的保护,不需要哥哥替自己受苦。自从那天之后,她就不需要了。 那一天,不,是那一整个半年,年幼的她曾经每日都在发誓,要用自己的一生来守护哥哥,一辈子守在手心里,不让任何人伤害。哪怕付出一切,哪怕失去性命。因为哥哥曾用性命守护过她。 终于,就连最后留下的那个麻子脸,也在权衡再三之后,暂时将祁爱白给丢到了一边,朝着祁爱莲扑了过来。 祁爱莲满足地阖上了眼。 “不……”祁爱白看着这一幕,却是四肢五骸都泛出了寒意,心冷得像是结了冰。 他知道自家妹妹的打算,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也知道这全是为了自己。 之前被那么些人摁在身下的时候,他很害怕,现在却只有更害怕。 那是他的妹妹,他唯一的妹妹,他相依为命十八年的双胞妹妹!早知如此,他刚才便不会乞求能有人来救自己,早知如此,他甚至可能不会挣扎,早知如此……他说什么也不能让自己的妹妹为了自己而遭受到这种事情! “不要!放开她!”此时他已经恢复了许多力气,挣扎地爬过去,想要救下祁爱莲。 “这小子还挺碍事!”有人将他踹到一边。 祁爱白摔倒在地,手背落到一堆被脱下的衣物上,磕到了一个硬物。那是一柄剑。 祁爱白顿时红了眼,将那柄剑猛地抽出,劈砍过去。 对面那人察觉到不对,竟然险险避开过去,紧接着一拳揍到祁爱白肚子上,直接令他喷出了一大口血。 “这小子活得不耐烦了!”那人又在他身上踹了数脚,想要从他手中夺下那柄剑,那剑却被祁爱白握得死紧。 其余人就跟看热闹似地,谁都没有在意,只懒懒丢下一句,“就交给你解决了。” 那人啐了一口,抬起一脚,狠狠踩在祁爱白肚子上。 祁爱白又喷出一口血,神色却没有半点变化,依旧咬着牙,红着眼,看着这群人,恨不能千刀万剐。 从来没有哪一刻,让他比现在更想要杀人,更想要获得力量。 力量? 祁爱白忽然感觉出,在自己的四肢里,在自己的骨肉里,在自己的五脏六腑中,在自己浑身的血液中,似乎有着什么东西,正蛰伏着。它们已经蛰伏了许多年,现在却正蠢蠢欲动。 那是力量。 祁爱白在瞬间便清楚地意识到,那就是力量。 他努力想要调动着那些力量,但这太难了,它们已经蛰伏了太久,久到令祁爱白无从下手。 那是他在这十年内,辛苦修炼出来的,最终却被散去了的,他的内力,他的力量。他曾经以为自己永远失去了它们,但其实它们还在,它们只是不曾凝聚于经脉之中,而是一直散在身体各处,蛰伏了十年,沉淀了十年,也积累了十年。 这是他的内力! 祁爱白咬着齿门,努力催动着它们,催动着它们回到经脉之中,重新成为自己的力量,重新为他所掌控。 他再度抬起了那一柄剑。 “还不死心?”那人以为他又是在垂死挣扎,忍不住大笑。 剑身划过,剑光披洒。 笑声戛然而止。 那人怔怔地看着他,想要说话,喉中却只能溢出鲜血。血液从他的脖颈中猛地喷薄而出,洒了一地,此人也向后跌落而去,死不瞑目。 十年了。 玄剑宗功法,向来最重内力。 祁爱白站起身,提着剑,浑身是血,目光沉稳。 现在的他,拥有着整整十年未曾消耗过分毫的内力。直到了此时,他才终于真真正正成为了玄剑宗核心弟子祁爱白。 哪怕是最弱小的弟子,他也有着他的实力。 一切本该如此。 密室内寂静了许久,直到祁爱白提着那柄剑,一步一步向着那群人走过去,他们才猛地骚动起来。 “干掉这小子!”有人喊道。 祁爱白一剑劈去,喊话之人顿时毙命。 “不!”他听到了祁爱莲的惊叫。 那群看守轰然而散,一个两个都没命地翻找着自己的衣物,片刻之后,其中一部分终于取回了自己的武器,围在祁爱白四周。 祁爱白分毫不惧。 “不要!”祁爱莲叫道,“住手!哥哥!快住手!” 祁爱白诧异地看着她:为什么要住手?他很肯定,现在的自己,足以杀死在场的所有人。 “干掉他!”有数人高喊着,向他冲来。 祁爱白脚步生风,几个侧身便轻轻巧巧避了开,又是几招攻去,便令这几人只能慌张防守。玄剑宗的轻功,玄剑宗的剑诀,不管哪一样,都不是这种草莽之辈能招架的。 那怕以一敌多,他也仅仅是多花费片刻,剑尖上便又多添一缕亡魂。 敌人渐渐生了畏惧之意。 有人冲向密室出口,想要打开门,或逃出生天,或招呼帮手。 面对这种背对自己之人,祁爱白只需一剑而已。 “不……”祁爱莲无法阻止,哭声渐渐沙哑。 一人,两人,三人……祁爱白边踏着步法,便细数脚边的尸首。 六人,七人,八人。祁爱白终于将那肥壮之人也逼到了绝处,一剑刺去。九人。 全部九人,都已经命丧他的剑下。 越是到了后面,祁爱白便越觉得身体有些泛疼。他想起自己的伤势还未好,有些无奈,却未曾在意。 “爱莲,还好吗?”他回头问。 真是奇怪啊,他现在只有终于手刃该杀之人的快意,却没有半分找回自身实力的狂喜。 祁爱莲看着他,缓缓摇了摇头,已经哭成了一个泪人。 “怎么了?那些混蛋该不会已经……”祁爱白想要朝她走去。 胸腔却忽然涌上来一滩血,溢出他的口中。祁爱白赶紧用手掌捂住口鼻,血液却越溢越多。 他茫然地看着自己被染红的手掌。 鼻腔忽然也湿漉漉的,甚至连耳道里也涌出了液体,沿着耳垂低落,滴在他的肩膀,迸溅开来,红色的,也是血。 仅仅片刻间,祁爱白连视野都是红的。 那些刚刚被他找回,重新凝聚于经脉中的内力,此时已经失去控制,重新在他体内乱窜起来。 他的经脉,已经寸断。 祁爱白跌落在地,祁爱莲扑过来,抱着他哭。 “哥哥!你为什么这么傻!你分明可以不去管我!” 他望着自家妹妹,露出一个宽慰地笑容,想要开口问一句话,却只能喷出一口血液。 ——妹妹啊,这就是你的缘由,对吗? 34置之死地而后生 旻迦国内。 乙三已经在某处树冠上蹲了一天一夜,忍不住咒骂出声。 “你不过是去了一趟中原回来,怎么就变得这么急躁?”身旁的乙五皱了皱眉。 乙三横他一眼,暗道:我能不急吗? 他可还记得那天夜里祁爱白哭泣的模样。那夜他犯了错,本来如果第二天好好哄哄,要想获得原谅或许还不算太难,结果他却直接回到了旻迦,一口气弃对方于不顾好多天,连个面都没再见过。一想到回去之后该如何再面对那小子,他就头皮发麻。 “你最近老是心事重重。”乙五扬眉道,“究竟在想些什么?难道是不想为殿下办事了吗?” 乙三拢了拢袖子,轻飘飘回击道,“等你长大就明白了。” “你……”乙五气个半死。 乙三懒得再搭理他,继续边想着祁爱白,边心不在焉地监视着底下的宫殿。 半个多时辰后,后方来了一人。 终于可以换班了……乙三朝那人招了招手。来人轻手轻脚地来到他的身边,压低声音道,“殿下唤你过去,说是有事商量。” 乙三扬眉,“正好,我也有事找他商量。” 说罢,他便跃下那树冠,轻轻松松落到地上,拍了拍衣摆,轻车熟路地朝着目的地走去。 这又是一处宫宇,却不是刚才那皇宫,而是国主膝下二皇子的住宅。 乙三从暗道走了进去,来到一处阁楼。 “我不是和你说过?你明面上的身份已经办好了,现在是我正大光明的门客,为什么不从正门进来?”阁楼之内,有一名年近三十的青年,将一身金贵无比的衣裳穿得松松垮垮皱皱巴巴,脖子上手上脚上都是一条一条的金链子,整个人四仰八叉地靠着一张椅子,面前的桌子上摆着好几篇水果和糕点,糕点旁直接就翘着一只脚。 “主人。”乙三恭恭敬敬行了一礼,接下来的话却将这恭敬给破坏了个彻底,“因为我忘了。” 旻迦二皇子嘴角一抽,险些用脚打翻那坛水果,“你就不能用心记着?” “饶了我吧。”乙三坦诚地看着他,“那密道我走了十几年,从正门进浑身都不舒坦。” 二皇子无奈。乙字辈的兔崽子们都是被他从小养大的,不比甲字辈里那些被父皇交给他的老家伙们稳重可靠,但要问在他心里谁才是嫡系,还得属这些兔崽子。但兔崽子就是兔崽子,总有些臭毛病,只要不影响大局,他还是忍了吧。 “这次我找你来,是有事要说的。”二皇子将脚从桌上拿下,稍稍直起身来,略显探究地问道,“你猜是什么事?” “……”乙三撇了撇嘴,“一定是主人发现国主依旧生死未明,其余殿下也都按兵不动,将我们继续留在这里纯属浪费时间浪费人才,所以打算再派我出去了吧。” 二皇子暗道:我知道你待着不耐烦了,但是也不用这么直白吧? “算你说准了一半。”他道。 乙三故作欣慰,等着他继续说。 “你知道的,我在大雍那边有些同盟,只是还没到让你们和他们接触的时机,所以没有和你们细说过。”二皇子道,“这次我想要找他们借点助力,但是他们全是些只想吃不想吐的狐狸,不干没好处的事情。” “殿下决定和他们交换什么利益?”乙三问。 “交换什么?我这么穷,能拿什么和他们交换?”二皇子道,“不然我能让你去赚钱吗?” “……” “不过呢,刚好他们其中有一个人给我来了封信,说是遇到了一点小小麻烦,需要找我们借点人。三人最好,如果实在没有,只借一人也行。” 乙三望着天,十分矛盾地盘算着:这倒是一个回去大雍的大好机会,但是无法保证有时间去寻祁爱白不说,那个所谓“小小”麻烦,一定不可能会小。 “你看如何?”二皇子问。 “他们需要怎样的人?”乙三问。 “条件倒简单,三点而已。其一嘛,必须是个高手,嗯,能和那些什么玄剑宗啦少林啦峨眉啦之类的核心弟子们打个平手就可以了。”二皇子道,“其二嘛,必须要是个机灵人,会随机应变,脱光了丢青楼里半个月能混得风生水起还不*就差不多了。” 乙三暗骂:这条件哪里简单了? “我看你很合适。”二皇子看着他笑。 乙三望天,“还有其三。” “其三嘛就更简单了,是亡命之徒就行。”二皇子道,“不用太担心,活下来的几率也是不小的。” 乙三险些淬他一脸。 二皇子见他满脸不乐意,也不强求,只是笑了笑,绕过这个话题,“还有一事,最近我这边抓到一个人。” “所以?” “那人是来找你的。” 乙三一惊。 二皇子拍了拍手,片刻之后,便有一个五花大绑的人被抬了上去。 乙三与那人大眼瞪着小眼。 “认识吗?” “呃……”乙三老实道,“不认识,但是见过。我之前在大雍的时候和那边的祁氏商行有点接触,他是祁氏的人。”他当初被人从祁家赶出来,就有这人一份。 祁家的人竟然找来了,乙三惶恐至极。他恍惚间似乎看到了祁爱白张牙舞爪,满脸恨意,拿着个乙三模样的小人不停钉着钉子的场景。 “祁氏商行吗?我知道他们,前些时日国师和他们做生意吃了大亏,到现在还气着。”二皇子感慨道,“听说祁氏之主是个美人啊!” 乙三闭口不言。 “说到祁氏,你听说过安宁公主吗?”二皇子再度感叹道,“那也是个大美人啊!” “……” “祁氏之主还有一个哥哥,你知道吗?”二皇子说着舔了舔嘴唇,“一定也是美人吧!” 乙三不那么淡定了,“主人想说什么?” “哦,我就是忽然想起一件事。”二皇子告诉他,“祁氏的那个哥哥和安宁公主最近结了婚约。” 乙三一愣。 他真的愣了好半晌,而后才怒道,“这不可能!” “你这么激动做什么?”二皇子斜眼瞟他,故作惊奇,“这事和你有关系吗?” 乙三咬牙不答。 二皇子内心爽歪歪地暗道:小样,还治不了你了?那边那个被祁氏派来的家伙已经什么都和我说了你知道吗? “诶,有件事倒是忘了告诉你。”见戏弄得差不多了,二皇子又道,“刚才说的那个写信来找我借人的人,就是安宁公主。” 乙三看着他,暗暗握了握拳。 “安宁公主之所以来找我借人,是因为她的婚约者受了重伤。”二皇子笑道。 “……我能做什么?”乙三问。 从旻迦到药王宗,最快也得费时五日。 而从山南到药王宗,最快也是费时五日。 却说那日药王宗严飞飞在接到祁爱莲的信之后便赶去了山南,却没有在祁家找到人,反而遇到了同样被祁爱莲叫去的许云与肖灵。 三人尴尴尬尬地共同在祁家住了一夜,第二日还是不见人影,这才察觉出不对,赶紧分头去寻。寻不到片刻,祁爱莲却是自己找到了出路,出现在了他们的视野里,背上背着浑身是血的祁爱白。 “怎么回事?”三人里只有肖灵惊异不已。 严飞飞赶紧配了一缸子药,将祁爱白整个人都泡在里面。为了最大限度保住祁爱白的命,他们连夜将他连同药缸一起运往了药王宗。 路上,肖灵依旧愤恨不已,“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并不全是被人打伤的。”祁爱白浑身的伤口,其中有许多是由内至外的,诡异至极。 “经脉破损。”严飞飞简单答道。 “……十二年前的经脉破损。”许云答得更详细一点。 肖灵怒视着许云,有心想要责问,但最终也只是叹了口气,沉默下来。 三人连同祁爱莲带着祁爱白到了药王谷,严飞飞的师弟也加入进来,努力吊着祁爱白的命。但他们都坦言:如果继续这样下去,祁爱白的生死只是时间问题。 乙三晚他们半日赶到。 他到之时,严飞飞正在与肖灵许云说话。 “我们只能做到这个地步了。”严飞飞道,“他当年帮祁姑娘挡了一掌,全身经脉都几乎被震碎,当时能活下来已经是个奇迹。我和师父为了还祁家的救命之恩,那时也是拼了老命的。” “因为那一掌,他的经脉变得无法承受内力。”许云补充。 肖灵按着额头叹道,“所以你眼睁睁看着他习武,又眼睁睁看着他被化去内力?” 许云沉默。 “玄剑宗究竟为什么要收下他!”肖灵怒道。 “……肖公子,请你不要责怪许掌门,那时是我求玄剑宗园他一个念想的。”祁爱莲在一旁苦笑道,“就算一辈子不习武,依他的经脉,也无法活过三十。” 肖灵猛地愣住,面无血色。 “如果当真一辈子不习武,二十岁以后,他的身体便会开始衰竭。”严飞飞道。 肖灵咬牙,“难道真的毫无办法?” “有。”严飞飞道,“就是像现在这样——经脉尽毁——重塑经脉,破而后立,九死一生。” 说着,他又回头看向祁爱莲,叹道,“我当时就告诉过你,这虽然是一步险棋,但应该趁着他年幼时就走,越早越好,那样他活下来的机会还能更大些。” “再大,还不是九死一生?”祁爱莲苦笑,“我宁愿看他安安生生活过这二十多年。” 严飞飞摇了摇头。 “为何不让他自己选?”肖灵问。 “若让他自己选,他必定会选那九死一生。”祁爱莲道,“我了解他,我知道这件事情必须瞒着他,我的选择才是为了他好!” 肖灵皱了皱眉,终究没再说什么。 “但是他现在还是落到了这个境地。”严飞飞道,“他的年纪已经太大,我们无能为力了。” 许云道,“若你真无能为力,又何必和我们说这么多?” 严飞飞看着许云。 他们之间旧怨深重,因此严飞飞一直厌恶与许云接触。但此时此刻,他必须得赞叹一声,“不愧是许掌门。” 35五毒谷的神医 “我无能为力,师弟无能为力,药王宗内诸人,据说所知,大抵全都会是无能为力。”严飞飞道,“但有一人,有那个本事。” “谁?”肖灵诧异:究竟是什么人,居然能比整个药王宗都厉害? “莫非是五毒谷的那位?”许云问。 严飞飞点头,“正是那位。” 肖灵越发诧异了:比整个药王宗都厉害的神医,居然会在五毒谷?五毒谷不全都一些毒物和制毒之人吗? 严飞飞看他的神情,知道他的困惑,解释道,“肖少侠一定也听说过‘药毒同源’吧,这并不只是一句俗语。实际上,药王宗与五毒谷,当年就是同一家宗门,只是后来分裂为两家罢了。” “有一位两派共同的师祖,一直住在五毒谷,据说已经是三百多岁的半仙之体了。”许云略显棘手地道,“只是那位半仙十分古怪,任何人想要求他出手,必须三人一行,通过他设下的考验。” “九死一生的考验。”严飞飞补充,“而且必须要三名都是高手。若不是高手,便是十死无生。” “三名?”肖灵点了点头,“那么现在还差两名。” 许云拉了拉他的袖子,眼巴巴地看着他。 “……九死一生。”肖灵提醒。 “他是我师弟,”许云道,“而且你死了我就不活了。” 肖灵扶额,“好吧,现在只剩下一名。” “这一名可不好找。”严飞飞忧愁,“高手本来就难找,何况是愿意为了旁人拼命的高手?” 就算是玄剑宗内,怕是也再找不出这一名,何况其余门派? “我回宗门问一问。”许云道。 肖灵开口想说句什么,却被某人推门而入的声音打断。 乙三赶路赶得满头大汗,腿都快断了,还没来得及喝口水,便听到这么几句话,结合临走前自家主子的交代,便将事情猜了个*不离十,当即表态道,“没那个必要,我就是最后一个。” 屋内四人都转过头来,全将视线落在他的身上,半晌没人吭声。 乙三被看得很有些窘迫:这四个人分明三个他都认识,这种尴尬的气氛究竟是怎么回事?就算很久没见了,也不至于这样吧! 许久后,还是肖灵先开了口。 他将乙三上上下下打量了个好半晌,摇了摇头道,“我们要的是高手。” 这人什么意思?乙三恼怒道,“我也不低啊!” “是吗?”肖灵挑眉,“这可真看不出来。” 要是平常,乙三说不定还愿意在他面前装个好脾气,但现在祁爱白正躺着,他心急如焚,忍不了一点耽误,自然也就顾不了那么多了,“要不我们现在就出去做上一场,你再好好看看?” 肖灵提了剑,“正有此意。” “阿灵。”许云按着他的肩膀,劝道,“算了吧,时间要紧,要求不能那么高,差不多就行了。” 乙三气极。 但许云说得没错,时间要紧。为了这四个字,他不能发作。 “那便走吧。”肖灵收回了剑,“这里要去五毒谷,路上还有耽搁。” “等等。”乙三低声道,“我想先看看爱白。” 肖灵沉默片刻,向后看了祁爱莲一眼,祁爱莲又看了严飞飞一眼,而后严飞飞点了点头,“我带你去。” 祁爱白被安置在一处地下的密室之内。 有一名脸带刀疤的男子正坐在里面,目不转睛地盯着那缸药水,仔细观察着,间或增减着所浸泡的药物。而祁爱白,就正浸在那缸药水之中。 这便是严飞飞的那位师弟。严飞飞休息时,他便看着祁爱白,数个时辰之后,再换给严飞飞。 严飞飞带着乙三走进这密室时,他连个视线也没转,只从鼻子里嗯了一声,算是打了个招呼。 乙三来到药缸前,看着里面的人。 祁爱白身上的伤口已经被清洗干净,看上去就如同往常一般,只是昏迷不醒。水波一荡,却是忽然漂上了一缕白发。 乙三呼吸一窒,不自觉地伸出了手,想要将那根白发捞起。即将碰触水面之时,他却猛地挺住。那刀疤脸此时已经抬起了头,正对他怒目而视。乙三曲着手指,在水面上悬了半晌,最终只得讪讪地收了回去。 他仔细盯着水面下面瞧,果真见祁爱白最面上的那层青丝之下,丝丝缕缕,竟全是些白发。 “他的身体在衰竭。”严飞飞解释道,“我们已经竭尽所能,将这种衰竭引到了这些干系不大的地方上。但如果时间再久,我也无法保证会变成什么样。” 乙三沉默半晌,而后点了点头,为他们的尽心尽力道了声谢,转身离开了这密室。 他扪心自问:若早知道会发生这种事情,自己那晚依旧会离开吗? 在去五毒谷的路上,乙三忽然找到肖灵道,“我总算明白了你当初曾经说过的话。” “啊?”肖灵自己都不记得自己说过什么。 “你说我不愿意为他舍弃,所以你不看好我。”乙三说着,苦笑道,“我那时觉得‘这都是什么屁话’,现在却也忍不住想‘我究竟能为他舍弃什么’。” 自从有记忆起,他分明什么都不是自己的,连自由都不是自己的,又究竟能舍弃什么? 肖灵沉默片刻,替他答道,“至少你现在愿意为他舍弃你的命。” 乙三一愣。 肖灵没再搭理他,耸了耸肩便走了。 乙三留在原处,独自微笑。 他们到达五毒谷后,说出自己的来意,竟然得到了谷主的亲自接见。 谷主道,“许掌门,久仰了。”这三人之中,也只有许云曾在江湖地位上与他平起平坐过。 “我已不是掌门。”许云道。 谷主笑了笑,没有介意,只挑了眉问,“你们想要见师祖?” 三人点头。 这谷主不知为何特别兴奋,“规矩你们都知道了吧?” 乙三道,“还请谷主详细说说。” 谷主笑着拍了拍掌,片刻之后,有侍女端了三个水杯出来。 水杯放在桌上,杯中都已经荡着水光。这杯中之物看起来毫不出奇,三人却全都变了脸色。 这里是什么地方?五毒谷。 这杯中究竟是什么东西?不言而喻。 谷主依次指着三杯水,介绍道,“万蚁、绵念。”这两种都是五毒谷最厉害的毒药,世人谈之色变。他将手垂在第三个杯子上,面露微笑,却迟迟未说出一个字。 “这杯,想来便是贵谷最新的作品了。”许云道。 “不愧是许掌门。”谷主道,“还请各位在好好品尝之后,给这孩子起个合适的名字。” 三人无语:难怪这么兴奋,原来是将他们给当成免费试毒的了。 “请各位随意讨论,然后一人挑一杯喝下吧。”谷主道,“喝完后,我便会告诉你们师祖的所在,如果你们能够活着找到,他自会替你们解毒。” 三人虽然早知道此行凶险,现在也不由得脸色一变。 服毒,这仅仅是第一关而已。 找到此番所需之人,应该才是此行最难的地方。单纯找人的难度暂且不提,这里可是五毒谷,毒物异兽遍地都是,尤其某些角落,如果深入,哪怕是状态最好的时候也不敢说一定能全身而退,更何况是在服毒之后。 但那半仙在这里住了三百年,曾经打破规矩令他出山的人,一个都没有。 片刻后,肖灵道,“万蚁归我。” 万蚁之毒,取自万蚁嗜心之意,一经沾染,便是恨不得自食其肉之痛,若不在短时间内自我了断,就得被活生生疼死。一般人要中了这毒,别说找人,能动弹就不错了。只是肖灵曾经体验过其中滋味,本身又有些不同,才自信能够多撑几日。 许云不认同地看了他一眼,却也别无办法,“那我便是绵念吧。” 相比万蚁的简单粗暴,这绵念之毒,初时不见得如何凶猛,却取的是悠扬缠绵之意。它能将人心底最深的黑暗翻出,那或许是一段最恐怖的记忆,或许是最重要之人的逝去,亦或许只是一个阴暗的念头,翻来覆去,不断重现。中毒之人最初或许只会觉得困扰和厌恶,然而短则一盏茶,长则数个时辰,便足足能将一个正常人逼疯。 乙三苦笑,“我倒是没得选了?” 最后剩下那杯,没有名字,不知道毒性,看起来最是无害,实际上却是最为恐怖的选择。因为未知,无法做出心理准备,无法知道自己将会招受什么,更无法像另外两人那样做出有针对的选择。 这么一算,他好像是最吃亏的那一个。但乙三知道,无论万蚁还是绵念,他都是能撑一个时辰便谢天谢地了,能被那两人选走简直是天大的幸运。 对乙三而言,只有选这未知,才能勉强有一线生机。 三人拾起自己所选的水杯,互看一眼,点了点头,同时服下。 肖灵毒性最为粗暴,最快有了反应。他咬着牙,抱着剑坐在一旁,努力调整着自己的状态。也不见他如何做,片刻后便已经止住了浑身的颤抖,站起身来走了两步,行动自如。他皱着眉头,冷着一张脸,看向其余那两人。 许云朝他微笑着。绵念之毒,这么一时片刻倒是不会有什么反应。 肖灵冷哼一声,也不如何担心他。 两人都将视线落到了乙三身上。 乙三的状况有些难以捉摸。他看起来并不如何痛楚,也没有太过不适,只是看他脸上神情,他心中似乎很是惊异? 在原处一动不动地坐了片刻之后,乙三忽然往桌子上拍了一掌,然后皱了皱眉,又将手收来回,放在唇边舔了舔。 做完这些,他磨磨蹭蹭地从腰上取出一把刀,竟是直接往自己手背上划了一道。 肖灵忍不住往他肩膀上拍了一掌。 乙三回过头,开口道,“么……” “……”肖灵:这究竟是什么?会让人学牛叫的毒? 作者有话要说:乙三回过头,开口道,“么么哒!” “……”肖灵一拳揍到了他头上。 →_→这个脑洞我一定要写出来 36深入茂竹林 乙三一个“么”字出口,自己也觉得有哪里不对,神色微妙地停顿了片刻,然后又开口说了一声“没……”,这次的发音总算对了,但这种诡异的感觉实在令他难以适应,他还是说到一半就停了下来。 磕磕碰碰好半晌,乙三试了好几遍,终于完整地表示出了自己的意思,“没事。” 肖灵无语:这哪里像是没事? 乙三说完也没理他,而是抬起刚才被划伤的手背,嗅了嗅,接着伸出舌头舔了舔渗出的血液,皱了皱眉。 他看着肖灵,准确来说是看着自己所猜测的肖灵的方向,开口道,“我没有嗅觉和味觉了。” 一旁的两人互看了一眼。 “视觉和听觉也同样没有。”乙三继续道,“触觉比不过以前,不过倒是剩下一点,也还知道疼。”因为听不到自己的声音,他的腔调有点奇怪,“如果听明白了,就在我手上点一下。” 肖灵重重一掌抽过去。 乙三点了点头,知道自己还能正确表达,松了口气,“谢谢。”随后嘴角扯出一抹苦笑:五感中四感尽失,至少不会马上危及性命,这个结果已经算是很好了吧。 “一直听闻五毒谷手段神奇,非凡人所能料想,今日有幸尝试,才知果真名不虚传。”他转过身来,向着记忆中五毒谷谷主的方向,努力自然地表述道,“谷主之前让我为此物取名……不如便叫‘虚无’吧。” “虚无?”谷主眯了眯眼,饶有兴致的看过去,语气中带了一点惊异,“这倒是个好名字。但你现在,果真还能剩下触觉吗?” 乙三自然没有回答,他压根就听不到这句问话。 虚无二字,便是对他现在最好的阐述。他的世界头一次如此寂静,如此黑暗,仿佛正迷失在一片空茫之中,寻不到出路。忽然间,他察觉有人牵起了自己的手。 肖灵尝试着在他手心写字。 乙三一怔,连忙将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掌心,他已经察觉到了对方的意图,但掌心认字哪有那么容易?对方最开始像是写了一句话,后来大抵是发现了他的困难,开始不住写着同一个字,一遍又一遍反复写着,但那字形对现在的乙三而言依旧过于复杂,他只得不住摇着头。 肖灵十分遗憾地叹了口气,回头问许云,“你怎么看?” 许云摇了摇头,“接下来那一关,他怕是……” “反正他也就是个凑数的。”肖灵道,“靠我们就够了。至于他,小心点别弄丢就是了。” 许云没他那样乐观,却也无法再说什么。 肖灵开始拉着乙三的手在室内走路,初时乙三有点磕磕碰碰,好在适应得很快。许云则向那谷主道,“现在我们三人都已服下了药,不知贵师祖所在何处?” 谷主眯眼看着他们,心中还在为之前那个无疾而终的问话而郁闷。 他坐在这个位置已经有二十来年,而来求那祖师出山的人不说多如过江之鲫吧,每隔那么三五年还是总有那么一两批的。但他见过那么些人,像眼前这三人般服毒之后依旧镇定自若,简直让他怀疑起自己亲手所制毒药的毒性的,却是绝无仅有。 谷主在惊异之下未免多了些兴趣,不仅告诉许云那师祖多年来一直住在五毒谷后山的茂竹林深处,还十分殷勤地送给许云一张地图。 待许云研究完地图,肖灵依旧在领着乙三走圈,甚至试着从室内走到了门外,结果乙三在门框上磕了一下脑门。许云眼睁睁看着肖灵拉着乙三从那道门进进出出好多次,直到乙三又磕了一下。 “……别玩了。”许云同情地看了乙三一眼,拍了拍肖灵的肩,“差不多就走吧,我们时间不多。” 肖灵略显遗憾地点了点头。 茂竹林这块地方,虽然名字落脚在“竹林”二字上,其实只是最外面围了一层竹子罢了。穿过那层竹林,进入真正的茂竹林深处,便是各种奇花异种,数不胜数,美不胜收,却又危机重重。 走不到数步,三人便遇到了一群硕大的毒虫。 肖灵许云持剑在手,应对得轻松自然,丝毫不显困难。乙三则被他们护在身后,毫发无损。 “幸好它们只有尾刺带毒。”完事后,肖灵抹了抹脸上所溅到的虫汁。 许云拿出地图。这地图倒是详细,不仅标注了地形,连毒物们的居住地都标的清清楚楚,边上甚至还有着各种毒物的介绍,估摸着原本是被用来指导五毒谷诸人采集材料的。 “接下来的路,怕是没这么简单。”许云道。 肖灵点头,“我会小心的。”说罢他便转身再度拉起乙三的手,继续前行。 “……你现在如何?”许云在后面问。 “还能如何?不就是那样么,你又不是没有见过。”肖灵回答完,又问,“你现在又是如何?绵念此毒,你也是第一次……” 许云摇了摇头,“无事。” 绵念此毒,最擅搅乱人心。 现在离服下绵念已经一个时辰,往事也已经不受控制地在许云脑海中翻腾了一个时辰。一开始是些儿时的琐事,事无巨细,似乎绵念最初也拿不准他的弱点在哪,于是要一个个试探过去。后来绵念大概是发现了什么,许云脑海中的影像便固定了。 许云在杀人。自从半个时辰前,许云便一直在脑海中重复着杀人。从他幼年时所杀的第一个人,到后来的第二个、第三个……第无数个。认识的,不认识的,善人,恶人,无辜之人,一个接着一个,全被许云杀死,无一幸免。血光飞溅,身首分离,血流成河。他是如此地杀人如麻,以至于已经半个时辰过去了,那些命丧之人还是毫无重复,依旧排着队被他砍掉脑袋。而他的记忆告诉他,这些,全都是当初真正被他所杀之人。 许云从幼年杀到了童年,又从童年杀到了少年。一年又一年,每年都有那么多尸骨落在他脚下,堆积成山。杀孽深重,万劫不复。 许云觉得有些厌恶,但这毕竟都是他自己的罪孽,他只能接受。 前方的肖灵忽然停下了脚步。有一群狼形的怪物从树后绕出,正拦在三人前方。 许云将注意移到现实中,握紧手中的剑。 同时他又忍不住看着脑中的景象,暗自回忆着:就快结束了,很快他便会遇到那个人,彻底离开这种生活。 在又一年份的人被许云杀尽之后,那个人——玄剑宗第二十七代掌门陆忘生——终于出现在了许云眼前。 许云一时忘了自己的脑海正被绵念所操纵,于是松了一口气。他侧身躲过一匹狼的突袭,一剑刺向那狼只的肚皮,脚步都比刚才轻快了一些。 然后绵念给他开了个玩笑。许云发现脑海中的自己并没有如同记忆那般停下手中的杀戮之剑,而是直直朝着陆忘生的胸口刺去,一如他现在刺死那匹狼的动作。 一捧鲜血猛地迸出,再一次迷了许云的眼。 “许云!”他听到了肖灵的惊叫。 就是这一声惊叫,令许云在千钧一发之刻回过了神来,堪堪躲过另一匹狼的利爪。 一盏茶后,肖灵望着一地的狼尸松了口气。许云默默站在他的身旁。 “你真没事?”肖灵问他。 “现在有一点点了。”许云委委屈屈地向他道,“真的就一点点。” 肖灵闻言,看了看天色,又看了看许云,“快要入夜了,我们休息一会吧。” “但你……”许云不太同意。 “现在又不是只有我。”肖灵向后扫了乙三一眼,“你和他都需要休息。而且入夜之后这里会更危险,不好再继续走动。” 许云只得随肖灵一起寻了个山洞。 许云在山洞里点火。肖灵拉着乙三的手,继续试着在他手心写字。 乙三今天着实过于沉默,令肖灵有点担心。他知道一个人持续与外界隔绝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虚无”的药性绝对不像表面那样只是剥夺行动力而已,同样暗藏着能让人或死或疯的凶险。 这次肖灵先从最简单的字试起,效果喜人——乙三终于认出来了。 许云烤好了干粮,递过去两片。 肖灵交给乙三一片,自己则啃着干粮,默默坐回到许云身旁。 “睡不着?”许云问。 肖灵点头。 “……因为疼?”许云又问。 肖灵沉默了片刻,又点了点头。 许云叹了口气,伸手搂着肖灵的肩,让他靠在自己身上,安慰道,“很快的,阿灵,我们会很快找到那个人,一找到,就让他先替你解开万蚁。” “别这么紧张,又不是第一次了,习惯就好。”肖灵笑了笑,又问,“倒是你,现在怎样了?” 许云不知道该如何说。 在他的脑海中,他现在依旧在不停杀人。绵念注意到了他之前那细微的失态,于是那亲手斩杀师父的一幕没有被它放过,而是不住在他脑中放映着,反复放映着,一遍又一遍。等到许云好不容易适应了一些,绵念又忽然让陆忘生换了种死法,断首,刮心,分尸,一样一样轮着来,并且每次都让许云亲手操着刀子。 “不太好。”许云含含糊糊地道,“但我会习惯的。” 肖灵拍了拍他的脸,以示安慰。 许云不知道自己是究竟什么时候熟睡的,只知道哪怕在熟睡之后,脑海中的幻觉也片刻不停歇。 绵念不知道将陆忘生折磨了多少次,后来大抵是终于腻味了,又换成了其他人。但它不知道还有谁能对许云造成那样好的效果,于是又从许云认识的每一个人开始,一个又一个地试了过去,谁都不放过。 这下,许云不仅将自己曾经杀过的人又通通重新杀了一遍,甚至连曾经只是有过一面之缘却从未接触过的人,也通通杀了个遍。若是在杀哪个人的时候他的情绪有那么一点点波动,那就完了。等着绵念将那个人揪出来,逼他杀到麻木为止吧。 到第二天被肖灵一脚踹醒的时候,许云正在脑海中反复砍着自家师叔。 换成别人,这个时候早就疯了,但因为许云是许云,这个时候只是显得异常憔悴。 肖灵担忧地看了他一眼,但他自己现在也好不到哪里去,并没有说什么。 “好像有什么在靠近。”肖灵道。 许云掏出了地图。其实他昨晚上就觉得有点不对劲,那群狼按地图上的标注应该居住在另一块地方,结果却被他们碰上,看来果真是起了什么变化。 肖灵拨开洞口的藤蔓,看到有一群毒蛾子正从洞口飞过。 许云在地图上找到了那群蛾子的居住地——分明离这边还有很远。 “我觉得它们在逃命。”肖灵道。 许云点了点头,“真不幸,我也这么觉得。” 昨晚睡在一旁的乙三,此时也起了身。他好像也已经察觉到了什么,同样正一脸担忧地看着外面——虽然看错了方向。 肖灵权衡片刻,决定将乙三留在洞内,自己和许云先去外面看看。 许云的动作稍缓。绵念刚刚放过了他的师叔,他现在正开始不住砍着自己的师弟。 随着又一批恐怖的毒物从附近匆匆跑过,他们终于从远处的树冠上方,看到了一个硕大而又色彩斑斓的圆形脑袋。 紧接着,有一个比三人绑在一起还粗的紫色触腕临空而落,在他们眼前砸出一个深坑。 ——这是什么? 许云和肖灵都惊呆了。 这居然是一个巨大的八爪鱼!还是五彩的! 两人正在震惊时,又一根粗大触腕罩在了他们的头顶——这次是红色的! 许云和肖灵连忙跳开,分落于那巨大五彩八爪鱼的两侧。 “太丑了!”肖灵愤慨道,“它怎么能这么丑!”若不是现在情况危急,他绝对要去找一捧水,先洗洗眼睛再说。 许云取出了剑,“还是快点干掉它吧。” 肖灵将双眼被伤害的满心愤慨化作了动力,迎着一只触腕就上了。 “小心有毒!”许云连忙提醒。 肖灵吱都没吱一声,踩着周遭的树木,跃到高空中,一道剑光劈去,那红色巨腕上立马多了一道硕大的伤口。 “果然好剑!”肖灵赞道。他现在手中握着的,正是祁爱白当初送他的那柄红霜。 37一波带走 肖灵手握红霜,剑光一道接着一道洒去,将那红色触腕割裂出一道又一道的伤口。 随着又一道剑光劈去,地面忽然一阵震动,却是那巨大八爪怪发出了一声怒吼。紧接着又是数个触腕从那圆形身体后伸出,橙黄绿青蓝各不相同,五颜六色地扭动着,全向他攻去,险些直接将肖灵给恶心吐了。 许云见肖灵吃紧,连忙也加紧了自己这边的攻势,逼得那怪物不得不分出力量,放松对肖灵的压制。 两人各处一边,于林中纵跃着躲闪那诸多触腕的袭击,得到空隙便是一剑扫去,分头夹击,稳扎稳打,激得那怪物怒吼连连。 “看着这么大一个块头,也不过如此而已。”肖灵转动着握剑的手腕,一跃而起,从下方扫来的攻势之上直接翻过,落向另一处树冠,“但我们可没这么多时间陪它在这耗。” 他在那树冠上点了一下脚尖,改了身形,直接朝那圆形身体攻去。 许云见他竟然如此冒进,顿时急了,“阿灵!回来!” 肖灵充耳不闻,脚尖落在一节触腕之上,又是一点,身形继续朝前飘去。脚下那粘湿滑溜的感觉简直恶心得他头皮直发麻,但他仗着鞋底厚实,不见丝毫退缩。 他进,许云只得跟着进。 肖灵微笑地瞅着许云。他们两人至今已经并肩战斗过数年,彼此关系更是不同旁人,对于自己与许云之间的默契,肖灵自信得很。 许云低头闪过上空划过的阴影,再一抬头便刚好瞅到肖灵那抹笑,心中十分无奈。 他勾着嘴角想着:自从两人相识起,肖灵便是一个冲动之人,现在好几年过去了,竟然还是一点都没变,真是…… ——真是什么? 那从昨日起就一直折磨着许云的东西,在这瞬间,准确捕捉到了这一闪而过的念头。 许云脑中的景象忽然又定格了。那些一直反复重演着的血腥场面,那些罪孽,那些折磨,那柄染血之剑,那些真正被他杀死的人,那些在幻觉中不断被他杀死的人,那些已经多少令他有些麻木的残忍画面,瞬间通通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的脑海中只留下了一个人,一个身影,一抹笑容。 他觉得自己正迎着那个身影奔去,就像正迎着初生的阳光,温和耀眼,捂热了他整个身心。那是他此生挚爱之人。 但是他并没有丢下手中那柄染血之剑……他丢不掉! 许云看到又一截触腕攻到了自己的面前,但是脑海中肖灵的影像正与那可怖的怪兽肢体重叠。许云抬起了剑,脑海中的他也同样抬起了剑。许云最终没能将那柄剑挥下,脑海中的他却毫不迟疑。 那柄染血之剑终于划过肖灵的脖颈,划破那道阳光,划碎那缕温暖。他看着脑海中肖灵的脸,那抹笑容仍旧凝在那张脸上,只是猛地褪去了颜色,像一叠泛黄的纸,蜷曲,皱起,消褪,散尽,归于尘土。 不……不!许云想要告诉自己这是幻觉,却抵御不了这一瞬间的痛彻心扉,阻止不了自己这一瞬间的失魂落魄。 那截触腕已经悬在了他的头顶,就要斩落。 刹那之间,一柄剑从右上的空中飞来,击中那触腕,直直击得那怪物改变了方向,险险擦过许云的头皮。却是肖灵发现了许云的不对劲,在千钧一发之刻掷出了那柄剑。 红霜落到地上,发出叮咛一声响。 许云闻声回过神来,抬起头,正看到另一截触腕擦过肖灵的身后,将他拍落在地。 肖灵吐出一口血,还未来得及缓一口气,便连忙朝旁滚去,努力躲过那怪物连绵不绝的追击。 “阿灵!”许云顿时急红了眼,连忙捡起红霜,一路杀到肖灵身边。什么绵念,什么幻觉,在这一刻全部被他抛诸脑后。 肖灵抹了抹嘴角的血迹,没有责问他之前的失神,只说了一个字,“退。” 他们此时已经离那怪物的本体极近,四周都是触腕的根部,在那些根部之下,他们忽然看到了一张巨口,里面密密麻麻,全是些利齿。 肖灵看到这可怖景象,顿时反倒有些后悔说“退”了:如果这怪物在哪里有着什么弱点,大概便是这里最值得怀疑了,真的不先试一试再退? 许云看出他的想法,咬牙横了他一眼,不顾他的反抗,提着他就跑。 “诶……”肖灵略有点惋惜,“多好的机会……” 许云正抓着他逃命,听到这话噎了个半死,刚想要说点什么,地面的震动又忽然剧烈起来。 却是那八爪怪物因为没能摁死伤害自己的罪魁祸首,变得越发暴怒。它抬起一截又一截地肢体,大肆破坏,将四周夷为一块又一块的平地。 “糟了!”肖灵惊叫。 那怪物已经移动到了之前他们过夜的山洞之旁,肖灵急匆匆一眼望去,却见本该被他们留在里面的乙三不知何时也已经出来,正站在那洞穴门口! 这声惊叫还没落地,便有一截黄色触腕自上而下重重拍到那洞穴顶部,洞穴轰然而塌,一时间地动山摇,乙三眼看着站立不稳,而那黄色巨腕落势不减,径直从他头上拍下! “放开我,快去救他!”肖灵大喊。 许云摇了摇头,“来不及了。” 那黄色巨腕已经就在乙三的头顶,但乙三现在既看不到也听不到,连路都走不好,怎么能知道现在自己正处于生死一线,又怎么能躲的开!肖灵挣开许云的手臂,想要自己扑过去相救,却怎样也来不及。 千钧一发之刻,他只能眼睁睁看着乙三……毫不犹豫地往旁一跳,轻轻巧巧便自己跳开了。 巨腕砸落到地上,吹起一阵狂风,将乙三整个掀起,却到底没有伤到他分毫。 那怪物的攻势却没有到此为止,很快便又是一击朝乙三抽去。 乙三落到地上,就地一滚,起身后迅速后撤,同时从腰侧取出一柄匕首。那真的就是一截匕首,长短不过数寸。 但乙三边向后撤,边用力摁住那刀柄上的一处机关,手臂猛力朝前一甩,霎时间,那原本不过数寸左右的刀刃,竟然猛地暴涨出数尺,轻轻松松扎入那巨腕之中,拉出一道长长的血痕。 怪物再度暴怒。 许云猜测乙三现在还无法应对苦战,赶紧在后面又扎了那怪物一刀,将怪物的注意力重新拉了回来。 肖灵全程目瞪口呆,此时方才如梦初醒,连忙加入到许云身旁。 乙三又将那柄长刃给挥了数下。另两人这才看出,那其实并不是一整断刀刃,而是一小节一小节的刃片,中间用极精巧的设计相连接,不仅长达数尺,还极具韧性,起初握在乙三手中像是一柄过长的坚硬之剑,随着乙三挥洒起来,却又曲折圆滑,可柔可刚,宛如一柄软刃。 但乙三到底目不能视物,只是胡乱挥洒。他边退边攻,一时间又在那触腕上拉出许多伤口,这才终于退出了那怪物的攻势之外。挥空数次之后,乙三也知自己到了安全之处,顿时停下动作,重新将那长刃收为匕首,握在手上。 他静静站着,继续如旁观者般等待那两人的战绩。 许云顾念着肖灵有伤,接下了大部分攻击。 但肖灵并不满足于只是从旁协助。他还惦记着之前看到的那满是利齿的巨口,不愿放弃有关怪物弱点的猜测,总想试上一试。就在他不甘心地四处游走着视线之时,他发现乙三又有了动作。 四周的震动,还有之前那短短的接触,都能让乙三知道他们现在所遇到的是一个巨物。要想对付这样的巨物,攻击弱点才最具效果。他与肖灵想到了一处。 只见乙三将手收回袖内,用另一只手极快的鼓捣两下,再取出时,手腕下方便赫然多了一个细小的木匣。 乙三摸了摸那木匣,皱了皱眉,而后又不见他如何动作,手腕下木匣便又换了一个。他这才略显满意地点了点头,抬起手臂,指向震动传来的方向——也就是他所猜测地怪物所在之处。 但他却再无动作,只是张口喊了句话。 四周太过嘈杂,怪物怒吼连连,扰得另外两人无论如何也听不清那句话。 许云扫了肖灵一眼,看到他那满脸心焦又无可奈何的神态,说了一句,“我顶得住。” 肖灵挑眉,“你刚才差点就被拍成了肉饼。” “我顶得住。”许云重复。声调语气都毫无变化,只是重复,却令肖灵再说不出一句驳斥。 片刻之后,肖灵点了点头。 他甩下许云,径直朝乙三冲去。待离得近了,他终于听清乙三所说的那句话。 ——它在哪?告诉我它在哪。 肖灵落在乙三身旁,不言不语,一把抓起乙三的手腕。乙三手臂一紧,而后认出是肖灵的力道,才无可奈何地放松下来。 肖灵抓着乙三的手腕,瞄准那怪物本体之下的巨口。 乙三指尖曲下,拨动机关。 一样物体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射了出去!忽然传来的强大力道,竟推得乙三连带肖灵一起向后退了数步。肖灵因为没有心理准备,更是险些被直接推翻在地。 那被射出地暗器径直扎入那巨口,轰然一声,猛地爆裂开来,席卷出一股热焰。要不是许云退得快,险些被波及。 怪物挣扎着,暴怒着,巨口之上忽然裂开一道缝,里面露出一个圆鼓鼓的眼珠。 肖灵暗道:原来这才是真正的弱点。 他想都不想就再度拽起乙三的手,指向那眼珠。乙三以为是之前那下没中,暗骂一声,赶紧再度拨动那开关。 又是一道凶器射去,扎入那眼珠,再一次轰然爆裂开来。 怪物的怒吼终于转为了惨叫。它被烧得怕了,连忙收回那诸多触腕,潮水似的向后退去。 肖灵还不放心,想着要乘胜追击,又抓着乙三的手另指了几个部位。乙三虽然心疼至极,也只能将那暗器连连射出。 直到那怪物带着一脑袋火离开了视野,肖灵才松了口气。 他赶紧揪着乙三问,“你之前是怎么能躲开的?” 乙三茫然。 肖灵拍了拍额头,抓起乙三的手,速速将那句问话给写了一遍。 写完之后,肖灵才想起对方远远还没到能认出这句话的程度,忍不住又拍了拍额头。 结果这次乙三居然准确认了出来,回答到,“风。” 肖灵惊异:仅仅凭借风,就能做到那个地步? 他继续抓着乙三的手,还想再问点什么。 但许云此时已经走了过来,抓着肖灵的后领,黑着脸将他拎到了自己怀里。 “许云,你刚才有没有看到……” 许云打断他的话,直接扒下了他的衣服。 肖灵一惊。 许云掏出药膏,默默地往他肩背处的伤口上敷。 肖灵反省了一下自己思想的不纯洁,侧过头,努力向背后看去,“很严重?” “你觉得呢?”许云脸色依旧黑漆漆。 肖灵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伤不伤的他现在又感觉不到,反正都是差不多疼,能动就行。但他见许云黑脸,便讪笑着道,“好了好了,我知道是我不该那样冒进,你别生气。” 许云抿着唇。肖灵抢先将过错揽在自己身上,只字不提他的失误,不提他分明是为救他而受伤,反而令他越发气闷。 “快些走吧,对付了那怪物,接下来的路应该能轻松一些。”肖灵待他敷完药,便起了身。 许云看着肖灵的模样。绵念已经彻底地掌控住了他的弱点,此时此刻,他的脑海中所唯一反复重演着的那件事,便是如何将眼前之人折磨致死。 许云强迫自己分清幻觉与现实,却不知道自己还能勉强支撑住多久,只能点了点头。 作者有话要说:“拉稳!快把仇恨拉稳!” “卧槽OT了!” “奶呢?” “我们没有奶!” “淡定,看我神闪避,看我神操作。” “你都OT了还输出个毛线!不要和我枪仇恨!” “boss红血了!” “开爆发!快开爆发!!!” “一波带走,gogogo~~~” 今天码这章的时候我脑子里冒出的都是些啥_(:з」∠)_ 38“最后还得靠我” 巨大五彩八爪鱼遗留下的气味几乎驱走了其他所有毒物,令他们一路顺遂。第二日,他们发现了那怪物焦糊一半的尸体。再继续走去,毒物重新增多,却再没出现能让他们陷入苦战的家伙。 但他们还是遇到了麻烦。 地图上将目的地标注出了一个范围,他们现在已经在那范围的边缘,眼前的密林却是繁茂宛如迷宫,更有诸多洞穴与山隙错落其间。对于如何找到想找之人,他们毫无头绪。 夜里休息时,肖灵阖上已经倍显疲惫的双眼,苦笑道,“再继续耗下去,别说爱白是不是撑得住,我都要撑不住了。” 昨夜此时,他还能欢蹦乱跳地试图将乙三那柄奇异匕首骗到手中把玩,现在却只窝在一角,安静且沉默。他对自己的情况有自知之明,此时距离服下万蚁已经两天半,剧痛也已经将他的身体折磨了整整两天半,虽然过去的经历能够令他能够忍受住这种状态而不丧失行动能力,身体上和精神上的耗损却无法弥补。 许云在他身边拨动那团篝火,火光映在他的脸上,时明时暗。乙三在另一旁的角落,花了一段时间来确认现在已经入夜,了解到他们正处于安全之处,而后便躺下休息。 肖灵看着他们,猜测着他们的状态,暗自盘算着自己大概还能撑多久。 大概还有三天左右吧?肖灵想着。 然而实际上,他却在又一天醒来后不久便倒下了。 那时他正在同许云一起对付一群巨蝎,却发现自己的身体在一觉过后迟缓了许多,原本挥洒自如的右边肩膀压根无法控制。在战斗的过程中,这种怪异的感觉从肩膀逐渐蔓延,最终令他一个踉跄,摔倒在地。 幸好这时战斗已经到了尾声,许云猛地将利刃扎进了最后一头巨蝎体内,而后迅速扑过来看他。 肖灵试图起身,却发现右腿也不受控制。许云拉开他的衣服,于是他看到自己右边身侧,好大一块的皮肤下都正泛着一种青黑色。那抹青黑以他那日被那巨大怪物所伤到的肩背处为中心,蔓延着,几乎覆盖了他半个身体。 这是中毒已深的症状,可叹剧痛掩盖了他的知觉,居然令他到现在才发觉。 肖灵又试了试,居然真的连自己起身都无法办到。 他将手指狠狠扣在泥土里,眨了眨干涉的双眼,忽然发出一声笑,颤着声道,“我是不是不用再忍下去了?” 许云看着这一幕,不知该如何回答。 “好疼……”肖灵刹那间便哭了出来,浑身都开始颤抖,哭喊着,惨叫着,仿佛要将那近三天的忍耐全都宣泄出来,“许云,我真的好疼!” 许云将他拥在怀里,轻拍着他的背,想要给出几分安慰,却无济于事。 昨夜的时候,他还在想着或许自己就快要忍耐不住了,还在担忧着自己一旦崩溃,肖灵独自一人能不能顶住,结果忽然之间,对方便先倒在了他的眼前。 许云将肖灵背在背后,告诉自己:接下来只能靠我了。 他必须尽快找到那个五毒谷的神医师祖,不仅仅是为了祁爱白,更是为了肖灵,也是为了他自己。然而他却并没有那个自信。许云过去从来就不是一个对自己没有信心的人,但此时此刻,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精神已经脆弱到了何种地步,就像一根紧绷到极致的线,随时可能断裂。 绵念自从那次之后便没有改过招式。那时它让许云在脑海中亲手割断了肖灵的脖颈,现在依旧如此。许云看着脑海中那不断重复的景象,又看了看背后的人,只觉得不堪重负。 而乙三仍旧站在他们身后,对眼前所发生的事情一概不知。直到许云走过去,拉了他的手。许云的力道比肖灵稍大,手形也很不相同,乙三一下子便发觉了。 乙三张了张嘴,想要问点什么,最终却一个字都没说。 他猜到是肖灵出了事。 此刻之前,一直都是肖灵在牵着他,此刻之后,他却再也没被肖灵碰过,并且没人告诉过他发生了什么。他只能暗自印证自己的猜测:肖灵确实出了事。 乙三有些不适。肖灵会在空闲之时往他手心写字,许云却不会。手心写字的意义并不仅仅只是写字,这是乙三与外界沟通的唯一渠道。肖灵会将他当做一个需要交流的人,许云却似乎更多地将他当做了一个能自己走路的大个包裹。 后来许云更是连牵着他也不耐烦了,直接拿根绳子栓了他的手腕,系在自己腰上。反正只要不弄丢了就行。 乙三的世界自从服下“虚无”之后就一直空茫而封闭,乙三处在那儿,除了震动与风之外几乎什么也感受不到,不知自己究竟在哪,不知时间已经过了多久,只有内心的思绪不断乱撞。偶尔会有一道门打开,让他知道还有外界,外界还有人,能与他交流。 现在他失去了那道门。 若一直深陷于封闭的内心之中,乙三的崩溃也是迟早的事情。 但他不能坐以待毙。门没了,他还能找到窗户,还能在窗边感受到有风吹拂进来。对的,风。 大多数时候,乙三只能感受到震动与风,也正是靠着这两样东西,乙三曾经在那怪物的巨腕之下救了自己一命。 那么他现在便更努力地感受它们吧!将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它们身上,通过它们来感知外界,不让自己的内心真正封闭。 原本乙三也不知道自己能做到什么地步,实际上的效果却好到令他自己也感到惊异。最初的最初,乙三只能判断出风势的有无,后来则能知道准确的知道大小与方向,甚至利用所感知到的风势躲过攻击。现在他更知道,风能告诉他的东西远远超出他的想象。 乙三透过风,知道自己又进了一处山洞。这数日他们已经进过数次山洞,有时是为了搜寻,有时是为了休息。而许云已经有一盏茶的时候没有移动,看来便是为了休息了。乙三判断完这些,便自己寻了个角落坐下。 风还告诉乙三,许云在这盏茶的时间里不仅没有移动,甚至连半分动作都没有。这令乙三有几分困惑。 片刻之后许云终于将肖灵放到了地上,接着又解开了腰上的绳子。 乙三一惊。许云从他身边走出山洞,带来一阵轻轻的风。 约莫一炷香后,许云回来了,重新将牵着乙三的绳子系回到自己腰上,又重新将肖灵背在背上。 乙三不知道许云去做了什么,只发现风中带了一阵黏腻的感觉。如果他现在还有嗅觉,便能闻到浓浓的血腥味,如果他现在能看到,便会看到许云浑身是血。但就算他现在即看不到也闻不到,风的感觉也令他意识到了几分不安。 到了夜里真正休息的时候,许云又独自出去了一趟。 他并没有走远,毕竟洞内的两个人都还需要他的保护。他只是提着那柄剑,在洞口附近大肆滥杀,杀尽自己所能看到的所有生物,不去管对方究竟有没有威胁,只是毫无顾忌地宣泄自己的杀意。只有这样,他才能控制住自己,别去伤害绝对不该伤害之人。 许云的状态越来越糟糕了。 乙三意识到了这一点,开始有意与他保持距离。 在勉强能控制住自己的时刻,许云不断的搜寻着那名三百年神医的踪迹,却一无所获。 然后有那么一天——按照乙三对睡眠次数的记忆,应该是他们进入茂竹林之后的第五天——许云再度解开了腰上的绳子,并且同乙三进行了第一次交流。 他在乙三的手心写了四个字:自求多福。 接着他留了一半的干粮放在乙三身边,背着肖灵离开。 乙三愣了好半晌,才不得不接受自己已经被遗弃了的事实。 而许云之所以遗弃他,倒不是嫌他累赘,只是三人若再继续待在一起,许云觉得自己迟早会杀了他。 许云甚至觉得自己说不定迟早会当真杀了肖灵。但若不带着肖灵,不告诉自己肖灵现在仍旧活着,虽然昏迷不醒但至少还能有救,他大概会首先杀了自己。 许云背着肖灵,朝着自己猜测中最后一个可疑之处,一步一步走去。 乙三在原地啃完干粮,将剩下的装好带上,摸了摸这些天一直被绳子拴着的手腕,也寻了个方向走去。 风能告诉乙三哪儿有路,震动则能告诉他哪儿是安全的。 当乙三还是不可避免地遇到了麻烦,他被一张巨大的蛛网粘住了。网上的震动告诉他,那蜘蛛正在向他爬来。 乙三叹了口气,用还能动的那只手取出自己的匕首,甩成长刃。 大小,形状,速度,动作……风与震动告诉了乙三有关敌人的一切。 解决掉那蜘蛛之后,乙三行事越发小心。接下来的半天再没出丝毫意外。 他仍旧不打算坐以待毙,他也正在搜寻着此行的目标。 此时他已经处于地图上所圈出的目的地范围的最中心,许云之所以在这里将他丢下,未必没有让他碰碰运气的想法在里面。 他的搜寻是效率极低的,毕竟他五感没了四感。 但他的搜寻又是最具效率的,因为他不靠听,不靠看,只靠震动与风。 微风告诉他眼前有路,他便知道眼前有路,哪怕眼前看上去就是一整块山壁。这处山壁,许云曾经路过数次,却从未察觉到里面透出的微风。 乙三直直走向那处山壁,很快鼻尖便碰到了壁上,他却毫无感觉,依旧继续朝前走去。山壁穿过他的鼻尖,穿过他的脑袋与身体,被他抛诸身后。 山壁后是一条长长的走道,走道末端是一间石室。 “至少一百五十年了,你是这一百五十年内第一个看破我的幻阵的人。”石室内端坐着一个人,望着他笑。 乙三没听到这句话,却感到了风的异动,于是停下脚步。 “咦。”石室内那人这才发现了他的不同寻常,再一细看,自然认出是五毒谷的手笔,“又是我那些徒孙鼓捣出来的玩意?隔绝五感?想法倒是有点意思,亏你这样也能找来。” 乙三只知道有人在说话,却不知道对方说了些什么,但能在这儿遇到人已经足够令他激动了,顿时也不管自己遇到的会是谁,开口便道,“还请前辈替我解毒!” 那人摆了摆手,也不管他能否听懂,只笑着道,“这可不行。我定下的规矩说得明明白白,必须要有三人来找我,找到了才行。意思就是,只有你们三个人都在这里的时候,我才会替你们解毒,并听从你们的请求,少一人都不行。更别说现在你们现在少了两人。” 幸好乙三听不到这话,不然绝对会啐他一脸。 实际上在过去的近两百年里,已经有好几个人因为这而啐过他一脸了。 “当然我也不是那么不近人情。”那三百年老妖摸了摸下巴,又道,“如果他们半路死了,只有你一个倒也无所谓。” 39解毒 “但很遗憾,他们现在还活着。”那盘坐于石室之内的人继续笑着向乙三道,“所以你现在有两个选择:出去找到他们并带过来,或者就留在这里。等到他们死后,我自然会为你解毒,算你通过。” 乙三半晌没点动静。 他回想着有关于那个五毒谷师祖的种种传说,却都是些零零散散的只言片语,难以给他一个准备的判断。唯独只知此人姓林,是为三百年前的第一医术天才,自从药王宗和五毒谷分家之后就一直自封于五毒谷中,三百年来出山次数屈指可数,且每次出山时的容颜都不见半分衰老,因此被人认为已经修成了半仙之体。当然,也有人认为他其实是堕入了妖道。 “看来你是决定留下来等他们死了。”这人丝毫不顾乙三压根听不到他说话的事实,很愉快地赞道,“明智的选择。” 但他话音还没落,乙三忽然往后退了几步,停顿了一下,又转身向后跑了一段,片刻间便几乎已经到了通道另一头。 这林姓老妖惊咦了一声,“莫非你打算去找他们?” 回答他的自然不是乙三,而是一阵地动山摇。有好几条通道将这间石室与外界连接,乙三进入的只是其中之一,而现在这剧烈的震动,便是从正对着乙三的那一头传来的。 姓林的脸色一变,急匆匆站起了身——那条通道内,可还养着一只他最为珍视的宠物。 那宠物鹰头豹足虎身蝎尾,非是一般的凶兽,而是他费心收集挑选出各类珍禽异兽,又花费百来年时间混合创造出来的,绝无仅有,可谓耗尽了他半生心血。 那宠物现在正怒吼着。 姓林朝那方向望去,还未站稳脚跟,怒吼中便夹杂了一声惨叫。他急急忙忙沿着那条通道一路跑去,中途只闻自家宠物的惨叫声越来越显凄厉。 他有些难以置信。自己创造出来的怪物,他自己是知道的。五毒谷内部就没有那物的对手,整个茂竹林都是那物的天下,就连那些原本在林内称王称霸的生物也不敢靠近它的领土,因为无法对抗它的气息而被赶出了茂竹林中心。 究竟是什么东西,竟然能够伤害到它? 半晌之后,他终于跑到了地方,一抬眼,便见那鹰头虎身之物正猛地击向一面墙,后背落在墙上狠狠一摔,摔出一捧鲜血,跌落在地。而后他便看到一个人,一柄剑。 那人握着那剑,狠狠劈向那怪物,那怪物也在同时抬起了尖利的爪,两方都毫无闪躲之意。这完全是以命换命的打法! 利爪划破衣服,抓出一团血肉。利剑却狠狠扎入了怪物的脑门。 姓林的眼睁睁看着一捧血柱从自家宠物的头顶喷出,发出一声惨叫,“太浪费了!”这可是世上绝无仅有的好材料,入毒入药都是效果一流! 他想都不想就冲了过去,只图好歹接下一点。 但他刚刚靠近,一只手便掐住了他的脖子,将他摁在墙上,那柄剑也搁在他的耳边,剑尖的寒意直让他寒毛倒数。而后他就看到了那张脸。 那是怎样的一张脸,怎样的一副神情啊!半张脸都在血污之下,却不显半分慌乱,只是绝对平静,绝对淡漠,在这平静与淡漠之下却又是绝对的嗜杀,好像世间的一切都只是蝼蚁,而自己所要做的就是抬起剑,将这些蝼蚁剿灭,全部剿灭。 姓林的一时有些恍惚。他记得这张脸,就在数十年前,有个人曾来过此地的人,却没能请动他出山。后来听说,那个有着这么一张脸的人,便是当年一手杀尽半个江湖的魔教之尊。 终于可以死了吗,死于魔尊之手?姓林的既紧张又兴奋的想着。他扣着袖内的毒物,很犹豫要不要自救。 但对方迟迟都没有下手。 “许云?”后面忽然传来一声唤,却是乙三感到震动停止,稍慢一些赶了过来。 乙三站在通道的边缘,喊出他觉得唯一该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的名字——并不是理智告诉他对方会出现,也不是他希望对方能出现,他只是觉得,对方该出现——“许云。” 那正将手掐在林老妖脖子上的人,确实正是许云无疑。 他在那时将乙三丢下后,便背着肖灵,走到了这鹰头怪物的巢穴。地图上一直标示有这怪物的巢穴所在,他也早就怀疑或这巢穴之后或许就是此行的目标,只是怪物太过厉害,令他迟迟无法下定决心赌这一场。 直到那时,他终于孤注一掷,一步一步走过来,只为拼命。他拼赢了,也赌赢了。 但若不是乙三那一声唤,他或许会再也想不起自己名为许云。 那林姓老妖感到那掐在自己脖子上的手松了力道。许云紧接着便像拎鸡崽一样拎起了他的后颈,拖着他绕到一处石柱子后,冷冷道,“解毒。” 肖灵正躺在那儿,双目紧闭,青黑色的毒从背后蔓延过来,几乎已经爬满了整张脸。 林老妖看了看肖灵,又看了看许云。许云并没有完全回复过来,依旧是那样一副嗜血之态,只是尚有一丝理智勉强拉着他,令他记得此行的目的。 等到解毒之后,他或许就会变得与平常人无异了吧?林老妖无不遗憾地想着。但现在三人都已经到了他的眼前,无可指摘地完成了他自己所定下的规则,就算他再不情不愿,也只得好好为他们解毒。 他首先为肖灵解去了万蚁。肖灵脸上的神色顿时变得轻松许多,虽然仍旧昏迷不醒。 接着,他为许云解去了绵念。许云脑中的幻觉总算停止了,那段时间所带给他的影响却还留在他的脑中。许云看了看肖灵,合上双眼,摇了摇头,自行退到一边,努力调整着自己的心神。 最后轮到乙三,他却多花费了一点时间。毕竟“虚无”是由他的徒子徒孙们刚刚发明出来的,他这也才是第一次接触。但三百年老妖毕竟是三百年老妖,也就多花费数个时辰,他便研制出了解药。 乙三服下解药,顿时只觉耳边一阵轰鸣,眼前更是金光直冒,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天知道他已经多么习惯那种空茫的状态,猛然间寻回四感,要不是林老妖特地将他安置在一间相对又黑又静又没味道的石室内,他那四感怕是要被彻底毁去。 过了片刻,乙三总算缓过气来。 当他擦着眼泪走出石室时,肖灵已经转醒,只是身上的毒还没解完,不能下地。许云正缠在肖灵身边,要多黏糊有多黏糊。林老妖摇了摇头,想着之前在自家宠物巢穴里许云那副可怕的模样,总觉得像是幻觉。 “你们的目的我已经猜到了。”林老妖道,“总之就是要我去救人,对吧?” 乙三暗道这真是废话,口中恭维道,“前辈果然神机妙算,还请赶紧随我们走上一趟吧,时间要紧。” 林老妖眨了眨眼,指着肖灵道,“不等他先调理好吗?” 乙三迟疑片刻,不好说话。倒是许云一听这话,立马冲过去,又掐了林老妖的脖子,厉声道“快去救人”,颇有一副“再敢耽搁我就摁死你”的架势。 虽然肖灵还得继续受苦令他有些不忍,但许云可算得清楚得很:肖灵之所以会落到现在这个地步,都是为了要救祁爱白,若真耽搁了祁爱白那边,这些苦可就全白受了! 一行人就这样又浩浩荡荡回了药王宗。走的时候是三个人,回来的时候,站着的依旧是三个人,另有一人趴在许云背后,一路都被背着。 路上,那林姓老妖和他们也有所交流,至少他们现在知道,这老妖单名一个安字。 林安向许云叹道,“我当年见过你的父亲,要不是你太年轻,我险些将你认成他。转眼都快三十年了吗?真快啊!” 许云点了点头,“我知道。那时我父亲过来求你救我的母亲,但你不愿意,后来我母亲就死了。” 林安不显半分尴尬,“谁让他没守规矩?” “三人一行的规矩……”许云平静地道,“当时的江湖之上,没有一个人愿意与我父亲同行,包括我母亲的家人们。” 肖灵第一次听到这段往事,略有些担忧地握了握许云的手。许云投给他一道宽慰的目光。他对自己的父亲和母亲并无太多亲情,此时提到,略有些唏嘘,却并不如何伤心。 乙三则距离他们稍远,正在努力试图找回正确的走路方式。微风吹在的脸上,令他难受得很。“虚无”未解之时,风是他最好的帮手,但现在“虚无”已经被解开,剩余四感回归,他却开始无法适应自己变得过于敏感的触觉。 别说风了,就是走路时衣服在身上摩擦的感觉,都强烈得令他忽略不掉。 林安发现了他的状态,笑着告诉了他一桩事,“我那徒孙所发明的毒物,你好像一直以为只是隔绝四感?其实那毒原本是能隔绝五感的……准确来说应该是钝化五感,无比强烈的钝化,效果上就和隔绝一样。” 乙三看着林安,“但我那时分明还有触觉。”这一句话刚刚出口,他便自己想明白了。服下“虚无”之后,他确实感到自己的触觉要比往常钝上许多,之所以还有,莫非是因为他的触觉原本就比常人敏感得多,于是在钝化之后也还残留着一些? 而在那钝化五感的数天里,乙三为了不使自己陷入崩溃,拼了命地锻炼唯一还能感受到的触感,导致触觉哪怕在被钝化的情况下也比常人敏感许多。 现在五感回归,本就敏感的触觉自然又更敏感。乙三困扰极了,但这种事情,他也只能慢慢适应。 林安又向许云道,“我记得魔尊夫人似乎是墨家之人。” 许云点了点头。 “墨家素来以擅长制造机关和人偶闻名于世,每一名墨家人都有着一双令人惊叹的巧手。”林安道,“自从前朝覆灭之后,墨家便一直隐居于尘世之外,数百年难得见一人出世。居然能在这里见到一名,真是意外之喜。” 许云道,“母亲因为当年执意要与父亲在一起,已经被墨家除名。我也与墨家毫无关系。” 林安笑了笑,没再解释。 那头乙三正用指尖搓着自己的袖口,发觉自己竟然已经能将布料上的每一条纹路都辨认清楚,困扰地皱起了眉头。 40睁开眼的祁爱白 林安进入药王宗的时候,引起了一点小小的骚动。 此人最近一次出世已经是在三十余年前,但药王宗内诸多弟子似乎都知道他的长相,一见到他便恭恭敬敬避开,离得远了就开始指指点点窃窃私语,片刻之后,五毒谷师祖到来的消息便在药王宗内传了个遍。虽然他按理说也是药王宗的师祖,但毕竟久居于五毒谷,药王宗内诸人对他惧多于敬。 乙三等人可不管他与药王谷之间的恩怨,一路拖着他直奔严飞飞的住所。 推开门一看,厅内正坐在四个人。 现在正在厅中休息的是严飞飞那个师弟,看到他们也不打招呼,只冷眼扫了林安一眼,知道他们已经将正确的人带来,便起了身,直接向祁爱白所在的那处密室走去。林安叹了一声,暗道最近的小辈都挺有个性,也没端架子,跟在后面就走了。 临走前,那师弟看到肖灵尚未痊愈,遂伸手指了间客房。 许云背着肖灵,急不可耐就跑向了那客房,留下乙三独自一人面对剩下的三人。 其中一个自然就是祁爱莲了。她这番见到乙三,知道对方为了自家哥哥出力不少,态度倒还客气,恭恭敬敬行了个礼,说了些感激的话。但这态度越是客气,便越显生疏。 好在乙三不喜欢她,压根不在意她愿不愿意将自己当自家人,见她客气,也就不痛不痒地跟着客气了两句,然后便将视线落在了另外两人身上。 这两人乙三都尚未见过。其中一个是名高大男子,身形精壮有力,就是一张脸硬得像个板砖,傲得不得了,理都不理旁人,只顾着护着身旁那名女子。那名女子倒是笑得令人如沐春风,加之柳眉纤腰,虽然美得没有祁爱莲那么浓艳,却别有一番清适端庄之感。 那女子拖着一身轻丝长裙,走过来盈盈一拜,道,“多谢这位少侠为夫君出手。” 此话一出,乙三那颗原本因祁爱白有希望获救而多少有些期待有些欢喜的心,顿时猛地砸进了冰面之下,脸上的神情更是僵硬至极,半晌没说出一句话。 这次出发来大雍之前,他就知道祁爱白已经有了婚约,但直到这人现在真正出现了他的面前,他才发现原来自己这么咽不下这口气。 这个女人,就是那劳什子安宁公主了? 乙三毕竟是乙三,心中虽然恨得牙痒,脸上的神情却很快就调整好了,微笑着行了个礼道,“公主不必多礼。祁兄有难,我怎能不出手?” 安宁公主挑了挑眉。当初正是因为他给旻迦国二皇子写了封信,乙三才被派了过来,对于乙三的根底,他自然是清楚得很的。结果现在乙三半点不提自家主子的命令,还和祁爱白称兄道弟,多少出乎他的意料。 “祁公子是我的夫君,就算少侠与他有些交情,他也是不久之后将要与我结亲的人。少侠出手救他,我自然得谢,焉能有不用之理?”安宁公主笑道,“毕竟,祁公子以后可就是芊儿的人了。” 乙三眼角一抽,嘴上呵呵一笑,心里的火已经有些压抑不住。 “公主。”祁爱莲怕乙三一怒之下真说出什么来,连忙插了进来,打断他们之间的对话,“你一路赶到此处,旅途劳顿,还是先寻个地方休息好了吧。待会哥哥醒了,你要与他相见,也得有个好气色才行,不然我那哥哥可是会心疼的。” 这话听到乙三耳中,更是让他气得冒烟。 安宁公主明白她的打算,含笑看了她一眼,“既然阿莲妹妹这么说,芊儿就照阿莲妹妹说的做吧。等芊儿休息好了,还请妹妹多陪我一阵。” 说罢,她也领着她那侍卫出了门,被药王宗弟子领去客房,临走还似笑非笑地瞅了乙三一眼。 祁爱莲松了口气,看向乙三道,“公主和哥哥的事情,你都知道了?” 乙三冷哼一声。 “既然知道,还请你以后别再给我哥哥找麻烦。”祁爱莲道。 “凭什么?”乙三问。 “就凭大半个月之前,他独自一个人晕迷在大街上,还发着热。”祁爱莲淡淡地叙述,“是公主将他捡了回去。” 乙三语塞。他只知那夜祁爱白忽然从自己房里消失,却不知道后面发生的事情,此时听到,多少有些心疼,也有些愧疚。同时他又有些不忿。那夜他难道不想将祁爱白找回去?他分明找过,拼了命地找过,找到天边都泛了鱼肚白,乙一又来催了他一次,他被催得没有办法才走的。 好半晌,乙三才憋出一句话,“就算如此,这也不该由你来决定。” 祁爱莲张了张嘴,还想再说什么,却听到外面传来脚步声,便抬头向门口看去。 在这个当口,却是许云安置好了肖灵,又回来了一趟。他回来也没什么大事,就是将一路上的事情挑拣着给祁爱莲说了一些,算是有个交代。 之前他走得急,祁爱莲到现在才有机会对他千恩万谢。然而许云原本就对他们兄妹俩有救命之恩,这十多年来祁爱莲为报此恩已经是绞尽脑汁,现在恩上加恩,更是令她无所适从了。 金银钱财之类许云又看不上,祁爱莲自认已经无以为报,便曲下膝盖,直直在许云面前跪了下去。 都说男儿膝盖有黄金,但对她这种女人而言,这一跪之礼,也不是能轻易做出的姿态。 乙三在一旁看着,颇有些震惊。 许云倒是坦然得很,眼睁睁看着她跪,又眼睁睁看着她磕了数个响头,自己受了小半,代肖灵受了大半,丝毫没觉得受不起。 许云走后,祁爱莲才起了身。 她向乙三道,“刚才说到哪了?哥哥和公主已经有了婚约,我知道他,只要有这段姻亲在,他必然不会负了公主。” 乙三挑了挑眉,提醒道,“这一趟为了请那老妖出山,我也是出力不小的。” “是啊。”祁爱莲点了点头,从怀里掏出把银票,数了五万两出来,交给他道,“多谢你了,收着吧。” 乙三憋气。看看她如何对许云,再看看她如何对他,这差距怎么就这么大呢?就算不指望这女人能向他下跪,也不能直接拿出钱来羞辱吧! “我不是为了钱。”乙三强忍怒意,“收回这些东西吧,我只是为了能再看爱白一眼。” 祁爱莲神色复杂地看着他,“你真喜欢我哥哥?” “当然。”乙三道。 那么那个将你从我哥哥身边直接抢到西域去的女人究竟是怎么回事?——这句话在祁爱莲心里转了圈,并没有问出口。对于乙三曾经抛下祁爱白的事情,她虽然心有怨恨,但这毕竟是他和祁爱白两个人之间的事情,不该由她来追问。现在祁爱白更与安宁公主有了婚约,或许就算是对他们两个人而言,这桩事也没那么重要了。 “若你真喜欢他,你就更应该收下。”祁爱莲依旧伸着手,手中依旧握着那笔银票,“你这次对他的恩情,他只见你一面可还不了。如果你不收下这笔钱,他就欠了你这份恩。你难道是想借着这份恩情,在以后同我哥哥的相处之中,让哥哥与你处于不平等的地位,以便更好地向他予取予求吗?” 乙三眯着眼睛看着她,等她说完,嘴角扯出一抹狰狞地笑,“你也把我想得太不堪了。” “抱歉,我只是以防万一。” 乙三一把抓过那些银票,收到自己怀里,懒得再与她多废话一句,冷着脸推门而出。 片刻之后,乙三挫败地停下了脚步。不是因为祁爱莲误会了他,而是因为祁爱莲看准了他。 实际上,他的手臂上方现在正留着一道伤,这是他前几天在寻找林安的那段单独行动的时间里,被一只巨大蜘蛛所伤的。这并不是一道小伤,但他看这伤并不致命,又不影响行动,看起来倒是比实际上严重得多,便瞒了下来。本来打算等到祁爱白醒后,假装无意地令他看到一眼,好让他对自己多些疼惜,多记着些自己为他做过的事。 乙三叹了口气,默默找了名药王宗弟子,让对方治了治这道伤,心中不甘得很。 当他包好胳膊回来时,发现林安已经回到了厅中,正与严飞飞等人交谈。 林安笑着告诉他:多亏自己的妙手回春,祁爱白的情况已经稳定了下来,被搬出那间密室,安置到了外面右数第三的那间客房内,只是尚昏迷不醒。 乙三既惊且喜,连忙跑到了那间房内。 一开房门,他便见祁爱莲正守在床边,顿时倒尽胃口。 祁爱莲抬头看了他一眼,眼眶微红。看到是他,她倒没说什么,默默起了身,将他让到屋内,自己则走出屋外,留下乙三与祁爱白独处。 乙三将视线移到祁爱白身上,原本欢喜雀跃的心却是一下子沉了下去。祁爱白原本那满头的青丝,此时已经被白发布满。乙三伸手,将一发丝挑出被褥,握在手中。只见那发丝起初还能看得到一点黑色,越是到了发尾,便越是白得渗人。 他将那截纯白的发梢握起,搁在唇边,轻轻亲吻。 同时他又伸出另一只手,抚摸着祁爱白的脸庞。虽然已经是满头银丝,他那张脸却还是幼嫩如同当初,就算是乙三现在已经比常人灵敏无数倍的手,也摸不出半点瑕疵,比上好的绸缎还要柔滑。 这副自幼娇生惯养出来的身子,一切都还如同当初,只有那一头白发,映在人心里生疼。 乙三情不自禁,指尖在祁爱白下颚处不住轻挠,又抚上脖颈,再想往下,他却泛红了眼,强行止住自己的意图,收回手来,再度看向对方的脸。 这一看,他却喜之又喜地发现,祁爱白那双原本紧闭的双眼,不知何时已经轻轻睁开,“爱白!” “……你是谁?”祁爱白问。 41谎言的代价 乙三听到这句问话,瞪大了眼,难以置信地看向祁爱白,却见对方神色清明,没有半点懵懂。 “你不认识我了?”乙三问。 祁爱白冷冷淡淡地道,“难道我曾经认识过你?” 于是乙三明白了:祁爱白确实并没有真的忘记自己,他只是还在怨自己。 这倒不难办。在乙三还留在旻迦国内的那段时间里,他曾无数次想象过和祁爱白再度相见时的情景,他知道自己曾欺瞒祁爱白那么久,祁爱白必定是会怨的,该如何应对,他自然也早盘算过无数次。 “爱白,对不起。”乙三顿时抓起祁爱白的手,情真意切,眼眶发红地道,“爱白,我本来不愿意骗你,我只是太喜欢你,所以才会那样怕你离开我。原谅我吧,爱白。” 祁爱白皱了皱眉,“放手。” “不放!”乙三将无赖进行到底,老着脸皮死缠烂打。他不仅没有放手,还越握越紧,低下头,紧抓着祁爱白那只手,将他的手掌轻轻覆上自己的眼帘。 祁爱白察觉到掌心竟是一片湿漉漉的泪水,指尖轻颤。 乙三知道眼前之人向来心软,看到他这模样,便明白自己已经成功了七成。他又再接再厉地道,“你知道我有多害怕吗?我多怕我会再也看不到你!你已经晕迷十来天了,爱白,他们都说你或许会活不下来,我听着害怕极了。我知道你恨我,你恨我吧,你恨我也是应该的,就连我也恨我自己,怎么能让你遇到这种事情?都怪我没有保护好你……” “不是的,这和你没有关系!”祁爱白有些慌乱地止住了他的自责,而后发觉自己不该如此心软,顿时咬住牙齿,瞥开视线,再度将语调转冷,“我只想知道你究竟是谁,那些天又究竟是去了哪里。” 乙三抬起头来,露出那双湿漉漉的眼,却始终没有回答。 “够了。”祁爱白将手紧握成拳,从他手中挣了出来,“你不愿告诉我就别说吧,我又哪里有资格非逼着你说?反正你我之间,也不过是一段露水情缘而已。” 露水情缘?听到他居然这样定义两人之间的关系,乙三顿时急了,“爱白,你究竟在乱说些什么?” “难道不是吗?”祁爱白看着他笑,“我连你姓甚名谁都不知道。” 在晕迷的那段时间里,祁爱白其实是有着意识的。他知道自家妹妹是如何从最初的惊慌失措一步一步镇定下来,他知道严飞飞等人是如何拼尽全力救治自己,他知道许云和肖灵为他做的一切,他也知道乙三已经回来了,还曾经来看过他一眼。 数日前,第一次在药王宗内听到乙三的声音,祁爱白高兴极了,虽然他无法控制身体做出任何神情,却在内心真真切切地喜极而泣。而当时的那些欢喜,经过了数日的沉淀,已经发酵成了苦涩。 他无法忘记那个雨夜。 “易衫并不是你的真名,对吗?”祁爱白道,“你不是去江陵经商的,易玖不是你的远房弟弟,你也没有需要你寄钱回去的养父母,是不是?甚至于你曾喜欢过的那个女人,也并不是别人的妻子。” 哪怕历经生死,在鬼门关前走过一遭,再睁眼已经恍如隔世,他却依旧无法忘记那天夜里得知真相那一刻的心寒刺骨。 “……哪个人一辈子,能不做出几件糊涂的事情?至于我这些年做过的糊涂事,就更不计其数了,你不过是其中之一。”祁爱白道,“还能再看到你,我很高兴,但既然已经知道是糊涂事了,我总不能还老是执迷不悟。所以,我与你……也就到此为止了吧。” 乙三摇了摇头。他不远千里从旻迦国跑回大雍,为了请人来救祁爱白险些拼掉半条命,可不是为了来听他一句“到此为止”的! 他再一次抓起了祁爱白的手,不顾对方的挣扎,执意将他的掌心再度掰开,这次并没有覆上眼帘,而是紧紧贴在自己的胸口。 那胸口炙热地跳动着,祁爱白觉得自己好像摁上了一块烙铁,不知所措,只想要退缩开去。 乙三不仅不给他半分退缩的机会,还倾身上前,用另一只手搂住他的肩,将他整个人都紧紧拥到自己的怀里,“你是不相信我有多喜欢你吗?如果你愿意,你可以将我这颗心刨开来看,我向你保证,里面全都是你。你信是不信!” 祁爱白毕竟是第一次见到这种死缠烂打地阵仗,慌了神道,“你别这样,我并没有不信……” “如果你明白我有多爱你,你怎么还能这样伤我的心?”乙三将脸庞贴在他的耳边,语调中更是带上了一丝哽咽,“爱白,我喜欢你,我曾经以为你也是喜欢我的,实际上却并非如此吗?我对你而言,难道真的就是如此微不足道?” “不是的!”祁爱白本能地辩解道,“我也喜欢你!” 此话一出口,乙三顿时止住了那略带哽咽地声音,抬起头来,眼眶红红地盯着他的脸看。 “我……”祁爱白瞥开视线,“但是……你那样骗我……” “我喜欢你,你也喜欢我,这不就够了吗?有情人在一起,求的不就是两情相悦这四个字?”乙三道,“有什么理由能让相爱的两人必须分开?至于其余那些细枝末节,真的就那么重要?重要到能让你舍弃我?” 细枝末节?祁爱白觉得这说法有哪里不对,但看到乙三那副委委屈屈的模样,他着实无法再维持住那种绝情的姿态。 乙三挑起他的脸庞,试探性地在他唇上轻轻印下一个吻。祁爱白没有反抗。乙三喜出望外,将那个吻不住加深,不住索取,直到眼看着对方快要喘不过气,才依依不舍地放了开。 祁爱白被吻得意乱情迷,恍惚间又看到他的下颚。那下颚一如既往光滑洁白,若不是那一晚,祁爱白或许永远都不会知道,那里其实是有着一块疤的。 他伸出手,想要将那块伪装揭下来。 乙三却下意识地避了开。而后他看到祁爱白僵在脸上的神情,顿时发现自己的反应错了,连忙想要挽回,“爱白……” “够了!”祁爱白试图推开他,“你还想骗我到什么时候?” “你听我解释,爱白!”乙三按住他的肩膀,拉扯间将对方摁在了床上,“那块疤……你不知道我有多讨厌那块疤!若不是它,我们的第一次也不会那样……” 祁爱白忽然停下了挣扎,直愣愣地看着他。 乙三茫然。 半晌,祁爱白终于怔怔地道,“你是说,那是我们的第一次?” 乙三意识到了什么。 “那么那一夜呢!”祁爱白质问道,“你说我喊了阿灵名字的那一夜,你要我对你负责的那一夜,又是什么?” 所谓一个谎言要花十个谎言来园,乙三现在就栽在了曾经的谎言太多上面。 “那夜……”乙三硬着头皮道,“你喝醉之后,确实吻过我。” “‘如果没有服下药物,不至于那样粗暴’的吻?”祁爱白看着他,“‘夺去了你的第一次,让你再也回不去了’的吻?你现在要告诉我,那真的只是一个吻?” 乙三无从辩解。 祁爱白忽然笑了起来。 那夜醉酒,是他们两人间的开始。若没有那一晚,祁爱白或许一辈子都不会对乙三有朋友之上的想法。就是因为有那一晚,祁爱白才会将乙三看做自己的恋人,对他可谓千依百顺。 甚至就连那令他知道真相的雨夜,他也只怨恨过乙三欺瞒他,从没怨恨过乙三不顾他的反抗强行占有了他。因为在他的心里,他一直对乙三有愧,他一直以为自己曾在醉酒之后强上过乙三,所以就算后来被乙三强上,也只是扯平了而已。 现在他终于知道,原来连这也是假的。对方当初故意做出的那些暗示,只是为了让他误解。 眼前这个人,曾经对他说过哪怕一句真话吗? “滚。”祁爱白再度推着他,没有刚才那样急切,却比刚才坚定无数倍,“你给我滚。” 乙三暗骂了一声。 他本以为要哄好祁爱白是一件很轻松的事情,结果意外丛生,竟然还越弄越遭了。面对对方这道不容置疑的逐客令,他开始有些恼怒。 “我叫你滚出……唔……” 乙三就着这将他摁在身下的姿态,趁他说话时掠入了他的口中,肆意摆弄着对方的唇舌。 祁爱白重伤初醒,没有半分力气,无论怎样挣扎也起不到作用。 “你是我的,爱白。无论如何,你都是我的。”乙三将他两只手抓在一起,举过头顶,另一只手则沿着他的身体一路往下,嘴角勾着一抹笑,“你一天是我的人,就一辈子都得是我的人,你以为你逃得开吗?” “放开我……”祁爱白叫道,“放开我!” 乙三摇头。如果可以,他也不愿意这样对待对方,他也希望能和对方情投意合,你情我愿。但上次也好,这次也好,对方却总是想要推开他!既然哄不好,便只能来硬的了。 这么久没有见面,他确实是想对方了,更加迫不及待地想要回顾一下那晚的滋味。 “听说你要娶妻了。”乙三边在他身上肆意妄为,边咬牙切齿地念叨,“你是什么时候认识那个女人的?为什么从来没和我说过?” 祁爱白不答,只曲起一只脚,想要踹他下去。 乙三捉住他的脚踝,将他整个人扯出被褥,又怒又恨,“你知道我有多难受吗?听到你要娶妻,我的心就跟要裂了似的。刚刚我还见过那个女人,听她一口一个‘夫君’的喊你……呵,你以为你娶了她,就当真能逃开我了吗?” 祁爱白咬着牙,猛地从他的钳制下挣脱出一只手,狠狠打在他胳膊上方。 乙三忽然痛呼出声。 他那胳膊上是有伤的,祁爱白那一下奇准无比地击中了伤处,一分都没偏。虽然事先已经有过包扎,伤口还是瞬间便崩裂了开,不禁浸湿了绷带,甚至连外裳上都沾上了一抹红。 42乙字第三 兴许是触觉变得过于敏感的关系,乙三只觉得痛觉仿佛也比原来强上无数倍,祁爱白那一下打到伤口,直接疼得他脸色发白,冷汗顺着额头就往下淌。 趁着这个破绽,祁爱白一脚将他踹下了床。 乙三一连往后退了数步才堪堪站稳。 不等他再有动作,房门便被人一把推开,却是祁爱莲。她原本守在外面,正巧遇到许云,说了会话,渐渐听到房内动静不对,连忙冲了进来。她进屋一扫便看穿了两人的状态,又结合之前的响动,顿时便猜出了刚才发生的事情。 祁爱莲径直冲到床边,护在祁爱白身前,向着乙三质问道,“你想对哥哥做什么?”她此时无比后悔,之前因为一时心软而让此人与祁爱白单独相处,却没想到对方竟然是这种人。 许云也跟了进来,看到这景象,自然也猜出了个大概。他瞅了乙三一眼,倒是没说什么,只是站在祁爱莲身边,稍微表达了一下自己的立场。 乙三抬起一张煞白的脸,与他们对峙。 祁爱白看到他那神情出奇地难看,愣了一下,这才瞧见乙三长袖上渗出的点点血迹,顿时脸色大变,“你受伤了?” 乙三没说话,只是看了他一眼,又移开视线,去看祁爱莲。 祁爱莲挑了眉,心中暗道:果然是这一招吗? 乙三冲着她笑了一下——祁爱莲能看出这是个挟恩求报的大好机会,他自己自然也知道。若没有那五万两银票,这一招用了也就用了,但既然已经被人事先点破,以他那古怪自傲的脾气,却是不愿再被人看低。 “你什么时候受的伤?”祁爱白还在那语带焦急地问。 乙三又将视线移到他身上。此时此刻,再想强上显然已经是不可能了,但若继续哄吧,刚才都没哄好,现在自然只会更困难。乙三一时间竟有些茫然无措。他沉默片刻,忽然道,“爱白,跟我走。” “什么?”祁爱白莫名其妙,瞠目结舌。 “如果你真喜欢我,你就跟我走。”乙三一字一顿地道,“只要你跟我走,我就什么都告诉你。” 纵使祁爱白前一刻还在为他心疼,这一刻也被气笑了,“你在发晕么?” 乙三神色暗了暗,咬着嘴唇,还想要再说点什么,门外却又忽然传入一道人声。 “做什么这么热闹,怎么你们都在这儿?”安宁公主一副午睡初醒的模样,顶着匆忙梳好的发髻,款款走进房内。他看到祁爱白已醒,面露惊喜,小跑步地跑到了祁爱白身边,挽住祁爱白的胳膊,亲昵至极地唤道,“夫君!你可算醒了,这些天可担心死芊儿了!” 乙三一张脸登时气得发绿。 “公主……”祁爱白略有些头疼,却想着这只是演戏,无奈之下并没有避开。 这一幕落到乙三眼里,便自然又是另一种解读。“好、好啊!”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心中暗道:娇妻美眷在此,难怪他会嫌自己碍眼,更舍不得抛下这天赐良缘随自己走了。 “祝你们百年好合。”乙三只觉得地面像是针尖铺成的,扎得他脚底生疼,便撂下这句话,匆匆推门而出。 “等等!”祁爱白还惦记着他的伤,想要多问上两句,却见他连头都不回一个,心中的火气也就重新涌了上来,怒骂道,“你这藏头露尾的东西!连姓名都见不得人么?让你说点实话就那么难?既然如此,你就从哪里来滚哪里去吧,我也不稀罕!” 乙三听到这句话,脚步忍不住顿了一下,回头看去。房门在他背后慢慢掩上,他看到安宁公主笑着向祁爱白问,“夫君想知道他的姓名吗?” 房门在这个时候堪堪阖上。 安宁公主接下来的四个字却幽幽然隔着门飘出,“乙字第三。” “什么?”祁爱白上一刻还盯着乙三的背影,只因这四个字而看了安宁公主一瞬,再抬眼便只能看到那掩得严严实实的木板,非但看不到门外的人,连脚步声也没了。门外静得像被冻住了似的。 “夫君不是想知道那人的姓名吗?”安宁公主拢了拢散到脖颈上的发丝,轻飘飘道,“乙字第三——便是了。” 祁爱白怔怔地看着他,仿佛一时片刻还反应不过来那四个字和姓名有何联系。这哪里是人的姓名了? “旻迦国二皇子坐下养了三十条狗。甲字十人,乙字二十人,他是其中之一。”安宁公主道,“这是三年前的情报,到现在大概有些变化,但他一直是乙字第三,这肯定是没错的。” “……狗?”祁爱白颤着声问。 安宁公主点了点头,又道,“夫君若真对他感兴趣,我给那异国皇子去一封信,替你将他要来就是。只是听说他还稍有些本事,这些年也替那皇子办成过不少事,要价估计不低。” 这句话音还没落,门外却忽然再度出现了脚步声。 并不是又有人走来,而是从门口冲出的脚步声。那双脚本就是从这房内走出的,却自那房门阖上起便一直僵在了那儿,此时才又有了动静。急促、慌乱,逃也似的。 “若夫君真想要,就算那要价高点,芊儿也不至于出不起。”安宁公主冲着祁爱白眨了眨眼,“夫君意下如何?” 祁爱白半晌没吭声,只是依旧看着门口那紧闭着的门板。 许云摇了摇头,自觉这对话不是自己该听的,便也推门而出。门板再度被打开,门外却已经再没有别人。 “公主……”祁爱莲却是想劝点什么,“哥哥刚刚才醒,是不是该让他再多休……” “阿莲妹妹。”安宁公主打断了她的话,眯眼笑着,“我之前就想着夫君或许快醒了,想要亲手为他煨一碗粥,结果还是晚了一些……呵呵,那粥现在还在火上热着,估计要一个时辰左右才好,我却想多和夫君说说话,还请阿莲妹妹过去帮我看着点吧。” 祁爱莲脸色不太好。她知道这纯粹是个支开自己的理由,碍着对方公主的身份,却只能点头称是。 她出去后,房内便只剩了安宁公主与祁爱白两人。 “夫君为何半晌不回芊儿的话,莫非对那人并不感兴趣吗?”安宁公主眨了眨眼。 “不、不是……我,我并不是……”祁爱白乱的很,呢呢喃喃地说不清楚,也不知道是在向谁解释,“我想知道他的名字……我也不是只是想知道他的名字……我没有那个意思……我、我就是想多知道他一点……” “既然如此,芊儿一定知无不言。”安宁公主笑。 从捡到祁爱白的那天晚上起,他便知道祁爱白与乙三之间有些不清不楚了。后来与祁爱白有了婚约,虽然其中有不得不为之的原因在里面,对他而言,却并不只像祁爱白所以为的那样纯属演戏。然而他却从来没有将乙三当成过一个威胁,原因就在这里——他明面上的身份是一国公主,乙三却只是另一国皇子坐下的一条狗。他和那皇子平等相交,乙三在他眼里,也就是一条狗而已。 虽然祁爱白目前还没意识到这点,但没关系,他能让他知道。 “在那异国皇子之前,那乙字第三,也曾经被其他人养过。”安宁公主道,“那时他还小,没有半点本事不说,还养不熟。听过他第一任主子曾经专门派人调.教过他,结果他倒厉害,竟然设计将那个调.教他的人给杀了。那时他主子本来想处死他,又刚巧被那皇子看见,那皇子不知怎么的却对他有了兴趣——听说是看中了他那张脸——便用一匹马将他给换了过去。” “够了。”祁爱白咬着牙,握紧拳头,“别再说了。” 安宁公主耸了耸肩,“不是你说想知道?” 祁爱白确实很想知道,但他想要的是乙三能亲口告诉他,而不是在这种情况下,由另外一个人,语带轻蔑地和他说这些事! “当年的他,就是这种养不熟的货色,要我看,倒还值不上一匹马。”安宁公主道,“但那皇子也不知道使过什么手段,过了这些年,再看他,却是已经被养得服服帖帖……” “够了!”祁爱白叫道,“郑匀陌!闭嘴!” 话音未落,安宁公主的笑容便僵在了脸上。郑匀陌,这是他的本名,却是一个已经多少年没人唤过的名字,沉淀到现在,已经成了他心里一根刺。 他有意要发怒,看到祁爱白那副气得双颊发红的样,却又讪然一笑。 “不说就不说了吧,你别在这种地方和我较真呀,值得吗?”他笑道,“我这次来,可是另有事要拜托你。” 祁爱白咬牙看着他。 “我希望你能退出玄剑宗。”安宁公主道,“缘由嘛……便是因为你不忍我被逐出皇室,所以主动退出。” 祁爱白一愣。 大雍国内朝廷和江湖井水不犯河水,这是自开国时就有的风气。同一个家族不参与两方势力,也是自开国时就传下的规矩,皇室也不例外。但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大雍朝这么多年,看中武林中人的皇子皇女们也不是一个两个。只要名义上的关系断了,实际上那些千丝万缕断不干净的联系,便都睁只眼闭只眼了。 最早算到当年开国皇帝膝下的五皇子,就有过这么一遭。他看中了当时武林中叱咤风云的一名女侠,便甘愿与皇室断绝关系,抛却皇子身份,自贬于庶民,迎娶了那名女侠。 传到后面,因为少有皇子能像当年那五皇子那样视权势如草芥,则大多是:若皇子看中女侠,便由女侠脱离宗门;若皇女看中侠士,便由皇女脱离皇室。 所以在最开始得知安宁公主被许配给自己时,祁爱白并没有首先想到自己得退出宗门。 “我说什么也不会脱离皇室——可怜皇后那老狐狸,估计还打着这个算盘,可惜我不会如她的意。”安宁公主道,“听说你早就想退出玄剑宗了,不是吗?这样正好。若你的师门还不同意,我会帮你打点的。” 说罢,安宁公主起了身,伸手在祁爱白肩上有力地按了按,“我说过,我不会亏待你。” 祁爱白不答。 但他知道,他现在与安宁公主已经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对于这个要求,他没有拒绝的份。 又两个时辰后,林安过来检查他恢复了多少。 “我的经脉是不是已经治好了?”祁爱白红着眼角,小心翼翼地问,“我……以后还能习武吗?”纵使能,这世上也就从此少了个玄剑宗小师弟。 43被留下的包裹 林安告诉祁爱白,虽然他的经脉已经顺利重塑,现在却还很脆弱,至少一年之内不要再动用内力,否则必定会留下隐患。 “一年之后呢?”祁爱白忙问,“我就可以和师兄他们一样了吗?” “这要看你恢复的情况。”林安摸着下巴道,“如果好好调养,大致上应该差不多吧。以防万一,你到时候还是再让我看看的好。” 祁爱白认认真真点着头,牢牢记下。 安宁公主在一旁掩着嘴笑,“夫君这次可高兴了?” 祁爱白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安宁公主似乎对扮演一个贤妻很有兴趣,自从看到祁爱白醒了,便一直守在这房里,时不时给祁爱白递上一块糕点或是一个果子,眯着眼谈笑晏晏。他是如此的自在,祁爱白却是如坐针毡。 好在林安的到来总算转走了他的兴致。 “林医仙的鼎鼎大名,芊儿可是久仰了。可惜医仙多年来一直居住在五毒谷,寻常人不得一见。”安宁公主朝着林安盈盈一拜,“这次医仙难得出山,何不在这尘世间多待些时日再回去?芊儿倒是知道几个美妙的去处,希望能领医仙一观。” 林安笑看了他一眼,知道他这是有意招揽,但看他的模样也是赏心悦目,便没有一口拒绝。 安宁公主遂邀了他出去,打算找个地方好好详谈。 祁爱白这才有机会喘口气。他一个人坐在床褥之间,抬头看向窗外孤寂的月。自从乙三先前被安宁公主气走之后,这么久了,连肖灵都被许云扶着来看过他一眼,乙三却没再回来过。 其实祁爱白知道,乙三曾在窗外远远朝这边瞧过几眼,只是安宁公主一直都在,他才一直没有露面。 现在安宁公主已走,他却为什么还不回来? 祁爱白在床上想着想着,便倦了,然后便又做了一个梦。这个梦不同于之前做过的那些,梦里只有乙三一人。他梦到他安安静静地立在那里,一直安安静静地留着一个背影让他看,却始终没有回过头来,让他瞧见他的模样。 第二天清晨,祁爱白醒来,眼眶有点发红。 他摩梭着穿好衣物,用脚尖划拉出床底的鞋,小心翼翼下到地上。 祁爱莲原本守在外面,听到了声响,便走了进来。他对着妹妹摇了摇头,拒绝了她的搀扶。经过一天的休养,他的身体虽然尚未恢复完全,独自走动还是没问题的。 “知道他在哪吗?”祁爱白问。 祁爱莲知道他在问谁,叹了口气,“昨天晚上,他去探视过肖公子。再之后,却是从未见过。” 祁爱白点了点头,寻了个拐杖撑在手里,便向外走去。 “哥哥。”祁爱莲在他身后轻声问,“你怨恨我吗?” 祁爱白回头看了一眼,面带困惑。 “我害了你十年……” 祁爱白哂然一笑,“你不也是为了保住我的命吗,怎么又成了害了?我之前尚且没怀疑过你是真心害我,现在知道了缘由,又怎么可能反而怨恨你?” “若我没有欺瞒你,或许你十年前就获救了!”祁爱莲道,“又或者,若我坚持反对你去玄剑宗,不去求他们收下你,你就算不用内力不习武,也不至于白白荒废十年!” 祁爱白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看到他这笑,祁爱莲原本满肚子的话,便全堵在了心里。 “傻妹妹……”祁爱白杵着那只拐,走近了她,伸手轻轻抚摸她的头顶,“你也不过就是我的妹妹,还指望能尽善尽美吗?何必这么苛求自己。”明明该是句暖心的劝慰,偏偏被他说得语带轻蔑。 祁爱莲冷哼一声,咬牙看了他一眼,半晌却又抿了抿嘴唇,小心翼翼地问,“哥哥……你是否后悔过……” 祁爱白挑眉。 “若你当年没有挡在我的身前……” 祁爱白将手从她头上拿下,移到她的脸旁,狠狠捏了一把。 “你!”祁爱莲吃疼,后退一步,脸上留了一个红印,很有些恼怒,“我在和你认真说话!” “认真?我看你就是傻。”祁爱白摇了摇头,转身继续朝前走去,留给她一个背影,“我当年挡那一下,为的就是用我的命换你的命,现在你的命好好的,我的命也还在,怎么着都是我赚了,又哪里会后悔?” 祁爱莲稍愣片刻,回过神时已经被落下了好几步,连忙追上。 “不过有件事你确实做得不地道。”祁爱白边走边说,“你怎么能瞒着我这么久呢?就算你为我打算得再好,就算你怕我知道实情之后做傻事,你也不该瞒着我啊。我难道就没有知道真相的权利吗?” 祁爱莲抬起眼,先前那些小心翼翼全被她掩得不见踪影,又流露出了那种傲然之色,“你很怕被人隐瞒?” “是啊。”祁爱白道,“我生平最讨厌被瞒着!” 他边说,边重重将拐杖杵到地上,停顿刹那,又继续向前走去,“偏偏你们一个两个,都只知道瞒着我。就算我真的就那么不值得信任,难道只得到你们一句实话,便能坏你们的事?” 这几句话,被他说得哀哀怨怨。祁爱莲跟在后面,一时无语。 祁爱白先去找到严飞飞等人致谢,又打听了一下林安与安宁公主的去处,最后才去到肖灵所在的那处客房。 许云已经起床,正坐在屋内擦剑,看到他们点头示了个意。肖灵则靠坐在床上,翻着一本书。 “爱白。”看到祁爱白独自走过来,肖灵很是高兴,“不错不错,我们的辛苦没有白费。” “这次我可是欠了你和师兄整整一条命。”祁爱白笑道。 “什么欠不欠的。”肖灵曲指在身旁的佩剑上一弹,“我们可是当时就说好的,你送我这柄剑,我救你一命,够了。欠这个字,以后不要再提。” 祁爱白从善如流,眯了眼道,“幸好我之前对你们够好,这不,现在这就赚回来了。” 肖灵大笑一声,半晌想起点什么,又伸手招他过来,咬着他的耳朵问,“你和……那个谁……之间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 祁爱白神色一暗,“看得出来吗?” 肖灵无声叹了口气,“他昨天忽然来看我,人在这儿,却又显得心不在焉的。我就猜,大概是因为你。” “或许也不全是因为我。”祁爱白口中如此说着,心中暗道:昨天安宁公主说的那些话,开头几句他是听到了的。那几句话句句都直刺人心,他既然听到,也就必定是被伤到了吧。 肖灵不知该如何劝慰,只道,“他这次为了你,也够拼命了。就算真出了什么问题,你也该对他道一声谢。” “有机会的。”祁爱白点了点头。 祁爱白站在床边,就在说这句话的时候,脚下忽然踢到了一样东西。 他低头一瞧,那居然是一个包裹,从床底拉出来一看,包裹上居然还写了几个字,看字迹,留下这包裹的人不是乙三是谁? 祁爱白等了乙三一晚没等到,找了他小半个时辰没找到,现在居然在这儿看到这个包裹,登时愣住了。 包裹上明明白白写着五个字:祁爱白亲启。 “这家伙。”肖灵显然也没料想到自己的床底居然被放了这么一个包裹,失笑道,“我就说,他和我的关系也没那么好啊,怎么会忽然舍得来看我?原来是偷偷留下了这玩意。” 这个算盘打的倒是好,肖灵现在还不能下地,就算床底被放了这个包裹也发现不了,但其他人要想靠近取走这包裹,却是过不了他这一关的。若不被祁爱白自己找到,这包裹也只会被许云找到,依许云的性子,和直接交给祁爱白也没什么区别。 至于为什么不直接交到祁爱白手上,非得绕这个大圈子,就只能问乙三自己了。 祁爱白指尖在包裹上摩挲片刻,打开来,取出了一叠银票。 “这家伙!”肖灵瞠目结舌,忍不住又骂一声:这么大一笔钱就放在自己的床底,还真是够信任自己的啊! 祁爱白一数,是整整五万五千两。其中五万两他知道,是祁爱莲之前给乙三的,祁爱莲和他说过。看来乙三是不想要,又还回来了。至于剩下那五千两,却又是怎么回事? 祁爱白想着想着,忽然一拍脑门:这不是两人第一次见面时,他将乙三当做了一个倌儿,于是丢到乙三身上的那五千两吗?算来这也是两人孽缘的开始了,难为乙三居然揣在兜里揣了这么久。现在还回来,却又是什么意思? 祁爱白捏着银票站在原地,发着愣,手头不小心一松,那包裹落到地上,却是发出了嘭地一声响。 里面还有东西?祁爱白连忙捡起包裹,摸到那在底部堆着的好多层布,一层一层的剥开,取出藏在最里面的物什,既惊且喜——这是一块木雕。 雕的正是祁爱白。木色的祁爱白静静坐在那儿,发丝垂在脸旁,神色安然闲适,嘴角含着一缕笑,透出一股幸福的意味。眉眼鼻唇无一处不像,甚至每一根头发丝都清清楚楚,栩栩如生,惟妙惟肖,显然是下了大工夫、花了大心思的。 祁爱白盯着这木雕看着看着,脸颊渐渐有些发红。他爱不释手地摩挲着,却又觉得这木雕不知在何处透着一丝微妙的违和,仿佛并不完整,但又不知道究竟缺了点什么。 直到他用指尖拂过木雕的身侧,察觉到了一丝细微的磕碰感。 祁爱白连忙将木雕翻过来,仔细看着那个侧面。那里的纹路不对,虽然已经被尽力掩饰,却还是留下了蛛丝马迹。他终于发现,这木雕身旁本该还有一人,本来也确实还有一人,只是在被交给他之前,被那人亲手将那半边给削了去,伪装成了仿佛本来就只有一个祁爱白。 祁爱白原本有些火热起来的心顿时跌进了冰里,脸颊的红晕褪去,泛上了眼角。 今天遇到的所有人,都说自昨晚之后就没见过乙三,祁爱白便知道,乙三大概又已经走了。 他留下这些东西,难道是想和他说互不相欠,以后再也互不相干吗? 哼,想得到美! 44剑刃 五日后。 祁爱白在院中舞剑,舞的还是那套玄剑宗的入门剑诀。 这是他最熟悉的剑法。连续五年日日辛勤练习,就算之后荒废数载,一招一式依旧明明白白地映在他的脑子里,被他的身体牢牢记住。然而玄剑宗最重内力,没有内力的功法,哪怕磨练得再娴熟,也只是个花架子。以往,无论他将这套剑诀练过多少次,总归是脱不出这个桎梏。 这次却有不同。 之前那一段终于掌控住内力的短短时光,是他第一次让内力充盈自己的经脉,这套剑诀也是直到那一刻,才终于被他第一次完完整整地使了出来。这段经历令他手刃恶徒救下自己与妹妹,虽然短暂,却不仅仅只是如此。 就算现在不得不再次令内力沉寂下来,那短暂经历所带来的领悟,却足够他受益终生。 祁爱白将剑尖自肋下斜挑而上,划出一道孤光。他以往只知这里是该挑的,现在终于知道为何该挑,力道该往何处使,又该使到何处去。 剑尖下压,后摆,撩开,闪电般地一刺,又收回身侧。这便是最后一式了。祁爱白终于再度完完整整地练完了这套剑法,深深吐出一口气,挽出一个剑花,将剑身收入鞘内。 身后忽然传来击掌声。祁爱白回头一看,却是肖灵。 “阿灵……”祁爱白想着自己居然这个好友面前班门弄斧,不由得脸色泛红。 “你进步很大。”肖灵欣慰地赞许道,“习武上的事情就是这样——只要你踏入了那道门,便能看到另一个世界。” 祁爱白依旧略有些羞赧,听到这夸奖却很高兴,又起了话头道,“几年前,我看你虽然自封内力过一段时间,却还是很厉害。虽然不能和平常的你比,至少比我那些师姐师弟是没问题的。那个时候我不懂你是怎样能做到那样,现在倒是多少明白了一点。” 肖灵笑了笑,也没谦虚,只提了自己的剑,走到祁爱白身前,“我们来过两招。” 祁爱白知道他这是有意指点自己,连忙点了点头,重整神色,欣然应战。 这一过招,又是两个时辰。肖灵知道他的经脉依旧经不住内力,于是也压下了自己的内力,纯以招式与他相较,相让甚多。每隔几招,两人便停下来,就刚才的交锋交谈数句。多数时候是肖灵说,祁爱白听。因为有两年前那段自封经脉的经历,肖灵对于祁爱白现在这种状态该如何指点,也是颇有心得的。 到了月上枝头,祁爱莲与许云都分别过来催过他们一次晚饭,两人才姑且停了下来。祁爱白受益匪浅,自然依依不舍。肖灵见他终于有意重新捡起武学,心中甚慰,指点起来不遗余力,不得不停下时也显得十分遗憾。 但第二日肖灵再想找祁爱白过招,祁爱白却摇了摇头。 “我的伤势已经痊愈,不好再在药王宗继续打扰。”祁爱白如此说,“行李已经整理好,下午就得回去了。”说罢他又忍不住恋恋不舍地补了句,“以后再有机会,一定要你好好教我。” “好吧。”肖灵挑了挑眉,“我在玄剑宗等你。” 祁爱白闻言动了动唇,似乎还想说点什么,最后却只是微笑不语。 此时安宁公主又在他的房中扮演贤妻,等到肖灵走后才问他道,“退出宗门的事情,你还没对他们说?” 这人大概是在林安那儿碰了个软钉子,昨夜祁爱白见到他时,他便是一副很不高兴的模样。但面对祁爱白,他不管真笑假笑,嘴角总是翘着的,好歹没给过脸色让祁爱白看,只是轻言细语地劝道,“你一日不退出玄剑宗,我们可就一日没法完婚了。” 祁爱白瞧了他一眼,道,“不完婚便不完婚吧。虽然之前同意娶你,但到了现在,我确实是非常后悔。” “你……”安宁公主将手中茶杯放在桌上,磕出重重一声响,皱了皱眉,压着火气道,“你这可是欺君大罪。” “我知道。”祁爱白道,“我就是说说。” 安宁公主无语。 “既然是你要我退出,你就自己去找我的宗门说吧,反正你是公主,他们会给你面子的。”祁爱白细心地擦拭好自己的剑,将它放入包裹里。虽然这只是一柄临时找到的凡品,对于这柄象征着自己重拾武道的剑,祁爱白却珍视至极。 他细细清点着包裹中的物品,“至于我,还有别的事情要做,就不陪你了。” 安宁公主失笑,“你以为是谁在陪谁?”如果不是为了掩人耳目必须留在祁爱白身边,他至于浪费这么多时间在药王宗里吗? 不过要掩人耳目,做到这个地步也就够了,他也是时候去安排自己的事了。对于祁爱白的决定,安宁公主并未反对,只是提醒道,“别拖太久,记得我们的婚事。” 祁爱白点了点头,待他走后又隔着布抚摸那利剑片刻,而后背着包裹出了门。 祁爱莲积压了一堆事务,也正准备回去处理,便等着祁爱白一起。她立在药王宗门口,倚着那辆马车,想着回去之后自己会忙得多么焦头烂额,颇为头疼地按了按脑门。 “爱莲。”祁爱白拾阶而下,招呼她了一声,又问道,“你前段时间,是不是和旻迦那边有过生意上的往来?” 旻迦?听到这两个字,祁爱莲便知自家哥哥果然还记挂着某个人。她在心中暗叹了一声,面上则挑起眉梢,“是有过一段时间,利润挺可观的,只是受到了一些阻碍,不太顺利。再加上那边最近形势不稳,我已经决定再做两笔就和那边断掉,至于以后会不会再继续,还得再说。” “现在还没断就好。”祁爱白点了点头,又问,“祁家的商队下次启程过去,是什么时候?” “也快了,还有十来天吧。” “你去和他们说,让他们到时候带我一个。”祁爱白果然道。 祁爱莲皱了眉,很不赞同,一抬眼却看到祁爱白眉眼间飞扬的神色,于是拒绝的话刚刚滑到嘴边,便又被她咽了回去。 “他不是什么都不愿意让我知道吗?”祁爱白嘿嘿笑道,“可我偏偏知道他老巢在哪!他不愿意说,我就自己去找,自己去看,看他还能瞒到何时。” 与此同时,旻迦国,二皇子府,却正上演着一场血战。 乙三赶回来得也是及时,前脚刚踏入门口,还没来得及和自家主子见个面,便卷入了这血战。看着这忽然涌进的许多敌人,他嘴上骂着晦气,内心深处却又忍不住想:幸好回来了。 之前为救祁爱白前去大雍,归根结底是二皇子给他派下的任务,这个任务并非是没有时限的,既然已经完成,本就该早早回来。 这些敌人都穿着一身戎装,令人一眼便知晓他们的身份——国主膝下三位皇子,只有大皇子的手里,握着这么大的兵权。 乙三虽然只是乙字第三,实力却不容小窥,此番五毒谷一闯又更增磨练,加之心思机警招数巧妙,纠缠他的敌人也不算多,不多时便摆脱开来,寻到了自己的同伴们。一眼望去,乙一乙五乙七乙十四都在。二皇子正被他们护在中央,肩头已经见了血,精神却还完足,看样子是吃了暗算的亏。 二皇子看到他,大笑一声,并未显得多意外,只比了个手势,让他去清出北面的路。 乙三一望,北面果然还有甲字两人、乙字三人正在拼杀,连忙也加入战团。之前看到的那四人还是只护着二皇子,亦步亦趋地跟着他们移动。敌人看出了他们的动作,却不明白他们的意图,一时间显得有点迟疑。 其实乙三也不知道二皇子的意图,但自家主子的命令,听就是了。 刀光剑影间,二皇子像是总算走到了目的地,渐渐停下了脚步。他伸出手,在身后的墙壁上抚摸着,忽然对着眼前那些身着戎装的人微微一笑。 他用手掌摁下了一块砖。 一阵快速的嗡鸣与细微的震动过后,墙壁上面五丈高处轰然翻开,露出里面森然的箭刃。 不等敌人反应,箭刃轰然射下,漫天遍野,急雨一样,溅出一地血花,遮得日头都泛了红。不过片刻之后,便已经是一地惨不忍睹之状,只有墙底那方圆数尺的地方还安然无恙。乙三等人,就正好立于这安然无恙之处。 箭雨过后,乙三心中微惊,手中却没片刻停歇,与同伴一起,就着这逆转的形势收割着漏网之鱼。 “厉害……”二皇子在后面大笑,“厉害!不愧是邱氏云公子的手笔,果然厉害!这笔钱花得值,太值了!” 漏网之鱼不多时便被收割殆尽。乙三暗自嘀咕:瞧给他嘚瑟的。 过了好半晌,二皇子总算嘚瑟够了,这才指挥众人去打开密道入口。他提醒道,“刚才那点人,算在我大哥手里还不够十分之一,大部队还在后面,你们多小心些。” “为何大皇子会忽然发难?”乙一边整理容姿边问。 “哪有什么为何?”二皇子答道,“这种事情本就是这样,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我之前顾及着老头子可能还活着,怕被人引蛇出洞,畏手畏脚,这不就遭殃了呗!”说罢他又笑了笑,“可惜我底牌也不少,还不知道最后会鹿死谁手啊。” 乙三摇了摇头,收了武器,走去他们身边。还差数步之遥,脚边一居尸体竟忽然发难,趁着他们都不注意之时一剑朝二皇子刺去,却是此人之前一直在佯死! 千钧一发之际,只有乙三正处于他与二皇子之间,还有机会挡上一刻。乙三也确实挡了,然而他的武器刚被收到身侧,来不及再取出,他只能以身去挡。 剑尖猛地扎入乙三的胸口,发出一声异响。 45恍如隔世再见 “阿雨!”乙一脸色骤变,提剑就想要过来相救,却哪里还救得及? 剑尖已经径直扎向了乙三的胸口,却发出了一声脆响,而后才扎进肉里,迸出一团血。乙三瞪着眼咬着牙,伸出左手紧紧捏住剑刃,制住对方的动作,右手则迅速取出自己那柄可变形的机关剑,一剑甩去。 对面那人却也是个高手,见状毅然弃剑而退,躲过了乙三的一击。但周围数人此时也已经赶了过来,那敌人本就寡不敌众,又弃了自己的剑,最终到底狼狈落败。 二皇子有意留他一命,打听点消息。这人却是横,一落败就咬碎了藏在舌下的毒丸,自尽而死。 “唉……”二皇子十分遗憾地叹了口气。 乙三倚靠在一边的墙上,咬牙将那柄利刃从自己的伤口处取出。 “看来那人扎偏了。”二皇子丢过去一罐药膏,脸上一副后怕之色,嘴中的语调却是压不住的幸灾乐祸,“你运气倒好。” 乙三接住药膏,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将那柄染了自己血的剑丢到一边,边自己给自己处理着伤口,边轻声道,“本来是没偏的。” 二皇子略显惊愕。 乙三用指尖勾住自己脖颈上的红绳,从领口轻轻挑出一块玉。刚才那柄剑,本来是径直冲着他的胸口去的,却刚好击中了这块玉,方向因此而偏了不说,还因为这一阻而失了力道,于是最后只伤了皮肉,不仅令他捡回这条命,甚至连重伤也没受。 “你身上什么时候多了这块玉?”身旁有同伴好奇。 乙三这么告诉他们,“在大雍的时候,有人看中了我雕木头的手艺,所以用这块玉换了我一块木雕。” “这笔生意做得值啊!”同伴笑道。 乙三点了点头,“是啊,确实太值了。”他的视线却一直紧紧凝在那块玉上,一时间竟然有些移不开了。这玉材毕竟谈不上好,也就几十两的东西,在刚才那一击之下,已经多了好大一道裂痕。 他想用指尖轻轻摩挲那道裂痕,最终却碰也没碰,只是将那玉佩重新塞回领口。 乙一见他没有大碍,松了口气,又问二皇子道,“殿下,我们该怎么办?” “自然是先找个地方躲起来。”二皇子笑,“这旻迦的天下,可很快就要乱了。” “躲?”乙一惊愕,“殿下难道不想……” 二皇子抬起手,压下了她的疑问,“我家小业小,拼不起,可不敢搀和进去。” 话是这么说,他脸上的神色却满是战意。 “有人愿意现在就拼,就让他们拼。他们不想我搀和,我就躲。”二皇子嘿嘿笑道,“等他们拼完,我也就差不多躲够了。” 就在旻迦国二皇子府遇袭的当夜,旻迦国主的死讯便爆发开来。 同时,二皇子府中一地尸首被发现,二皇子失踪,举国震惊。三皇子指认大皇子弑弟,大皇子却辩解说这是三皇子的陷害,双方一言不合,便开了战端。 大皇子手上有兵权,三皇子却舍得一身剐,竟然将邻国兵力引入旻迦境内。原本守着一方领土不管事的国主亲弟,也在数天之后忍不住搀和了进来。 一时之间,三方割据,战火四起,民不聊生。 “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二皇子笑着道。 这时他正佯装成一名牧民,安然自得地守着一处木屋,间或针砭时事,浑然不觉自己已经将自己也给骂了进去。 几个新加入进来的乙字辈被他时时带在身边,装成是他的晚辈,实际上却守护着他的安全。其余手下也被暗号召集到了这边,难得齐聚。 为了让这群手下多在阳光底下走动,涨些世面,数年前二皇子曾命令他们在大雍边境自立了一个小门派,唤为红衣盟,又命他们多与大雍内的老派武林高手们交流,收集过诸多门派的武艺招式。彼时红衣盟内有着甲字十人乙字二十人,这几年过来,甲字辈已经死得只剩下五个,而乙字辈虽然也不小心折过一个,却已经顺利发展为了二十七人。 甲五算是甲字辈里难得被二皇子看重的一个。有段时间二皇子看乙三年轻气盛,丢他去大雍历练,就是派甲五照应着。因着乙三行事一直未出太大差错,二皇子后来便派甲五去行了更重要的任务,这次才又招了回来。 甲五一见乙三就笑,“小子,三四个月没见了。” 乙三却有些愕然,“才三四个月?” “你这是什么意思?”甲五摸着胡渣,佯装不满,“就这么不想见到我?” 乙三摇了摇头。他暗自算着,上次与甲五分别,正好是他在大街上偶然再次遇到祁爱白的时候。那次偶遇,某种程度上来说,算做他与那小子的初遇也不为过。 乙三想:原来才三四个月?真是短啊。 人生总共会有多少三四个月?区区三四个月里发生的事情,哪怕再刻骨铭心,又能刻骨铭心到哪里去……终究,也不过是如此罢了。 他忍不住再度伸出手,摸着脖颈,那根红绳却已经不在。那块玉佩,早在他们还在寻找躲藏之地的路上,就已经碎了个彻底。 乙三想着往事不可追,便将那些碎玉给就地扔了。 甲五和他调笑两句,又整了神色,弯腰去向二皇子行礼,“主人。” 二皇子抬着手令他起身,问道,“那人如何了?” “国师这段时间倒是惬意。”甲五笑道,“他族弟不就是被大雍的祁氏给多赚了一笔钱吗,就因为这,他火急火燎地赶去给族弟撑腰,一撑就是几个月,我估计祁氏都快被他们烦死了。” 乙三听到了祁氏的字眼,不由得竖起了耳朵。 “现在国内乱了,国师倒是消停了,就守着那一亩三分地,护着他的族里人。”甲五继续道,“他放了话,说是不搀和,到时候谁赢他就继续给谁当国师。不过实际上,谁知道呢。” “他那个国师……当不当的有什么区别,还不就是仗着张好脸恃宠而骄,偏偏我父皇好他那口。现在能罩着他的人已经没了,他却还是和没事人一样。”二皇子哼哼了两声,又忍不住关切道,“就没人找他麻烦?” 乙一正守在一旁。听到这话,她的神色暗了暗。 “这时节,谁有空理他?”甲五道。 二皇子点了点头,让甲五自己寻个地方好好休息。 “又是一年六月六。”二皇子长叹一声,将国师的事情抛诸脑后,像其余诸人道,“又到了邱氏出山的时节。” “邱氏?”乙三忍不住问询出声。他是知道邱氏的,许云的母亲就曾经是邱氏族人。这个上古时期就以机关闻名的神秘氏族,前朝时曾经辅佐帝王,大放异彩。前朝覆灭,大雍立国后,邱氏却又重新沉寂了下来,隐居于山中,轻易不入凡世。 乙三想起先前二皇子也提过邱氏,问询道,“莫非主人和邱氏有接触?” “自然是有。”看到众手下脸上的惊愕之色,二皇子笑道,“你们以为邱氏真那么淡泊?因为毫无尘心,所以才不入尘世?他们还不是被大雍朝给逼的。” 乙三略有些明白。但这种勾心斗角的势力之争,甚至还牵扯到了改朝换代的往事,确实不是他所擅长思考的地方。 “每年六月六,邱氏会派一名族人下山,免得彻底隔绝与这尘世。那邱氏族人会在山下过一个月,到了七月六便再不见踪影。这是当年邱氏和大雍达下的协定。”二皇子道,“而当年的魔尊夫人邱姑娘,便是在这个时候下了山,却与魔尊情投意合,竟然满了一月之期也拒不回去。因为她的影响,大雍对邱氏的约束又严格了许多。直到近几年,才陆续有邱氏族人再度得以入世。” 在场诸人,都是第一次听说这段秘闻,惊愕者有之,丝毫不感兴趣者也有之。 乙三虽然是最初问询之人,现在却已经渐渐失了兴趣。 乙一则颇为好奇,“殿下你如何知道?” “自然是邱氏的人告诉我的。”二皇子道,“我运气好,前几年寻了个机会,见到过邱氏那年下山的邱云公子,受益颇多啊!嘿嘿,当时我与他促膝而谈,已经得了他的一部分允诺。现在,却是到了该去寻今年的邱氏族人的时候了。” “看来主人已经知道该去哪里寻这人了。”乙三道。 二皇子笑看他一眼,“还是三儿聪慧。” 具体寻找邱氏族人的事情,却被二皇子按下不表,看来是想私下交代出去。 乙三又接了任务,要出去探查情况。除他之外,跟着的还有乙五、乙十四,以及最年幼的乙二十八。 他们从二皇子藏身的木屋出发,绕着边境走了一遭,再顺着战争最激烈处偷偷潜入都城,又沿着另一条战线往回走。 沿路惨状,令人不忍目睹。 就算已经做好了伪装,乙三还是忍不住不停压低着帽檐。他领着同伴在茶肆喝了口茶,听着邻座的客人谈论刚刚路过的商队。 就在乙三打算朝下个地方进发时,忽然有一小股士兵杀入了看似安详这个小镇,却是三皇子所依附的那个邻*队。邻国残暴,向来喜好强抢平民之物来享乐。 乙三等人皱了皱眉,本不想管,结果那些士兵不长眼,竟然连他们也想抢。 不得已之下,乙三等人暴漏了身手。这一下可就捅了马蜂窝。他们边打边退,敌人却始终纠缠不休。 日暮时分,他们总算逃到了镇外,也杀尽了就在身旁纠缠的敌人。但他们知道,他们已经暴露,更大的包围还等着他们。 乙二十八是个梳着两个小辫的小姑娘,此时正在叫苦不迭。 “这样下去不行。”乙十四道,“我们要想个办法。” “什么办法?”乙五问。 “刚才茶肆里那些人不是说前面有个商队?”乙十四答,“如果我们混进去……” 乙五皱眉,“你在开玩笑?你又不是没看到那群强盗是什么架势,就算前面真有什么商队,你以为他们就躲得过?” 乙三捏着自己的下巴,就在此时开口道,“或许我们应该去帮他们。” 另外三人都抬起头,愕然地看着他。 “就算我们想混进去,他们凭什么要让我们混进去?”乙三道,“还是祈祷他们真的没躲过那些强盗吧,不然我们连给他们施恩的机会都没有。” 另三人也发觉是这个理,但毕竟刚经历过奋战,想到还要为别人再战,一时都觉嘴里发苦。 乙三也不管他们,单人独剑就朝着商队行进的方向追去。另三人见状,只得跟上。 片刻之后,前方果然传来的一阵械斗声。 商队里高高立着一只杆,杆上迎风飘扬着一面旗帜,旗上写着一个大字,离得远了,看不太清。 乙三没有多看那旗帜一眼,只盯着底下的商队。这支商队里也不知是哪家的人,竟然各个都能耍上两招,虽然都不如何厉害,面对十来个军装匪盗,倒也能僵持不下。 乙三甩开手中剑刃,向战局冲去。 军匪们看到了他的身影,骚动片刻,很快分出两人来对付他。 数十人都杀过来了,区区两人,以乙三的身手,自然不会放在眼里。他边关注着商队的情况,边轻轻松松挥洒数招,剑刃便抹过的一人的脖子。 他注意到商队中有一人,背对着他,浑身包得严严实实,只有一双手露在外面,白生生的,像个娇生惯养的公子哥,却也拿着剑,面对敌人的攻势毫不示弱。 莫名地,他觉得这个包得严严实实的背影有点眼熟。 此时那些同伴也追到了他的身后。乙五乙十四很快随他加入战局,乙二十八的兴趣却在那飞扬的旗帜上。 一阵顺风吹来,旗帜整个张开。 “祁……”乙二十八脆生生地声音传入了乙三的耳朵,“啊,是大雍的祁氏!” 就在此时,乙三视野中那只白生生的手忽然一颤。那双手的主人似乎总算察觉到了什么,回过头来。 隔着数米黄沙,刀光剑影,两人遥遥相望,四目相对。 恍如,隔世再见。 46两清? 乙三的脑子里一时竟有些懵。 若不是身旁一道剑锋劈下,逼得他不得不赶紧一个激灵躲闪开来,也不知他还会在原地愣上多久。 在这个刹那,他甚至连手心中都渗出了一点汗,心中乱的很。两种思绪不断在他的脑海中交相往复,一个声音念叨着“我不该来救的,我根本不想见到他”,另一个声音却轻轻叹道“幸好我来了”。 他是如此的心神不宁,以至于招式都乱了些。好在现在还在同伴跟在他的身侧,哪怕乙三的状态一时转不回来,那群军匪面对着祁氏商队和他们四人的夹击,也是抵御不住,只能节节败退,最后落荒而逃。 祁氏商队内的诸多人都松了口气。乙字四人却不能就这么眼睁睁放这股敌人逃掉,连忙紧紧跟在后面追杀而去。 乙十四还不忘向商队怂恿道,“他们在这里吃了亏,损了兵折了将,如果让剩下这点人就这么逃了,你们就不怕会惹上大麻烦吗?” 商队诸人虽然大多是些规矩之人,很少做赶尽杀绝之事,却也不是不知变通。他们一想之下发觉确实是这个理,便也跟着追杀了过去。 片刻之后,这一小股军匪终于被剿灭殆尽。乙字四人还没来得及松下一口气,却见商队诸人并没有将武器收回,而是面带警惕地看向了他们。 “搞搞清楚,你们可是被我们给救了诶!”乙二十八尚还年幼,一副小孩子心性,憋不住脾气,秀眉一皱便冷冷哼道,“如果我们没有赶过来相救,你们还不知道会被怎么样!这就是你们面对救命恩人的态度吗?” 乙十四连忙伸手在她脑袋顶上按了一下,止住了她的抱怨。他虽然也只是一个少年,却生性沉稳。只见他向着商队拱手行了一个礼,“诸位放心,我们并不是歹人。只是那群军匪实在可恨,我们也深受其扰,路过此地又见他们正在作恶,同仇敌忾之心顿起,这才忍不住出手相助罢了。” 商队诸人见他说得真诚,刚才又确实是受了他们的相助之恩,面上的神色便都渐渐缓和了下来。其中一名高大的壮汉,看起来像是这商队之中管事的,收回武器向他们拱手还了一礼,致歉道,“我们为东家做事,得了东家的信任,一路上总免不了要处处小心谨慎,以至于多有得罪,还请不要见怪。” “不用这么客气。你们大雍有句俗话叫‘相逢何必曾相识’,现在我们两方都被这群军匪招惹,也算是我们的缘分了。”乙五忍不住抛出了自己这方的意图,“现在旻迦国内这么乱,走在路上都是一堆麻烦,我们既然有缘,不如同行一路,有个照应?” 祁氏的那壮汉扬了扬眉尖。他刚才虽然做了那副姿态,自己身后却毕竟守着几车的财物,还护着个绝对不能出差错的人。听到对方这么说,此人的戒心便不由得又泛了上来。 他笑了笑,还未想出用什么办法来拒绝,身后忽然传来一个清亮的声音,“你们遇到麻烦了吗?” 乙五也没想到自己会被如此直接地说破心思,一愣之下看向了那个问话的人。对面商队诸人脸上微妙的神色令他发觉,这个少年模样的人似乎才是真正能主事的。 此人自然就是祁爱白。 祁爱白的视线一直落在乙三身上,乙三却始终看着别处。 察觉乙三的同伴们看向了自己,祁爱白移开了视线,回看着乙五等人。他上前两步,伸出两只白皙的手,将遮挡风沙的头巾一点点解下,又慢慢取下口罩,露出自己整张脸,冲着他们微微一笑。 看到这笑,乙五稍稍一顿,乙十四耳根薄红,乙二十八则直接“哇”了一声。 “哥哥你好漂亮!”乙二十八原本满脸的愤慨之色顿时褪去,双眸闪亮。 乙十四忍不住又伸手在她头上狠狠按了下——小丫头片子说什么呢?这是夸男人的话吗? 祁爱白却是不介意,只微笑着又将刚才的话给问了一遍,“你们遇到了麻烦?” 面对这诚挚的微笑和轻柔的问句,乙五等人实在不好开口,于是都将视线移到了乙三身上。要论骗人这门艺术,乙三确实是他们之中最擅长的。 乙三深叹了一口气,终于舍得再看祁爱白一眼。 “是的。”乙三道。 那三人没想到他竟然说实话,都是一脸惊愕。 “所以要和我们同行吗?”祁爱白说着,又退后两步,将商队让出一个入口,“那便上车吧。” “少爷!”之前那壮汉顿时急了。 “不用再说。我做的决定,我有分寸。”他笑着朝对面眨了眨眼,“谁叫我们有缘呢,是吧?” 祁氏商队遂整理出了一辆马车,专门空出来,给乙字四人乘坐。 乙五和乙十四完全想不通事情为什么会这么顺利,人坐在马车里,心里还在发懵。乙二十八却不管那么多,想方设法套出了祁爱白所在的那辆马车,屁颠屁颠就跟在祁爱白后面,别提多高兴。 “这小丫头片子。”乙十四嘀咕,“我们长得难道很差吗,怎么从来不见她这么热情?” 乙五笑道,“我们哥几个,她天天都看着,哪里能和那新鲜味道比?” 乙三则坐在马车另一角,一直沉默不语,手心的汗到现在也还没褪去。之前第一眼看到祁爱白时,他整个人都是窘迫至极,害怕着要与祁爱白相认,结果祁爱白半晌也没挑明和他之间的那些过去,倒令他心中越发苦闷了。 片刻之后,车队停下来歇息一阵。这个时候,乙二十八已经和祁爱白混得十分捻熟。 马车才刚刚停稳,她便蹦蹦跳跳地找到乙三问,“祁哥哥说以前在大雍和你见过,是不是真的呀?”问完她又自顾自点了点头,“难怪他对我们这么好!” 乙三脸色微变,心道总算来了。令两人则将好奇地目光落到他身上。 祁爱白倚在前方不远处,看着他笑,“你还欠我一样东西。” “我们明明已经两清了。”乙三道。 祁爱白摇了摇头,从包裹里取出那块木雕,剥开那些小心翼翼包裹着的绢布,递给他看,“我当年找你要一块木雕,你却只给了我半块,不是吗?” “原来祁哥哥就是那个用一块玉换他木雕的人!”乙二十八笑道,“祁哥哥,你只要一块木雕真是太亏了,你不知道,那块玉可是救过他一命的!” “是吗?”祁爱白有点意外,又向乙三道,“那你更应该将剩下那半木雕快点给我了。” 乙三忍不住伸手摸向胸口处原本挂玉的地方,却只摸到一片平坦。他顿了片刻才道,“那半边被我雕坏了,给不了你。” “那我的玉……” “也坏了。”乙三咬着牙道,“那块玉之前被人打碎,我就地便丢了。你现在就算要我还,我也还不了。” “祁哥哥他在说谎!”乙二十八果断卖队友,“那块玉他之前是丢过一次,但我亲眼看到他那天晚上怎么也睡不着觉,跑回去找了半天,又给捡回来了。现在八成正在他兜里搁着。” 乙三简直想摁死这死丫头! “原来如此。”祁爱白似笑非笑地看过去。 乙三越发窘迫,恨不得打个地洞钻进去。 “你究竟为什么要躲我?”祁爱白问,“为什么不辞而别?你又究竟为何要与我两清?” 乙三不答。周遭落在他身上的那些视线令他很是难受。 祁爱白却是没再逼他,很快便收回了情绪,只是道,“两清就两清吧,记得你还差我半块木雕。只要不将那半块木雕给我,我们就算不得两清。” 接下来的路途中,祁爱白与乙三之间再无对话。 直到商队安全通过了盘查,入夜时分驶进一个小镇,寻了一家客栈,安置众人休息。 祁爱白这一路上虽然也历经风沙,却毕竟有一副娇生惯养的骨子,自然不会和其余人睡在一起,而是单独定了一间上房。 他享受着这难得的宁静,独自斟着一壶小酒,与窗外的夜色对饮。 一杯饮完,他自己为自己再满上一杯,却发现握杯的手有些抖。他按着自己发抖的手,叹了一声。他知道自己之所以会抖,只是因为太紧张。 夜已经深了,他却还未打算入睡。 祁爱白在等人。 喝完手中这杯酒,他有些微醉,脸上也已然上了红。今天终于再度遇到乙三,他也意外,他也激动,他也紧张,他的手心也一直冒着汗。他都不知道自己花了多大的努力,才能将这份激动一直按捺在心底之下。 他知道,乙三其实一直都不想让他融入这边的世界之中。红衣盟那些同伴所在的世界,与祁爱白所在的世界,对乙三而言,一直是泾渭分明的。 就因为他知道,他才会拼命忍着,没有在乙三那些个同伴面前说出自己和他究竟有过怎么样的关系。 祁爱白又饮下一杯酒,眼眶也上了红。他想着今天和乙三的那短短几句对话。虽然只是寥寥几句,却翻来覆去地被他想着。 他知道,今天他撂下的那几句话,乙三必定是不会置之不理。他了解那个男人,他知道他必定会来找他,并且必定不会在众人之前。 祁爱白不住饮着酒,按捺住自己的紧张,静静等着。 月从树梢渐渐爬到了中空,终于有脚步之声从夜下传来。 祁爱白斜斜倚靠着小桌,盯着门口,默数三下,房门果然被人轻轻扣响。 祁爱白放下酒壶,起身的时候身体有些晃。他笑着摇了摇头,一步一步朝门口走去,打开那扇门。 乙三站在门外,穿着一身淡青旧衣。他的头发湿漉漉的,披洒在身后,沾染得衣领处也是一片水渍。发梢低垂,像是挂着几颗露水。 他闻到祁爱白浑身的酒味,眉梢一跳。 “哟,你还特地洗干净了?”祁爱白笑着去摸他的脸。 47酒后夜话 乙三一愣之下,还真被祁爱白给摸到了脸上。对方整个人都倒在他怀里,酒气喷了他一脸。 好不容易下定决心过来,对方却醉了酒?乙三郁闷极了。 他带着祁爱白走进了房内,反手关上房门,免得被别人看见。祁爱白那只手依旧在他脸上胡乱摸着。他捉住那只手,咬着牙,一不小心回想起了两人初次相遇的情景。 那是真正的初次见面,他带着个面具,而祁爱白将他当做了一个倌儿。那个时候,祁爱白也是这样摸着他的脸,举止轻佻,神色痴迷。 那时乙三一把抓起祁爱白的脑袋,照着墙面就撞晕了。 现在他抓着祁爱白的手,心中却很是仓惶。 祁爱白笑看了他半晌,忽然一把推在他的胸口,从他怀里挣脱开来,问道,“你来找我,不是有话要说?” 乙三问,“你没醉?” “至少没醉得那么厉害。” 乙三深呼了一口气,刚刚从心底带出的记忆却怎样也褪不下去。 “我以为是你有话要找我说。”乙三道。他的记忆从最初的那一摸脸开始,顺着时间绵延了下去,从他心底翻腾出些许从相识到相知的点点滴滴。 “对。”祁爱白点了点头,“我就想问你一件事——你究竟是想怎样?” 乙三一愣。 “你留下那笔银票,半块木雕,就想要和我两清?你凭什么和我两清!”祁爱白脸颊上红,略显激动,却又很快忍耐下来,只问道,“你骗了我那么久,骗得我那么惨,欠我的难道就只是那么几张银票?” “之前可分明是你让我滚的。”乙三冷着脸道,“现在又来找我问这个?” “我叫你滚你就滚?”祁爱白到底还是抑制不住地激动了起来,“我让你别骗我,你怎么就从来不听!” “……说到底,你也只不过是怨我骗了你。”乙三叹了一声。他刚刚忆起两人的相知,但那说到底,只是他对祁爱白的相知,而祁爱白对他,正如祁爱白所怨怼的那样,因为他的欺骗,其实从未有过一个“知”字。 “我难道不该怨?”祁爱白反问。 乙三皱了皱眉,不太想在这个问题上和他纠缠不休,却又忍不住道,“你又如何?你怨我不该骗你,你又是如何做的?我才刚刚离开多久,你就与别人结了亲。” “我就是和别人结了亲了,又怎么的!”祁爱白拔高了声音,几近破口大骂,“你自己看看你做的那些烂事!你骗了我那么久,直到那天晚上才让我自己发现!之后你就强上了我,连句解释都不留下,从第二天开始就不见人影!你瞧瞧你做的这些事,哪里来的脸来质问我?我不去找人结亲,难道还要等你回来不成!” 乙三本以为对方千里迢迢地过来,是来找自己复合的,结果竟然是来找自己吵架的。他黑着一张脸,一只手在袖管里略显烦躁地捏成拳头,“所以,我骗了你,你也趁我不在的时候去和别人结了亲,我们还是扯平了。” 也对,本无相知,哪里来的相爱?他以为祁爱白会想复合,本来就是他想岔了,是他太自恋。对方特地跑过来将他骂一顿,才是应有之理。 “去你妈的扯平!”祁爱白骂道,“别忘了你强上过我!这笔账又怎么算?让我强回去?” “那天本来就是你先愿意的。”乙三忍耐着,努力显得平静。 他原本确实对祁爱白很有些愧疚,但是自从那天见过安宁公主之后,那些愧疚便全变成了糟心。 “我愿意?”祁爱白怒极反笑,“是啊,我是愿意,那个时候我还以为你姓易名衫,我当然愿意。结果呢?结果我发现你一直在骗我,然后我分明就不愿意了!你却还是强上了!” “你当我是什么,想停就停得下来?我可没有那么引以为傲的自制力,本来就是你自己引的火!”乙三也忍不住拔高了声音,“而且那天晚上,你不是已经把我踢出去了吗?” “踢出去了又如何?”祁爱白骂道,“你进都进去了!” “就算进去,也被你踢出来了。” “可笑!”祁爱白道,“进去了就是进去了!难道因为后来踢出去了,就不是强上了?” “我都泄在外面了!”乙三吼完这句话,忽然一个激灵反应过来:我为什么要和他纠缠这种问题? “你想唬我?”祁爱白却是丝毫不打算停下,“我那时候分明已经晕了,鬼知道你泄在了哪!” “我本来就泄在了外面!”乙三忍不住继续反驳道。 “泄在外面又如何?”祁爱白问,“连这种小事都要念叨这么久?你还是男人吗?” 天地良心!乙三怒道,“这是小事吗?我们之间总共也就只有那么一次!” “进都进去了,泄在哪里有区别?” “怎么可能会没区别!”乙三整个人简直怒得脸红脖子粗,“区别海了去了!” “我真是服了你,这点小事也要纠缠不休?”祁爱白问,“你就这么想泄在里面?” “废话,我当然想泄在你的里面!”乙三这么一句话出口,终于又意识到好像有哪里不对。 而祁爱白已经紧接着吼道,“有种你就来啊!” “……” “我现在就在这里!”祁爱白仍旧立在那里,整个人从脸颊到眼眶都是一片红,“有种你就来啊!” 乙三按住额头:这究竟是什么情况?我们最开始争的分明就不是这种话题啊?怎么着就到了这个地步? 祁爱白见他不答,放声大笑,“我就知道你没种!” 然后祁爱白打了个酒嗝。 乙三看着他那满脸的潮红和眼角的湿痕,泪流满面:说好的没有醉得那么厉害呢? 想到自己竟然和一个醉鬼吵得这么带劲,而且还被这醉鬼带跑了话题,最终甚至还说出那种足以令他打个地洞将自己塞进去的话来,他只希望明早祁爱白一觉醒来会忘了今晚的事情。 祁爱白回过身,去找之前被丢在桌上的那酒壶,边找边笑。 乙三察觉到了不妙,赶在他之前抢下了那个酒壶,搁在鼻子底下嗅了嗅。 一嗅之下,乙三便知要糟。这酒是旻迦当地的特产,与祁爱白原本在大雍喝过的那些很不相同,后劲别提有多足。平常人最多喝三杯,哪怕一开始看不出多大效果,半个时辰之后也能直接不省人事。 祁爱白喝了至少大半壶!这分量简直能整整醉死一头牛! “还给我!”祁爱白想将那酒壶抢回去,乙三自然不能给他。 他用一只胳膊将祁爱白拦着,另一只手打开窗户,将壶中剩下的酒水通通泼了个干净。 “你骗了我不够,还要抢我的酒!”结果祁爱白开始哭。 乙三头都大了! 祁爱白抱着他的胳膊放声大哭。乙三揉了揉眉心,叹了一口气,拍了拍他的后背,轻言细语的哄道,“可惜什么?那东西又不好喝。我这儿有更好的,你尝尝看。”说着他给祁爱白倒了一杯白水。 祁爱白将信将疑地捧着杯子喝了一小口——没有一点味道。但他居然也没抗议,继续那样一小口一小口的喝着,竟当真被稳了下来,不哭也不闹,安静乖巧得很。 乙三趁机将他留在原地,奔出房间,大半夜的一脚踹开客栈掌柜的门,要了一些解酒的草药,借了厨房料理好了,端在手里又跑了回来。 祁爱白已经喝光了那杯水,坐在床沿,手里依旧捧着那个杯子,呆呆的。 乙三从他手中将那空杯取了下来,又小心翼翼地将那碗煎好的草药搁了上去,哄骗着他继续喝。 祁爱白尝了小一口,只觉得太苦了,皱了皱眉,摇了摇头,不住将那碗水往外面推。 乙三无奈,只好往里面洒了点糖,又找到一柄汤勺,自己舀起来一小口,吹凉了,亲手递到他嘴边。祁爱白又尝了一口,脸上的神情虽然还有些抗拒,但在乙三一句接一句的诱哄之下,终究将那碗药水给喝了个干净。 喝完后,他抬起一双湿漉漉的眼,盯着对方看,也不说话。乙三摸了摸他的额头,估摸着他现在应该已经彻底醉迷糊了。 这副模样,倒是难得乖巧。 乙三暗叹一声,拉着他的手,坐在他的身旁。他想着之前那段荒谬至极的争论,脸上臊得慌,心里却空落落的。 “爱白,其实我不知道我究竟喜不喜欢你。”乙三趁着他还醉着,忽然轻声地说,“一开始吧,我以为你喜欢我,有点得意。后来吧,我知道其实你喜欢的不是我,相当不爽。我是那样自负,所以就开始想让你真的喜欢上我……仅此而已。” 他看着祁爱白懵懂的双眼,笑了笑,“我知道你是该恨我的。”说着,他紧了紧握着祁爱白的掌心,片刻后又放松下来,继续道,“但是我又不想承认,原来比起爱我,你真的更应该恨我……多么可笑啊?我是喜欢你的……抑或是我所喜欢的从来只是‘你喜欢我’这种事情本身……我其实也分不太清楚。” 对方这副茫然的模样,给了他继续说下去的勇气。 他想着上次和祁爱白相见时的情景,想着那次所遇到的安宁公主,想着自己失败的哄骗,想着对方最后所流露出的关切之意,“你身边究竟是什么时候多了那个女人?知道这件事的时候,我很难过,真的很难过,夜深人静的时候却又忍不住想,我究竟有什么资格难过。你很快就会有妻子了,你很快就会和别人拥有一个家庭,我不想接受,却又不得不说服自己,或许这对你而言才是更好的。我有很多东西没法给你,其实打从一开始我就知道,我们之间是很难真的有什么结果的,毕竟我们离得那么远,差得那么多,我有太多的不由自主,我还那么自私。现在你快要娶妻了,我其实是应该松一口气的。” “但我很害怕,我怕你会真的不再喜欢我,我知道这种想法简直荒谬至极,但又抑制不住。我好不容易才说服我自己:还是和你两清吧,这样对我们两个都好。” 这些话,若对方还清醒着,他是绝对不可能说得出口的。为了隐藏自己这些真正的想法,他宁愿与对方争吵。 他转过祁爱白的身体,面对着面,互望着,苦笑道,“你却为什么又跑来这里?” 祁爱白刚喝过东西,嘴唇上面湿湿的,带着一抹光泽。 乙三想着这或许就是最后了,低下脸庞,在那唇上轻轻一吻。浅尝而止之后,他想退开,祁爱白却忽然有了反应,拉住他不让他走。 “易衫,”祁爱白哑着喉咙低低地唤,“易衫……”声音又软又绵,羽毛一样落在心里,带出缕缕悸动。 乙三忍不住将他摁在了怀里。又是个对方醉酒的夜里,又是紧跟在一个吻之后,对方这次却终于唤了他的名字。 他却忍不住想:为什么我不是真的易衫? 为什么他只是乙字第三,连个规规矩矩的名字都不曾有过? 48复合? 在乙三那自负的外在之下,在他心里最深处,他其实是自卑的。 他从来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自幼被人当做牲畜养着,稍有不顺便随意打骂,身上的皮肤伤了好好了又伤的,只因为年纪小,终究没有留下太多疤。而他那股莫名其妙的自傲脾气,也是自幼就有的。 当年的他,却又哪里能有自傲的资本?无非只能让他比同辈们多受更多苦罢了。 那些无法满足的自傲,被牛皮鞭子一鞭一鞭地抽进了肉里,死死压在骨头上,积年累月地,便成了渗入骨子里的自卑。对于自己身世的自卑,对于自己身份的自卑,对于自己从未有过姓名的自卑,对于自己从有记忆起就比别人低一等的自卑。 哪怕后来辗转到了二皇子手里——说实话,就算是乙三也不得不承认,二皇子确实是个好主子——他的才能得以施展,这种渗在骨子里的自卑却也没有多少变化,只更好地被那股仍残留在表面上的自傲所掩藏了。 就是基于这种自卑,他在外面时总习惯用谎言掩饰自己,害怕被人知晓自己真正的过去。 遇到祁爱白之后,也是一样。他永远羞于让祁爱白知道自己那不得不听命于人的身份。 他们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从来就不是。 乙三搂着祁爱白的肩,狠狠往自己怀里摁了摁,然后松了开。他用指尖轻轻拂过祁爱白的眉梢,笑了笑,轻道一声“好好休息”,便起了身。 祁爱白拉着他,“易衫……” 乙三摇头叹了一声,转身回来摸了摸他的脑袋,轻言细语地劝着,想要让他放开自己的衣袖。 “我和公主……”祁爱白断断续续地道,“我和他……其实只是演戏……” 乙三的指尖像是忽然过了一道电似的,猛地一颤。他僵在原地,抬起一双眼,愣愣地盯着祁爱白看。 “我不喜欢他,我一点都不想娶他,只是他要我帮忙,我就陪着他演戏罢了。”祁爱白拽着他的手,懵懵懂懂地,反反复复地,却又情真意切地道,“我喜欢你。” 乙三既惊且喜,只觉得这几句话像溪流一样灌入了他的心里,溅起许多欢喜的水沫。 一时间,他脸上竟然羞得有些发红。 “易衫……”祁爱白用双手抓着他的双臂,将自己的身体撑起来一些,依偎在他的胸口,低声呢喃,“我喜欢你,但你为什么要丢下我?易衫,不要走……” “不走!我哪里都不走!”乙三脑子一热,顿时就将刚才那一堆纠结心绪给丢到了九重天外,别提多高兴,嘴角都快咧到了耳后根。 两人就这样依偎在床沿,紧紧相拥。 乙三静静感受着这难得的温存,间或在对方眼角眉梢上轻吻着。 月色正好,气氛正浓,若是这种气氛能维持下去,这大概又会成为一个旖旎的夜。 但祁爱白忽然吐了乙三一身。 乙三泪流满面。 他一脸晦气地返回自己房里去换衣服,换着换着又开始裂开嘴笑,笑着笑着忽然警觉自己这样子实在太傻了,他怎么能是这么傻的人呢?连忙捏了捏脸颊,努力做出一副冷静神色。 换好后,他连忙又推开房门,想要继续去找祁爱白,欢喜雀跃。 结果乙五刚好从隔壁房间转了出来,一见他就问,“你跑哪里去了?我们正准备去找你。” 乙三赶紧平静了一下心绪,正了正神色,一脸淡定地问,“什么事情?” “进来说吧。” 乙三随他转进隔壁,却见乙十四和乙二十八都在。 “主人刚给我们来了信。”乙十四告诉他。 乙三挑了挑眉。按说他才是这四人中领队的,二皇子来了信,却不是由他收到,这其中有点不对劲。 果真,下一刻乙十四便问道,“你和那位祁公子很相熟吗?” “不太熟,就是见过几面。”乙三撒谎不打草稿,“难道和他有什么关系?” 乙五在一边点了点头,“殿下在信上说他收到消息,知道祁公子来了旻迦,要我们找到他带回去,说是想见他一面。”说完一笑,“事情就是这么巧,倒令我们省了许多功夫。” 乙三脸色微变,“主人这是想做什么?” “主人的意图我们管不着,按他说的做就是了。”乙十四道。 乙二十八倒是在一旁颇为好奇地眨了眨眼,“你们说是不是主人看中了祁哥哥啊?我觉得肯定是,祁哥哥那么好看!” 乙十四扶额,“你闭嘴。” “凭什么要我闭嘴!怕我说出真相吗?”乙二十八鼓着腮帮子道,“唉,可惜祁哥哥年纪有些长了,要是再年轻十岁,就那模样,主人肯定一见他就想往家里带!谁不知道我们家主人最喜欢美人了,尤其是年纪还小的美人胚子,他向来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把漂亮小孩拐回家……” “……然后养大。”乙十四抽了抽嘴角,“别把我们家主子说得像个变态。” “我倒觉得小二十八说得靠谱。”乙五哈哈大笑,“殿下对我们是好,在外面可是出了名的风流倜傥,只要有空,床上就每天都换着花样换人。” “但他现在显然没空!”乙十四反驳。 乙五挤眉弄眼,“这你就不懂了吧,越是在这种时候呢,压力大了,就越是需要这种事情……” “乱七八糟的瞎扯什么!”乙三忍了好半晌,终于忍不住怒了,“说正事!” 乙二十八暗自嘀咕,“还不是你先问的……” 乙十四狠狠在她头上拍了一下,向乙三道,“我们刚才商量了一下,觉得既然你和他认识,就由你出面将他邀过去,这是最简单的办法。” “我和他没那么熟。”乙三皱了皱眉,“其他办法呢?” “敲晕了带回去。”乙十四道。 “……” “那我们现在就行动吧!”乙五催促道,“他那商队里虽然好手不多,但也不太好对付,到了明天就不好办了。” “等等……”乙三按了按眉心,终于妥协了,“先别动他,让我明天试着和他说说。” “你确定你搞得定?”另三人盯着他看。 “不确定。”乙三耸肩,“只是试一试,万一不行,反正还有明天晚上。” 几人又商量了一下,都点了点头。 乙三返回到自己房里,呆坐好半晌,又走出门,再度来到祁爱白的房前,站在门口驻足许久,听着里面传出的熟睡后的细微呼吸声,叹了口气。 这一晚上,乙三几乎没睡。 于是到了第二天的清晨,祁爱白刚刚睁开眼,还没从宿醉的痛苦中缓和过来,房门便再一次被敲响。 他拉开门,乙三端着另一碗解酒药走进来,搁在桌上,又回头瞅了他一眼,“以后没事少喝点。” “其实昨晚喝得也不多。”祁爱苦笑道,“谁知道酒劲这么大。” 乙三摇了摇头,沉默地出了门,片刻后又端了一晚粥过来,还是摆在桌上,嘱咐道,“吃点清淡的。” “做什么这么殷勤?”祁爱白挑眉。 乙三暗道:当然是因为你昨晚上给我表白了,我高兴。 他一大清早地忙活了小半个时辰,现在颇有些口干舌燥,便寻了个板凳坐下,给自己倒了杯白水。 祁爱白饮完了那药,又舀了一口粥,尝了味道,颇有些惊异。要知道,这旻迦国内的吃食虽然和大雍国里的看起来像,味道却很不相同,祁爱白来这里已经好几天了,都没有吃惯。而眼前这粥,他一尝便知,不可能是从外面买进来的。 祁爱白稍稍停顿了片刻,抿了抿嘴唇,又重新舀起粥,一口一口地吃了个干净。 乙三在一旁看到,递过去一条手帕。 祁爱白接过,擦了嘴,坐在原地思考了半晌,忽然问他,“你就这么想泄在里面?” 乙三一口茶水喷了一地。 “难怪这么殷勤。”祁爱白感慨。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乙三好不容易缓过气来,脸色臊红地道,“你昨晚上做梦了吧?” 祁爱白看着他笑,“瞧给你紧张的,至于吗,我又不会介意。” 乙三转过头来,一时间都不想说话了。 祁爱白笑着走过去,从后面勾住他的脖子,贴在他的背后,轻轻地蹭。 乙三被蹭得心都化成了水,红着脸抬起一只手,轻轻覆在他的手背。 祁爱白抬起指尖,与他十指相扣。 “你昨晚上还说了,你其实不知道你喜不喜欢我,是不是?”祁爱白就这着十指相扣地姿态,将他的手带起,搁在嘴边,轻轻咬了咬指尖,“你究竟喜不喜欢我,要不要我来告诉你?” 乙三郁闷,“你到底记得多少?”指尖那轻微的触感沿着他敏感至极的皮肤蔓延到了全身,像是有一小丛烟花从尾椎处直接炸进了脑海最深处。他耳根泛红,呼吸都有些乱了。 “全都记得。”祁爱白道,“你不要小看我的酒量。” 他还想要轻舔那指尖,乙三却猛地一抽,将那整只手都收了回去。 乙三问,“那你肯定也还记得,你说过你喜欢我吧?” “当然。”祁爱白道,“我还你记得你回答我——你不走,你哪里都不会走。” 乙三支吾一声。昨天那些话,他是以为对方肯定一起床就忘了,才会说出口的,结果竟然……真是亏大发了。 “昨晚我喝醉了。”祁爱白道,“我还想要再听你说一次。看着我,面对着面,认认真真再说一次。” 乙三冷哼着,将头扭开,“想得倒美。” “我千里迢迢地过来找你,就是为了告诉你,我喜欢你,我不想离开你。”祁爱白道,“我想清清楚楚听到你一句回应,不行吗?” 乙三被说得心中发软。但昨天那句承诺……昨天之所以说那话,本就是因为他太激动,脑子发了热,冷静下来之后,确实无法再说出口。 “……给我一点时间吧,爱白。”乙三最终道。 祁爱白点了点头,没有再继续纠缠这点。他重新勾上对方的脖颈,将对方的脑袋掰过来,啃上对方的嘴唇。 两人拥吻着,两具身体越来越热。 祁爱白感受到对方身体上那已经明显至极的反应,轻轻喘息着,将手掌覆了上去。 乙三却猛地捉住了他的手,拒绝了他的触碰,“爱白……等等,我还有话要说。” “什么?” “我的主人想见你。”乙三道,“我得将你带过去。” 祁爱白一顿,满眼的意乱情迷霎时褪去,身体的热度也凉了回去。 “昨天晚上收到的命令。”乙三告诉他。 祁爱白愣了好半晌,忽然一笑,“这就是你现在来找我的目的?” “如果你不想去,你可以在这里拒绝我。”乙三苦笑,“但我和我的同伴……必定会想尽一切办法来完成任务。” 49初见二皇子 “想尽一切办法?”祁爱白重复一遍,哈哈大笑,笑到最后渐渐成了恼怒,“怎么个想尽一切办法?我要是不愿意,你们会将我绑过去吗!” 乙三不知该如何解释,只沉默地看着他。 “如果没有这件事,你现在还会来找我吗?”祁爱白问。 “……当然。”乙三答道,“如果没有这件事,我来找你的时候,会比现在更高兴一些。” 听到这话,祁爱白稍稍冷静了些。 哪怕对方骗过他这么久,他还是下意识便相信了。 “他见我做什么?”祁爱白问。 乙三摇了摇头。 祁爱白后退几步,另寻了一个地方坐下,想着那位二皇子的身份,又想着自己的身份,花费了片刻来思索对方的目的,却没有半点线索。 “好吧。”祁爱白最终笑道,“刚好我也想见见他。” 但当祁爱白下去之后和商队说完这个决定,却理所当然地招到了激烈的反对。 那个负责领队的壮汉一张脸急得通红,说什么也不让祁爱白独自和乙三他们走,就差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跪下来求他,“少爷啊!现在这个地方这么乱,你怎么还能跟着别人走!你就是要走,我们也得都跟着你一起走!” “别闹。”祁爱白道,“你们来这边是有正事的,又不是专门看护我的,我只是让你们顺路送一程罢了。分开之后你们该做什么做什么去,别耽搁时间,生意要紧。” “……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们该如何和小姐交代?” “她没告诉你们我是来找人的?”祁爱白笑,“这人现在还没找到,如果耽搁了我,你们怎么和我交代?” “这……”对方略显迟疑。 “更何况我可以是玄剑宗的弟子,我的身手你们之前也见过,不比你们差吧?”祁爱白又指着乙三他们道,“再加上这边几位……若我真遇到个三长两短,你们跟着能有什么用?” 对方泪流满面。 由于祁爱白的坚持,商队的人最后终于妥协,留下他先行离开了,只匀给他两辆马车两个车夫。 “我们也走吧。”祁爱白微笑地看着乙字四人。 乙五等人惊疑地看着他。按他们的打算,祁爱白愿意跟他们走已经是一件出奇顺利的事情,结果祁爱白不仅愿意跟他们走,还如此积极主动,就不得不不令他们思索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了。 “那个是你们的。”乙三给他们指了辆马车,又道,“至于我,因为我和他最熟,这一路上就看着他吧。” 说完,乙三就拉着祁爱白钻进了令一辆马车。 另三人在原地看着,若有所悟。 因为多带了一个祁爱白,回行的路上他们不必再负责刺探,便绕过了那些交战的地盘,走了相对平坦的大道,比之前安全许多。 “你来这边要找的人,不是分明已经找到了?”乙三道,“你也学会说谎了。” 祁爱白笑,“还不是和你学的。” 乙三跟着笑了片刻,又忽然问,“你之所以答应我们,是因为怕我为难吗?” “你会为难?”祁爱白冷哼一声,拿眼白看他,“我分明只是为了不被你们直接绑着走。” “……我当然会为难。”乙三说着,用一只手环过他的腰,倾身过去,用额心抵着他的肩。 祁爱白轻轻抓着他的手臂。 半晌,祁爱白在他耳边低声地道,“我之所以跟你们走,是因为我信你。” 乙三指尖一颤。 “我信你今天和我说过的那些话都是你的真心实意,而不是为了诱我跟你们走而做出的哄骗。”祁爱白道,“我信你心里是真的有我,我信你不会眼睁睁看我陷入危险。” 乙三将环在他腰上的手臂收紧了一些。 祁爱白抬手摸他的脸,“你不会再骗我了,对吗?” 乙三沉默。 在许久之后,久到祁爱白已经不由得开始有些心灰意冷,乙三终于再度开了口。他一字一顿,坚定不移地道,“好,我绝不会再骗你。” 祁爱白倚靠在他胸口,浅浅地笑。 在乙三等人出这趟任务的期间,为了安全起见,二皇子已经搬离了那处木屋,另寻了一个藏身之处。 这个藏身之处其实是他早就安排好的,只是因为当初逃得仓促,此处尚未完全打理好,才会暂时住着那个木屋。 这是一处密道。 乙三等人按着信上所给的标记,寻到一个小镇郊外的一处山林,由一个洞穴走入,通到一处隔绝与世的山谷,又从那儿寻另一个山洞进入,反反复复数次,终于到了二皇子的安身之处。 好好一块地,硬是被从里面掏空了一大片,制成许多石室,装潢得像是个富丽堂皇的底下宫殿。 二皇子就正斜躺在最大一座石室里面,翘着一只腿,笑看着归来的众人。 祁爱白跟在乙三身后,第一次看到这个传说中的“主人”,颇为好奇。 “这位就是大雍祁氏的祁公子了吧?”二皇子见有客人过来,总算收敛了一点姿态,将那只翘起的脚放了下去,仔细盯着祁爱白的脸瞧了片刻,轻佻地笑道,“果然如传说中的一般……是个美人啊!” “……”祁爱白看了乙三一眼。 乙三扶额。 “可惜我这次找你来,不是为了欣赏美色的。”二皇子颇为惋惜地一扼腕,“而是有其他正事。” “不知皇子殿下所为何事?”祁爱白问。 “说来简单。”二皇子道,“就是想请你在这儿暂住一段时间。也不会很久,个把月而已。” 祁爱白惊愕。 而那边二皇子已经抬手击了数掌。 霎时间,只见原本只是安安静静守在厅中的数人通通从腰间取出了剑,剑尖直指祁爱白! “你……”祁爱白又惊又怒,还未说出一句话,却见原本跟在身边同行一路的几人也取出武器,退后几步,将他死死包围起来。 便连那个原本成天粘着他的小丫头乙二十八,此时也握着柄宽阔大刀,站在她的同伴身旁,吐着舌头笑道,“祁哥哥,对不起啦,这都是主人的命令啊!” 祁爱白气得脸色发白。 此时,他身边只剩下一人,尚未拿剑对着他。 乙三朝侧边走了一步,将祁爱白护在身后,深深朝着二皇子看去。 “你这是什么意思?”二皇子蹙眉,“你想违抗我吗?” “……他今天之所以会过来,是因为信我。”乙三道,“我只是不想让他又一次觉得自己信得不值。” “那又如何?”二皇子冷笑一声,对这番话嗤之以鼻,一副恶霸嘴脸,“今儿他想留也得留,不想留也得留,反正我就是要强留他了。你想怎样?” 乙三抿着唇,指尖轻抚袖中剑柄。 二皇子当然知道他的袖中暗藏着什么玄机,大声一笑,面目狰狞,“你难道想要对我拔剑?” 乙三摇了摇头,“我如何能向你拔剑?” “哦?” “我今天不会拔剑。”乙三缓缓道,“但就算不拔剑,我也要站在这里。” 二皇子皱眉,没好气地道,“那你就是在找死!” “或许吧。”乙三这么说着,却丝毫没有移开的打算。 祁爱白站在他身后,抬头看着他的背。他的发丝梳起着,高高束在一个髻里,与衣领之间露着一截大好脖颈。那脖颈上现在沾满了汗,打湿了发根处那些稀疏柔软地绒发。 祁爱白将手搭在他的肩上,发现他在微微地抖。 “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你还真想找死不成!”而二皇子已经被乙三这几句话给气得脸色铁青,嘴唇直抖,“我从你几岁开始来着?哦,七岁。我从你九岁开始养你,养了整整十三年,一把屎一把尿地把你拉扯到了这么大,我容易吗我?你倒是好,就因为这么一件事,直接和我说你想找死?你这是要气死我啊你!” “我不是想死,我只是不想负你。”乙三道,“也不想负他。” “如果你还敢继续站在那儿,我就直接让他们乱刀砍死你,这样你可就两个都负了!” 乙三不语,也不动。 “好、好啊,养了你这么久,你翅膀终于硬了!”二皇子一怒之下,抽过了身旁人的剑,指着乙三道,“你快些给我让开。再不让开,别怪我不惦记你这些年的苦劳!” 乙三摇了摇头。 祁爱白看到他的后领已经被细汗沾湿了一片。 祁爱白将手探入他的袖管,轻轻碰到他的指尖。乙三微微一颤,然后连忙紧紧握住了他这只手。两人在众人的眼皮底下,执手相对,十指相扣。 因为这被握住的手,祁爱白凭空便多了许多勇气。 “够了。”他道,“别再逼他了。” “你……你们……”看到他们这么明目张胆,二皇子也稍稍愣了愣神,好半晌才记起自己还得发怒,“什么叫我逼他?现在明明是他要气死我!” “归根结底,你只是要我留下。”祁爱白道,“这总得有个理由的……我们非亲非故地,之前也从未见过面,你究竟为什么非要我留下?” 二皇子冷哼一声,而后念道,“因为我心悦安宁公主,知道你和她快要成婚,心生嫉妒,所以才要留下你,想逼她过来与我相见。” 这一番话,被他念得毫无感情,跟背诵一样。 听到安宁公主,祁爱白心中便有了线索,“原来如此。” “我留下来之后住哪?”祁爱白紧接着就问,“我睡觉挑床,不舒服的地方我可住不惯。” 这进度太快了,周围一些人一时都没反应过来。 就连二皇子也愣了片刻才发觉他这是已经同意留下了,顿时找不着再继续发怒的理由,无奈之下只得指了个人过来,“带祁公子下去。” 乙三拉着祁爱白的手,跟着就想走。 “等等!”二皇子喊道,“你给我留下!” 乙三无奈,只得暂时放开祁爱白,恋恋不舍地看着。 祁爱白拍了拍他的手背,宽慰地笑了笑,道了句“不会有事的”,便跟着领路的人走去。 “哟,还真连衣服都汗湿了?”二皇子斜眼瞅着乙三,“你至于吗?要么一刀砍向我,要么一刀砍向他,多大点事,你还非要犟着想要站中间?何必呢,瞧把你给吓的。” 乙三不听这些瞎扯,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问,“你心悦安宁公主?” “没办法啊,那家伙来的信,信上要我这么说啊!”二皇子骂道,“妈的,为什么不是他心悦我?” “所以你为什么不早说?”乙三问,“对着爱白亮什么剑?” “瞧你,这才哪跟哪啊,就叫得这么亲热了,还真一点委屈都舍不得他受啊?”二皇子撇了撇嘴,答道,“我让他们亮剑,当然是为了试探你。” 要不是眼前之人是自家主子,乙三真想踹死他。 “说来我还有一件事没来得及做。”二皇子再度抬起之前夺在手里的那柄剑,比着自己的喉咙管,“如果我刚才摆成这个姿势,和你说:如果你不拿着剑对他,我就杀了我自己……你怎么选?” “选你妈。”乙三骂道。 50邱氏来人 二皇子被骂了,也不生气,只笑了笑,将手中那柄剑从脖子边取下,还给了身旁之人。 “到底是男大不中留啊!”他装模作样地感慨着。 “你之所以将我留下,”乙三简直受够了,“难道就只是为了说这些吗?” “急什么?”二皇子取笑道,“分开了这么一会就受不了?” 乙三简直懒得再搭理他。 二皇子瞧着他那窘迫模样,心中甚是得意,却总归还记得正事,紧接着便问起了他们这出行一路的见闻。 乙三这一行四个人,此番进过都城,到过边境,路过战场,探听过朝堂动荡,见证过士兵拼杀,也看到过沿路平头百姓们的生活。此时一五一十地汇报出来,直听得二皇子不住蹙眉。 “我那个弟弟,就眼睁睁地放任别国军队来抢掠我们的平民?”二皇子冷笑一声,自言自语地嘀咕道,“这家伙……嘿,别说他了,就是我那个哥哥和那个叔叔,也没好到哪里去。” 他说着摇了摇头,“我原本还当他们就算要将这整个旻迦折腾垮,也至少得个几年,现在看来,我却不敢再这么乐观了!就这么点弹丸之地,家小业小的,可经不起折腾。” 但他现在也就是个龟缩不出的家伙,倒没立场多说什么。 二皇子回到大厅正中的座上,重新翘起那条腿,用手指托着下巴,皱着眉头,认真思索起什么来。他挥了挥手,让四周人等退下,给他一个安静。 乙三打算跟着退下时,却又被他叫了回来。 “那位祁家公子,既然是来我们这边做客的,我们就一定不能怠慢他。”二皇子道,“但他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的,就算我们尽心招待,怕是也会有所不足。还好你与他相熟。既然如此,这段时间,我就派你去专门照顾他了。” 乙三挑着眉问,“这算抽根鞭子给颗糖?” “不。”二皇子笑,“算是你通过考验的奖励。” 祁爱白被一位姑娘领着,沿着通道走了片刻,便到了一个门前。身前之人推开那门,望着他笑,“地方简陋,还请公子不要见怪。” 祁爱白朝里望了一眼,“你们太客气了。” 这话是句实话。虽然祁爱白是个锦衣玉食惯了的,但平时住客栈的时候也多,不至于真离了家就过不下去。当然,他就算住客栈,住的也都是上房。而二皇子给他安排的这间屋子,和众客栈的上房一比,可就不知道要宽敞舒适到哪里去了,就连和他自己在祁家的卧房相比,也是不逞多让的。 唯一的不足,便是这到底是间地下石室,略显压抑。 但这也足够祁爱白发觉对方是真心实意地想要招待好自己,心中一块大石总算落地,安稳了不少。 先前领路那女子笑了笑,就要告退。 “等等……”祁爱白挽留片刻,问道,“这位姑娘是否也是……”他花了片刻来想究竟该如何问,“乙……” “乙七。”对方笑道。 祁爱白明白对方和乙三果然是同等身份,点了点头,“多谢乙七姑娘。我初来此处,尚且懵懂,如有冒犯之处,还请姑娘不吝指教。” 乙七愣了愣,心道这也是个客气的人,脸上又笑了笑,“公子不必紧张,把这儿当成是家里一样住着就好了。” 祁爱白还想再问什么,却见通道另一头又有人走来。 脚步声由远而近,视野之内渐渐冒出两个人影来。当头一个,是一名窈窕有致的美貌女子。 祁爱白眼都不眨地看着这女人,颇有些发愣。这倒不是因为对方面容姣好、红衣飒爽、顾盼生姿,而是因为……这个女人,他见过。 第一次见,是在乙三手中所握的木雕上。第二次见,是在那个雨夜的院中。眼前这便是第三次。 乙七带着祁爱白往房中退了一步,让出一条路来。 “大姐回来了?”她微笑地朝着走来的乙一问了声好,语气中却显出几分客气的疏离。祁爱白敏感地察觉,乙七之所以这么客气,仿佛并不是因为恭敬,而是因为对眼前女人的不喜。 乙一也微笑地朝乙七点头示了个意,视线随意地扫过祁爱白身上,顿了一顿。这个时候居然还能在这里看到生人,乙一有点惊异,但乙七既然不主动介绍,她也就没问什么。反正,无非也是二皇子所找来的客人罢了。 她此次回来,是刚刚完成了一项任务,寻来了一个重要之人,还赶着要去像二皇子交代,没空在这里耽搁。 在乙一的身后跟着的,便是他此次寻来之人。这个客人,才是万分重要的。 祁爱白在看清之后,顿时就将视线钉在了这个人身上,片刻后才发觉自己有些唐突,连忙垂下头来。 也不能怪他,谁让对方的打扮实在怪异,脸上还顶着老大的一个面具。那面具是木刻的,将整张脸都遮得严严实实,只露着两只眼睛。 这两人很快便从他们眼前走过。 祁爱白不知为何松了口气,又听自己来的方向也传来了脚步。 片刻后,却是乙三从转角处转了出来。 这也是巧了。乙三刚刚得了二皇子的命令,便急不可耐地赶过来找祁爱白,没料到正好与乙一两人打了个照面,还正巧落在了祁爱白的眼里。 乙一顿时停下脚步。就连跟在乙一身后那人,身形也是一震。 乙三笑着打了个招呼,“丽莺姐。” 乙一自幼与他相熟,见到是他便显得很是高兴,仔细瞧了瞧之后却发现了他先前被二皇子所吓出的那些冷汗,顿时皱起眉头,“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说着便取出手帕打算帮他擦擦。 乙三不动声色地避了开,笑着看了后面的那位面具人一眼,“这便是丽莺姐所找来的客人吧?主人正等得有些着急了,还请丽莺姐快些将他带过去。”说罢他便侧过身,与这两人擦肩而过。 乙一在原地愣了愣。 而乙三已经急不可耐地跑到了祁爱白身边,抓起他的手就问,“还站在这里做什么?快看看这个房间合不合你的意,如果有哪里不满意就和我说,我替你解决。”说罢他才发觉边上还有一人,连忙道,“谢谢小七带他过来,现在开始交给我就好!” 乙一看到,撇了撇嘴,带着身后的人继续朝前走去,片刻后便没了人影。 乙七笑着与乙三寒碜两句,而后也跟着离去。 乙三依旧紧紧抓着祁爱白的手,直到祁爱白似笑非笑地看了他半晌,才讪讪地松了开。 “刚才走过去的那个,可是你的心上人?”祁爱白挑了眉道,“她要帮你擦汗,岂不是正好,你避开做什么?” “以前的心上人。”乙三一本正经地纠正。 说罢他牵着祁爱白进了屋,在里面翻箱倒柜半晌翻出来一条手帕,递到祁爱白的手中,板着脸道,“我更想让我现在的心上人给我擦汗。” 祁爱白哈哈一声便被逗笑了,之前心里那点不爽快的心思顿时云消雾散,“得了吧你,擦个汗还要别人帮?自己弄去。” 他收起那条手帕,走到房间正中,首先便要试试那张松软的床。他用手摁了摁,又坐在上面颠了颠,点了点头,很是满意。 接着他抬起头,看了看灰暗沉重的房顶。 这房里没有窗户。 “你是来这边做客的,要想出去没人会栏,反正有我跟着。”乙三生怕他真有哪里不满,连忙保证道,“只要别走太远就行。” “我不是怕这个。”祁爱白望着房顶叹了口气,“只是爱莲又得担心了。” 这倒真是个问题……乙三坐在他身边,帮他想着该怎么解决。他先是假设自己有个亲妹妹,然后假设自己对妹妹有深厚的感情,又假设妹妹对自己的感情也对等,接着将自己带入到这种情境……想着想着,连他自己都忧愁了起来。 乙三按着头皮,十分痛苦地思考着:对啊,又要害妹妹担心了,这可怎么办啊?他们又不能指望着只将消息传给祁爱莲,要知道大雍国内局势复杂,稍有不慎便会落入到各方眼线之中,不然安宁公主也没必要特地设局将自己往旻迦逼了。 乙三还深陷在痛苦之中,祁爱白反倒自己想开了,“管那么多做什么!她都长这么大了,什么事没经历过,就让她担心个把月又怕什么?大不了也就是回去之后被骂一顿……” 乙三一愣,然后了然一笑。假设毕竟只是假设,他终归没有过亲人。对于亲人之间的感情,他终归无法彻底体会。 就在两人说话时,乙一已经带着那个面具人来到了二皇子所在的厅中。 “不知是邱氏哪位公子?”二皇子笑着问。 “晴。”面具底下传出一个声音,倒是出奇地年轻,仿佛还只有十七八岁。 “原来是邱氏四公子。”二皇子点了点头,起身殷勤地将他接了过来,带到一处座位前,让他坐下,自己则坐在他的对面,“我的事情,云公子应该都已经和晴公子说过了吧?” 说着他摆了摆手,乙一恭恭敬敬行了个礼,就要退下。 “等等。”邱晴却道。 乙一稍愣。二皇子又摆了摆手,让她留下。 “你想要和我们合作。我们帮你夺下这小国的江山,你帮我们夺取在大雍国内自由走动的权利,这是之前你与邱云定下的协定。这些我都知道。”邱晴道,“然而,虽然族里现在派了我来,我却想亲眼见证一件事:你究竟有什么资本,能让我们相信,你可以帮我们达成目的?” 二皇子闻言笑了笑,就要作答。 邱晴却继续道,“但在此之前,我忽然又有了另一个问题,急需要一个答案。” “不知是何问题?” “我在来见你之前,路上碰到过一个人。”邱晴问,“他是谁?他怎么会在这里?” 二皇子一愣,“你是说哪个人?” “就在刚才的地道中。”邱晴说着,回头看向身后的乙一,“在那个拐角之处,差点迎面撞上那人。” “阿雨?”乙一惊愕之下忍不住自语出声,而后才定了定神,迎上二皇子问询的视线,“主人,晴公子是在问乙三。” “他?他是我手下人之一,就同将你带来的这位一样,是被我从小养大的护卫。”二皇子蹙着眉道,“你为什么要问他?” 邱晴却像是对乙一刚才不慎自语出的那个称呼更感兴趣,埋首低声念叨,“阿雨……”而后猛地抬起头来,质问道,“果真是一个‘雨’字吗?为何会有一个‘雨’字?” 二皇子简直被他问得莫名其妙。乙三小时候就叫阿雨,还不在他手上时就这么叫了,这名字压根就不是他起的,他哪里会知道为什么? 51新邻居 邱晴见二皇子那一脸困惑神态不似作伪,皱了皱眉,心中有所不满,但也不想在无谓的事情上耽搁太多时间,便没再继续纠缠乙三的问题,转而问道,“那么还是回到之前的问题吧:我凭什么相信你能帮我们达成目的?” 他说这话时的态度十分桀骜,想来也是太过年轻气盛了。 二皇子不已为意地笑了笑,“邱氏之所以被约束这么多年,是大雍皇室的决定。单凭我一个边陲小国的皇子,要想干涉大雍到那个地步,说实话,着实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你这是在戏耍我们吗?”邱晴恼怒。 “晴公子稍安勿躁。”二皇子道,“既然当年答应过邱云公子,我自然不会言而无信。这几年下来,就算我本人依旧是力有未遂,也已经尽心竭力地为你们寻到了一个有力之人。” 邱晴连忙问,“是谁?” “大雍皇室之人。”二皇子道。 邱晴嗤笑一声,“大雍皇室?别开玩笑了,他们怎么可能会帮我们!” “若是一般的大雍皇室,自然不会无缘无故帮助你们,但我所说的这个人,现在正需要你们的帮助。这又是一项合作了。此人不久后便会到此处来,只要你能顺利与他达成这项合作,想要完成你们的目的并不困难。”二皇子笑道,“而我在他与你之间牵线搭桥,便是已经应了当年对邱云公子的承诺。” 邱晴忍不住问,“究竟是何人,能让你有如此自信?” “大雍敬明帝之子。”二皇子道,“若得了你的帮助,或许便是数年后的大雍天子。你说我该不该有这个自信?” 敬明帝便是大雍当朝的皇帝。 邱晴一惊,脑海中霎时间就将敬明帝仍在世的那几个儿子转了个遍,却想不出究竟是谁会有必要向邱氏提出这种合作。 “具体的事情,就等你到时候见了他,再细细说吧。”二皇子却打定主意要卖这个关子。 邱晴无奈,只得点了点头,先暂且住下再说。 “领晴公子下去休息。”二皇子再度将乙一招了过来,向她吩咐。 “等等。”邱晴却问,“你们刚才说的那个,阿雨,是住在哪里的?” 二皇子耸了耸肩,“他?后面倒是有他一间房,但最近这段时间,我看他八成会和那位祁公子住在一起吧。” 邱晴点了点头,回忆了一下刚才路上看到的情景,将这句话里“祁公子”勉强和祁爱白的脸对上了号,而后便道,“既然如此,就让我住在那位祁公子的边上吧。” 二皇子稍微愣了愣,然后便点了点头。 接着有数人去将祁爱白对面的那间空屋给整理了一番,片刻后邱晴便住了进去。 二皇子终于又清净下来,伸了个懒腰,接着才开始安排人手,往大雍内传递那个祁爱白被挟持的假消息,以协助安宁公主制造来旻迦的机会。为了避免被旻迦国内的那些人发现身份,他特地将自己等人伪装成了一伙趁乱而起的山匪。 而后他又找来另外几名手下,“去查查乙三的身世,能查多少就是多少,别让他本人知道。”话虽然是这么说,但他也没对这项命令抱多大指望,毕竟他当年既然敢收下乙三,身世这种东西肯定是早就查过好几轮了。 在落到二皇子手里之前,乙三曾属于一门旻迦贵族,而那门旻迦贵族在这十三年里已经破败,乙三原本的主人也早已身首异处了。再往前,乙三是当年夹杂在一批难民中的一个孤儿。那批难民原本居住在大雍境内,不幸遭了洪涝,便一路逃入了旻迦,其中孤儿不计其数,乙三只是毫不起眼的一个。 “那些事情,其实我自己已经完全不记得了。”这个时候,乙三正巧在和祁爱白讲述自己的过去,“自打有记忆起,我就已经是别人的家奴。” 说到“奴”这个字眼,乙三的脸色虽然毫无变化,小指末端却是微微一颤。 祁爱白拍了拍他的手背。 “那个时候,我被叫做阿雨。”乙三继续道,“哪怕是到了这边之后,在夺得‘乙字第三’这个名号之前,我也一直是叫做阿雨的。至于为什么会叫这个,听小时候所认识的老奴说,是因为我被买下时,身上挂着一个木牌,上面刻着一个‘雨’字。但我自己又没见过那木牌,谁知道是真是假?” “可惜了。”祁爱白叹道,“如果你想寻找你的亲生家人,那块木牌大概是最大的线索。” 乙三一愣,而后失笑,“这么多年了,谁还会指望去找他们?” “话可不能这么说。”祁爱白想着自己的妹妹与早逝的父母,一脸严肃,“若你在这世上还有亲人,当然应该拼尽一切去找。” “或许吧?谁知道还有没有。”乙三不置可否。 祁爱白无奈地摇了摇头,没再试图改变他的观点,转而笑着问道,“我现在应该怎么唤你?” 乙三一愣。 “易衫,乙三,还是阿雨?” 乙三按了按眉头,“随你喜欢吧。但说实话,我都不喜欢。”这真是一件悲哀的事情,他活了二十年,居然找不到一个喜欢的名字。 祁爱白撇嘴。 “还是叫‘夫君’比较好。”乙三道。 “我看‘娘子’更好。”祁爱白斜眼瞧他。 乙三笑。 “你脸上那块疤。”祁爱白又指了指他的下颚,“是一直都这么遮着的吗?” 乙三抬手摸了摸那块地方,“是啊,不然很难看。” “卸下来让我看看。”祁爱白道。 乙三视线游离,一脸的不乐意。 祁爱白伸出手摸着他的脸颊,“我想看看你真正的样子。” 乙三被摸得有点脸热,却还是有些扭捏。他一直都不是一个谈得上坦率的人,谎言和伪装都是他遮盖缺陷的方式。他习惯藏身于这种遮盖之下,一下子就在祁爱白面前剥得这样干净,难免令他不适。 但祁爱白对他如此真心实意,他既然想要回应对等的感情,总不能还老是像那样藏着掖着。 他抬起双手,当着祁爱白的面,一点一点地将下颚那处伪装给卸了下来,露出一块虽然细小,却深刻明显的疤痕。 祁爱白睁大眼睛,仔仔细细盯着那张多了一块疤的脸看了半晌,突然忍不住噗嗤一声笑。 “笑什么!”乙三大为羞恼,抬起手就将下颚遮住。 “别啊。”祁爱白将他的手拿来,“我不就是有点不习惯吗,让我多看看就好。”说罢他又凑近了,用指尖仔细摸了摸,“被剑伤的?” “是啊,被剑尖直接扎进去了。”乙三冷哼一声道,“还好我当时退得快。” “你身上就这一块疤?” “不止,但只有就这一块死都好不了!这么多年了都不说变浅一点!”乙三显然对此怨念深重,“还偏偏是在脸上!真是该死。” 祁爱白想到他对外表的在意之处,忍不住哈哈大笑。 乙三见他又笑,羞怒至极,一把将他的手从自己下巴上拿开,背过身去,想要将那疤重新遮盖起来。 “别啊!三哥哥,等等啊,再让我多看看嘛!”祁爱白用手勾着他的肩膀,整个人贴在他的背后。 三哥哥?这一声啊,直接给乙三叫得心中好大一块都软塌塌的。 祁爱白趁机转到了他的身前,盯着他的眼睛道,“我喜欢你现在这模样,比平常好看。” “真的?”乙三不信,斜眼瞅他。 祁爱白点了点头,勾着对方的脖子,将自己带了过去,脸贴着脸,“我就喜欢看你不带伪装的模样。”声音低低的,呼吸轻轻吹拂在乙三脸上,就像是吹在了心里。 祁爱白将一截舌尖吐出,沿着那道疤痕的路径,轻轻地舔舐过去。 乙三被舔得心都热了,一把抓着他的肩膀,将他摁在墙壁上,低下头来,照着嘴唇便啃。 祁爱白起初还能好好配合着,片刻后却支撑不住了那种窒息之感,忍不住开始挣扎。乙三这才尽兴,总算舍得放开了他,一双手却还是不安分。 祁爱白连忙推开他,死命往旁边躲。乙三却又一把搂住他的腰。 两人打闹间,一不小心就撞开了石室的门。 祁爱白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个邻居。 邱晴站在对面石室的门外,正抬着双眼睛看着他们,一脸木然——不对,他的脸全被面具遮起来了,应该叫一面具的木然。 在面具底下,他实际上的神情绝对没有看上去那么淡定。 在邱晴被领到这里时,乙三正在和祁爱白交代自己的身世,虽然有石壁隔着,但以邱晴过于常人的耳力,多少还是听到了一些。邱晴在意之下,便驻足在门外,一直听了下去。虽然后面的声音越来越不对劲,但他又一时好奇,也就继续听了下去。 此时三个人面面相觑,六目相对,邱晴听墙角听到一半被猛然撞破,尴尬不已。 但他有优势——他有面具——另外两人压根没有发现他的尴尬。邱晴便咳嗽一声,伪装出一幅淡定姿态,冷冷扫了他们一眼,“你们就是住在对面的人?那么从此以后,我们就少不得要低头不见抬头见了,希望你们不要招惹我。” 这招呼打得简直是太嚣张了!乙三忍不住皱起了眉。 “我是邱氏邱晴。”邱晴继续道,“就算以你们的见识,也该听说过邱氏。那你们就该知道,要你们别招惹我,这是为了你们的性命着想。” 祁爱白干笑两声,在后面拉住乙三的衣摆,免得他冲动。 乙三则是一声冷笑:要是平常,有人在他面前嚣张便嚣张了,他就当看个小丑,但现在是在祁爱白面前,他哪里能忍? 52无妄之灾 祁爱白看出乙三神色不对,在他耳边低声提醒了一句,“这是皇子殿下找来的客人。” 乙三撇了撇嘴。 “而且你看他年纪也不大……”祁爱白又补了一句。 他却不知道邱晴的耳力极好。这句话说完,乙三还没什么反应,邱晴却听到,反而被气了个半死。 乙三则笑着挑了挑眉,又低声回了一句,“那好,我们就不和他计较了。”他暗道:就算不顾及自家主子的面子,就凭祁爱白特地劝过这么一句,也该给祁爱白一个面子。 这句回应自然也被邱晴听到,又气了个半死。 “等等!”邱晴怒道,“你们这是在瞧不起我吗!” “邱晴公子这是什么话?”乙三既然已经决定暂时不与他计较,当然也就不会介意自己先退两步,随口客气两句再说,“邱氏的名声摆在那里,我们又怎么可能敢小瞧公子你呢?你是邱氏派来的客人,我们仰仗你还来不起啊!” 说完他又微笑着告了句辞,拉着祁爱白便打算回屋。 结果邱晴却冷笑道,“邱氏?你一口一个邱氏,是想说你是因为邱氏才让我一步,其实根本就瞧不上我本人吗?” 乙三一愣。 刚才那一席话,乙三自认为已经将姿态放得很低了,话里话外都是恭维,就算不够真情实感吧,却也着实挑不出什么错。哪里会想到对方竟然拿住了话头,将几句客气话硬是歪曲出了嘲讽之意,如此不依不饶起来。 他却不知,刚才那席话,若是由别人来说还好,由乙三本人来说,确是刚巧触了邱晴的逆鳞。 “你以为我就只是仰仗着邱氏吗?”邱晴怒道,“你以为我离了邱氏就不行吗!” 乙三皱了皱眉,暗道这果真是在故意胡搅蛮缠无理取闹啊,神情也不由得冷了下来,懒得再继续客气,直接质问道,“你待如何?” “你……”邱晴被这质问给堵了一下,反应过来之后连嘴唇也给气哆嗦了,当即从怀中掏出一个木制的圆球。 乙三虽不认识那圆球,但想着邱氏上古机关大家的名声,便猜想那圆球或许便是对方的武器。他将祁爱白向后推了一点,用身体护住,自己则伸手入怀,握住了那柄惯用的机关剑的剑柄。 紧接着邱晴将那木制圆球举起,重重往地上一砸! 乙三不禁又将祁爱白给向后推了一点。 只见那圆球落在地上,发出声脆响,这脆响像是一个开关,紧随其后的却是一段美妙的乐曲之音。而后整棵圆球像花朵一样散开,露出内部那些极轻软的纤薄木料,层层叠叠,缓缓掀开,又缓缓而落,在地上铺陈开来。立在最中心的竟是一个精致小巧的木人,随着乐曲翩翩起舞,曼妙动人。 邱晴扬声大笑,“如何?这可是我的得意之作!你们这些凡夫就算终其一生,也绝对制不出如此精品!” 乙三:“……” “真漂亮。”祁爱白由衷赞叹,“太厉害了。” “哼,算你这个凡夫还有点眼光。”邱晴无比得意。 乙三拍了拍额头,暗道自己差点与这种人计较起来真是脑抽,而后拉着祁爱白,又向邱晴客客气气告了句辞,再度试图往屋里走。祁爱白却似乎舍不得地上那仍在翩翩起舞的小人了,颇有些挪不动步子。 “不就是个会动的木雕吗……”乙三边拖着他进门,边低声嘀咕,“你要真这么喜欢,改明儿我研究一下,也给你做一个……” “真的?”祁爱白高兴。 乙三笑着点了点头。两人手拉着手,一时间又是柔情蜜意。 他们却又一次低估了邱晴的耳力。 “你们……”邱晴又想发作。 乙三却已经拖着祁爱白进了房,果断将石门一关,把邱晴给结结实实关在了外面。 邱晴气得直跺脚,奈何乙三已经懒得再搭理他。他自顾自地气了半晌,最终只得撇了撇嘴,自己蹲□,又将地上那木偶给收好。 他听到对面那两人房内,已经传出了木刻的声音。 却是乙三信守承诺,刚刚和祁爱白进了房,便已经找出块木头,试图重现邱晴刚才的花样。但雕木头他虽然擅长,想让木雕动起来却不容易,只能细细从头探究。 幸好乙三在机关这方面,虽然从未系统学习过,却也不是全无造诣——至少他那柄剑,就是他自己多年来摸索着造出来的。 但研究在初期总是困难的。短短一盏茶的时间里,乙三已经失败了好几次。祁爱白在一旁看着,瞧见他各种千奇百怪的失败方式,被那些稀奇古怪地半成品给逗得哈哈大笑。 “笑?你再笑!”乙三佯怒,“再笑我就不给你做了。” 祁爱白笑着钻进他怀里,“做不出来就算了,就是个小玩意,这么认真做什么?我又不会怪你。” 乙三轻轻掐他的脸,“不准小瞧我。”而后微微笑道,“再小的玩意,只要是答应送给你的,那就不仅是玩意。” 两人的说笑声隔着门传出,邱晴在外面听了半晌,越听越觉得不爽。 他怀揣着已经被收回原状的圆球,终于返回到自己房内,狠狠拍上了自己的房门。有两道石门隔着,哪怕依他的耳力,也总算是再听不到什么声响了。 又过了一个时辰,乙一做好了二皇子所交代下的其他事情,便过来看了邱晴一眼,笑着问候道,“晴公子住得可算习惯?” 邱晴臭着脸,不吭一声。 “……晴公子可是遇到了什么烦心事?”乙一只好主动问道。 “对面住着的那两人。”邱晴道,“阿雨,还有那什么祁公子,他们的关系特别好的吗?” 乙一稍愣片刻,而后脸上不由得浮上了尴尬之色。乙三和祁爱白的关系,虽然还没人和她说过,但各种线索加在一起,也足以令她猜出许多。说实话,在某件事情发生之前,她和乙三的关系曾经一直很好,而祁爱白的出现,确实令她心中十分不痛快。 邱晴看她脸色,知道不能指望她的答案,便冷哼一声,“无论他们关系如何,阿雨总归还是你们主子的属下吧?去和你们主子说,我见不得他们两个成天腻在一起,让你们主子再多找些事情让那阿雨去做吧。” 乙一听到这些话,心中五分意外,三分不解,两分惊喜。她恭恭敬敬行了一礼,“我一定如实向殿下禀告。”而后便躬身退去。 那边二皇子收到这个传信,则十分都是意外了。 他蹙着眉,“怎么这么多事啊?”却也不想为了这种事情开罪邱晴,遂随便挑出了几项不大不小的任务。 第二日一大清早,乙三还没舍得从祁爱白床上起来,便被同伴喊出去接了这任务。他在心中暗骂不已,却只当是二皇子无故毁诺,压根没想到是邱晴从中作梗。好在二皇子只让他出到附近巡视一遭,至多两三个时辰便能再回来。 乙三一走,祁爱白就显得百无聊赖起来。 他打算出去透一口气。结果他刚刚拉开房门,对面邱晴便听到了动静,跟着也将房门拉开,傲然立在门口。 祁爱白朝他友善地笑了笑。经过了昨天的事情,虽然邱晴与乙三都各有不满,祁爱白对眼前这个年岁不大的巧手邻居却还颇有好感。 看到祁爱白笑,邱晴也不好再摆脸子,低声咳嗽一下,对着祁爱白点了点头,算是回应了这份友善。点完了头,邱晴便明知故问道,“你今天怎么一个人?” 祁爱白只道,“他有他的事情。” 虽然他并未特意表现出来,邱晴却还是发现了他的落寞。一时间邱晴都不禁有些怀疑自己是否做得太过分了。毕竟他之所以让乙三与祁爱白分开,并不是对祁爱白有所不满,更不是对祁爱白另有所图,只是昨日乙三为了讨好祁爱白而说出了贬低他手艺的话,令他十分不爽罢了。 就这么一笑一点头,外加两句话的时间里,邱晴已经对祁爱白多了些亲近之意。 然而,一想到昨日乙三那些话,邱晴心中的不爽便又重新翻了出来。 “那家伙昨天不是说过什么‘区区一个会动的木雕’吗?”邱晴道,“他昨夜说也要做一个出来,如何,现在做出来了么?” 祁爱白见他果真很在意这点,忍不住笑出了声。 “笑什么!”面对这笑,邱晴与乙三的反应如出一辙。 祁爱白摆了摆手,笑着摇了摇头,向后退了一步,邀请道,“不如你自己来看看?” 乙三昨日从白天到黑夜,少说折腾出了十几个木雕,虽然通通只雕了大半。现在那十几个木雕全都散在桌上,一眼看去,满目狼藉。 其中做得最好的那个,也不过是能拨一下,动一下,再拨一下,再动一下,离邱晴手中那个会跳舞的小人差了远不只十万八千里。 邱晴一个木雕一个木雕地看过去,压在心中一晚上的恶气总算去了不少。 “看他说得那么了不起,原来不过如此罢了!”邱晴边在内心暗爽着,边表现出了一副不屑姿态。 但他看着看着,忽然意识到了不对来。 这十来个木雕摆在一起,虽然各不相同,却一脉相承,清晰展现出了一整个学习的过程。邱晴忍不住拿起那些木雕,按照雕刻出的时间顺序重新摆放了一遍。这个顺序是十分容易判断的,因为每一个木雕在机关的设计上,都与上一个都有着莫大的差别,莫大的进步。 最初的那一个,粗鄙得压根不能称之为机关。最后的那一个,却已经有了一个雏形。 想到这个过程只有区区一白天加一晚上,邱晴的手心忍不住渗出了汗。 他回忆起了自己幼年时学习类似机关的时候。从最初那个粗鄙的木雕,到最后那个勉强的机关雏形,邱晴自己用了将近一个月。而且那还是在有无数书籍研读,无数长辈教导的情况下! 乙三呢?无书可读,无人指教,只有一个连自己都一窍不通的祁爱白在一边看着,却仅仅只花了一天。 邱晴默然地将那些木雕一个个拿在手里,一个个仔仔细细地端详过去,再一个个小心翼翼地摆回原处。他在心中不住自问:这就是所谓天赋吗? 片刻之后,邱晴向祁爱白告了辞,默默回了自己房间。 眨眼到了正午时分,乙三终于完成了巡视的任务,向自家主子报告完毕,而后便飞一般冲了回来,继续与祁爱白腻在一起。 咔地一声响,对面的房门却又一次被推开。 “我要与你比试。”邱晴从房内走出,看着乙三,认认真真、一字一顿地道。若有人在这个时候揭开他的面具,甚至能发现他此时是眼眶泛红的。 “啊?”乙三茫然。 “我要与你比试!”邱晴重复一遍。 乙三挑眉,“比试什么?”说着取出了自己的剑,“这个吗?” “不是比武。”邱晴摇了摇头,“我不会武。”接着他抬起两只手,扬起袖子,将自己那两截细白的手腕给亮出来给乙三看,“我要和你比试的,是你我的双手。” 乙三越发茫然了。 邱晴从怀中掏出些木块,将其中一半向乙三抛去,“这是我们邱氏用来练习的小机关。”说着他将自己手中的一块木块摁了一下,木块顿时散开,成了一堆形状各异的更为细小的木块,“在祁氏,最基本的练习,便是让这个木块散开后再全部拼合。从最简单到最难,总共十种规格。而我们的比试,便是让这十个小机关全部散开,将所有的碎片都混在一起,然后由我们挑选出正确的碎片,再将这十个小机关全部拼合成原型。最先完成的人,便是胜利者。你看如何?” 乙三试着摁了下自己手中的一个木块,果然见它散成了一堆。 “我看不如何。”乙三挑着一边的眉头道,“我没事为什么要浪费时间和你比这个?对我又没有什么好处。” 说罢乙三将那些木块又丢了回去,连同那些碎片也抛了回去,揽着祁爱白的肩便打算带他去山谷里玩玩。 “等等!”邱晴在后面叫嚣道,“你就算不怕我报复你,难道也不怕我报复他吗?” 乙三一愣之下回头,果真见邱晴正用指尖指着祁爱白。 他冷笑一声,“你凭什么要报复他?我们究竟怎么得罪你了?” “就凭我是邱氏的人。”邱晴摆明要耍无赖到底。 祁爱白拉了拉乙三,附耳将上午自己和邱晴的交流一五一十告诉了他。祁爱白不知道是否是自己的举动导致了邱晴的不可理喻,颇有些惴惴不安。 乙三拍了拍祁爱白的肩,又向邱晴道,“好吧……就算退一万步吧,我同意和你比试。但既然是比试,总归会有输赢。输了如何,赢了又如何,这总该事先说清吧?” “若你输了,我要你自废一指。”邱晴道,“右手的食指。” 乙三和祁爱白皆是一愣,想不出为何此人要如此歹毒。 “若你输了呢?”乙三冷笑一声问。 邱晴抬起自己的右手,“我自废一手。” “好。”乙三道。 “易衫!”祁爱白想不到他竟然同意,情急之下喊出了这个自己早已习惯的名字。 乙三又拍了拍他的肩,却不说话。 “你不能和他比!”祁爱白道,“这对你毫无好处!” 乙三瞟了邱晴一眼,“现在是他在死缠烂打地要和我比。” “这是我与他两个人的事情。祁公子,我希望你不要再说话。”邱晴说完又看向乙三,指了指地上那些被他丢下的木块与碎片,“我不占你便宜。这些东西,是我从小就开始玩的,你却从来没接触过。我给你一整个下午的时间,你将这些东西捡起来吧,好好研究。到了晚上,我们就开始比。” 说罢,他再度转身回屋。 乙三沉默地走向那些碎片与木块,俯身将他们一个一个捡起。 “为什么会这样?”祁爱白还站在原处,按着脑袋咬着牙,“他为什么非得逼你做这种比试?你又为什么要同意!” “我又不怕他,为什么不能同意?难道你在心疼他那只手吗?” 祁爱白无语,“我是在心疼你的手指!” “别说得好像我会输啊。”乙三将那些木块收在怀里,回头看着他笑,“你看他都说到那个份上了,拼着一只手,只为了让我堵一根手指。我要再不同意,岂不是显得太怂了?” “所以你只是为了一时之气?”祁爱白简直被他气得够呛。 “事情都已经这样了,你就别再怪我了吧。”乙三苦笑着摸了摸怀中的那些木块,“只可惜,我本来答应下午带你去山谷,现在却不能允诺了。” “还管什么山谷!”祁爱白急道,“快去练习啊!为了晚上的比试,拼了命地往死里练啊!该死,要你别同意,你非得争口气,既然要比就比了吧,但你要是敢输,我绝对不饶你!” “我要赢了,那小子可就得废一只手了。”乙三慢悠悠道,“这不是太可惜了?我看你挺喜欢他的手艺啊……” “废只手怎么了?”祁爱白骂道,“他居然想要废你的手指,只废一只手太便宜他了!邱氏了不起啊!混蛋,居然敢这样对你,看你不摁死他!” 乙三笑着捏了捏他的脸,“好。为了我的手指,我一定拼尽全力,绝对要摁死他。” 接下来这一整个下午,乙三都静静地待在祁爱白的房间内,将那些木块散开,再拼合,一遍又一遍,专注不已。祁爱白则默默守在一边看着,大气都不出一声,生怕打扰了他。 于此同时,邱晴也在对面的房里,做着与乙三相同的事情。那些木块,乙三是第一次接触,邱晴则确实是从小玩到大的。但今时今日,他做着自幼时起就习以为常的事情,双手却前所未有地颤抖起来。 他不得不停下片刻,深深呼出一口气。 “我会赢的。”邱晴自语道,“我不能输。” 他是邱氏老大一支的儿子。非是嫡长子,而是次子。由于哥哥在他出生前便折了,他们这一支,一直是由他这个次子所支撑着的。从记事起,邱晴便作为邱氏下任族长的三位候选之一,与祁氏老二那支的那两个儿子竞争着。 虽然肩负着这种支撑与这种竞争,邱晴的天赋却自幼便不被众人所称道。当年年幼之时,邱晴曾不止一次碰到过那些教导过他的长辈,在自以为他听不到的地方,摇头叹息道:这孩子不行。 并且后面往往还会跟着另一句话:若是他哥哥还在就好了。 这是他的一块心病。 面对乙三,邱晴无法控制住自己的嫉恨。 终于到了傍晚时分,邱晴深吸一口气,重新拿起那面具,在自己脸上戴好,遮住自己泛红的双眼。 他一颗又一颗地精心挑选出二十个木块,分别放在两个包裹里,一手提着一个,用脚底推开了房门。 对面的门已经被打开,乙三站在门口,祁爱白站在乙三身后。 通过敞开的门,邱晴可以看到对面房中,木制的碎片散了一地。他笑了笑,“我就知道多准备一份是对的。”说罢将手中的包裹递给乙三一个。 乙三接过。 “我们到山谷里去吧,那边宽敞。”邱晴说着又像祁爱白点了点头,“至于祁公子,就为我们做个见证吧。” 祁爱白冷冷看了他一眼,挽住乙三的手臂。 邱晴不置可否,当先便朝着山谷的方向走去。 乙三对着祁爱白笑了笑,跟在后面。 到了山谷之中,夕阳西下,秋风正爽,倒是幅美景。 邱晴找了两个相距正好的树墩,自己占了一个,将手中的包裹放在上面,留给乙三另一个。 祁爱白想要站在乙三身边,邱晴却道,“祁公子确定自己不会成为一个干扰吗?” 祁爱白咬牙。 “既然你要为我们做个见证,还是站那儿比较好。”邱晴又指了块地方。那是在个一人高的小断崖上方,距离他们两人不算太近,却正好能将两个人以及两人面前的木桩都仔仔细细俯视个清楚。 “反正也是你定的比试,你定的时间,你定的位置,那就都照你说的办吧。”乙三嘲完了邱晴,回过头朝祁爱白笑了笑,将他带到了那断崖上面,又走了回来,向邱晴道,“那么我们便开始?” “先做好准备。”邱晴说着就将那些木块一个又一个散开,通通堆在一起。 乙三跟着散开了那些木块,“开始?” “开始。”邱晴道。 两人的双手顿时飞快地动了起来,一时间仿佛通通只剩下了几道影子。 祁爱白在上方紧张地看着,却压根看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觉得眼花缭乱。 邱晴稳住呼吸,不住在心中告诉自己:我是该有自信的。 这种游戏他熟练至极,乙三却总共也只有着一下午的接触时间。这比试原本就不公平,他凭什么还要不自信?对,他是该有自信的。 因为不住和自己重复着这句话,邱晴的手没有再像下午那样抖。 他很快便拼好了那个最简单的木块。 祁爱白在上方看着着急:此时乙三最多拼好了半块! 第二个木块,邱晴所花费的时间更长一些。但他的优势还是巨大的,因为这个时候,乙三手上才刚刚拼好那最初的木块。 直到第三块,第四块,第五块,邱晴依旧保持着自己的优势。 但他忍不住又看了乙三一眼。只因为多看了这一眼,他的指尖便又抖了。 祁爱白不知其中关节,只看到邱晴手边已经是完完整整五个木块,乙三手边却只有三个整块以及好几个半块,以为乙三要输,暗自心焦不已。 邱晴却忍不住仔细盯着那几个半块的看了,越看越心惊。 与邱晴从易到难,拼好一个再继续下一个不同,乙三竟然打从一开始,便是同时完成着好几个木块!邱晴更是看出,乙三手边有一个半块,正是最难那一个的其中一部分。以那木块之难,要想完成,所花的时间并不比完成前面九块加起来的时间稍少,现在乙三却已经完成了五分之一! 为何他能做到这种事情?这果真就是所谓的天赋吗? 邱晴忍不住检查乙三的那些半块是否有所纰漏,却只害得自己的速度慢了一些。他连忙稳住心神,逼迫自己专心致志,强迫自己不再分心。 半晌之后,邱晴终于将九个木块全部完成,忍不住松了一口气,按了按手指,打算专心对付最后的难关。 然而,偏偏就是在这种时候,他却偏偏越是忍不住又要去看乙三。 乙三手边已经有了七个整块,三个半块。那最难的一个,也已经被他完成了小半。 邱晴稳住呼吸,暗暗告诉自己道:输赢还没定,两边现在还算是势均力敌,接下来才是关键。 他继续拨动起手指。 时间一刻又一刻的过去,日头已经完全落下,只有天边还泛着余光,将云彩染得金黄。这金黄不多时也会退去,然后便会是黑夜来临。 光越来越暗,邱晴和乙三却都在临门一脚,没人提出要先点一盏灯。 邱晴手中的木块已经只剩下最后一个角,寥寥几块碎片。他却又多看了乙三一眼。乙三与他相同,也只剩了这最后一个角。 山谷里起了风,邱晴的手又忍不住有些抖。 有什么声音夹杂在风里,咔嚓咔嚓,极细极小,除了邱晴外无人听到。 邱晴的手抖着抖着,手中一块碎片忽然被他捏得飞了出去,落在稍远处的地上,弹了两下,又沿着地面继续滚去。 邱晴赶紧去追。 乙三看了他一眼,却并没有多分出一些心神,只想着自己要赢了,抓起了木桩上的最后一块碎片。 这一瞬间,乙三察觉到了有什么不对。那极细极小的咔嚓咔嚓之声,以乙三的耳力并不足以听到。但他还是察觉到了不对——是震动! 手中那最后所握的木制碎片,传出了一点点极细极微的震动。这是常人所无法察觉的震动,却沿着乙三那敏感的触觉清清楚楚地传递到了他的脑海里。 乙三赶紧将手中的碎片丢得远远,整个人朝侧面扑去。 轰一声巨响。那碎片刚刚被他丢掉,还未落地,便猛地爆裂了开来,一时间烟尘弥漫。祁爱白立在断崖上面,整个人都看得呆了。 足足有片刻之后,祁爱白才猛然惊觉。他大喊了一声“不!”,整个人从上方一跃而下,拼命跑去乙三刚才所在的地方。 烟尘散去,刚才的那两个树桩都已经湮灭在了火光之中,原地只留下一个深坑。 而后祁爱白看到了乙三。他还没来得及松下一口气,却看清了眼前的景象,心里顿时又紧张起来。 乙三躲得及时,并没有被卷入到这场爆炸里,只是左边手臂被飞溅来的碎石划破了几道口子,渗出好些血迹。而他的右手,则正擒着邱晴的脖子,将邱晴整个人都摁在一棵树上。 邱晴无力地抓着乙三的手,喉中起初还能咳出两声,而后终于连呼吸也不畅,整张脸都憋得青紫,眼看着一口气就要咽不下去。 “你想杀我?”乙三咬着牙,眉眼间满是怒意,“你为什么杀我!” 怎么可能不怒?他本以为自己莫名其妙要拿一根手指与他人比试,已经是无妄之灾到了极致,却不曾想对方竟然恨他到如此地步,竟然设计要杀他! 53雨字木牌 “易衫!”祁爱白惊呼一声,扑了过去。他一手按着乙三的肩头,另一手虚握住乙三的手臂,视线看着已经被掐得面色青紫的邱晴,咬了咬唇,却始终没有出言制止。 邱晴这个时候还不能死,更不能死于乙三之手。但这句话,本就不必由祁爱白来说。 乙三一辈子听命于人,虽然骨子里桀骜,却从来就不会为一时之气而不顾一切。这其中的厉害关系,他自己心里本就清楚。 是以,他虽然将一只手死死掐在邱晴脖子上,只需再多半分力气就能要了对方的性命,却始终没有多下那半分的手。 先前那爆炸之声很是响亮,片刻之后便有几个在附近巡视之人赶了过来,领头之人正是乙五。一见这情景,这几人便脸色骤变,向乙三质问道,“你在做什么?还不住手!” 乙三扫了他们一眼,将手松开。 邱晴跌在地上,浑身哆嗦着,不住咳嗽,仿佛刚从鬼门关前走了一遭。 “你好大的胆子!”乙五见邱晴如此,吓得脸色发白,“殿下的客人也是你能动的?” 说话间,这几人已经连忙冲过来扶住邱晴,邱晴却只顾着用两只手死死按着在刚才的争斗中险些松脱下来的面具。 乙三简短地道,“他想杀我。” 乙五一愣,扫了他一眼,又扫了一言不发的邱晴一眼,对于乙三那话虽然并未全信,却也知这事中大抵确有隐情,不是自己能处理得了的。乙五冷静下来,命人先扶邱晴回去休息,又命人去将此事告知二皇子,自己则领着乙三下去,等候二皇子的发落。 “你这不省心的东西!”二皇子听到此事,勃然大怒,将乙三提过来,连前因后果都没问,直接就训了大半个时辰,狠狠骂了他一头一脸,然后下令,将乙三关进暗室里,断水断粮,任何人不能相见。 “关多久?”得令之人很老实地问道。 “他胆子越来越大了,这次竟然连这种事情都敢犯,一定要狠狠给他一个教训!”二皇子咬牙切齿地道,“至少得关一个时辰。” “……”得令之人抽了抽嘴角,领着乙三下去了。 随后二皇子喝了口水,歇息了片刻,又命人邀邱晴过来谈话。 “都怪我治下不严,委屈晴公子了。”二皇子道。 邱晴点了点头,依旧没有吭声。虽带着面具,却也显出了一脸的心神不宁。 “那孽障,我已下令惩治。” 邱晴手上一颤,终于有了点反应,却只是抬头看了二皇子一眼,又低下头去。他有心想问究竟是什么惩治,严不严重,却始终开不了口。 “我也没有想到,只是将晴公子安置在祁公子的对面,便能引出这种祸事。为了你的安全着想,那地方是不能再住了。”二皇子又道,“我这后面还建了许多房间,很是僻静,你看……” “要搬住所?”邱晴总算开口说了话,声音显得很是慌乱,“不不……不用那么麻烦,这只是场意外,以后不会了……” “晴公子如何能保证以后?”二皇子问。 “可是……” “我家那孽障,刚才被我训时还很不服气,硬说是晴公子想要杀他。简直可笑!晴公子是何等人,他又是何等人,他在晴公子眼前走过,怕是就像只蚂蚁爬过似的,晴公子怎会将他放在眼里,又怎么可能会特地为难他呢?”二皇子义愤填膺地道,“可叹那个孽障,到了这种时候竟然还要在我面前满嘴胡言,毫无悔过之心!就算晴公子敢信他,我可不敢再信他了!” 邱晴被说得脸上发燥,却咬了咬牙,还在想法子试图让二皇子改变主意。 二皇子却是忽然间话锋一转,“说来我最近新寻到一个奇物,四处查证,才查出此物应是与邱氏有关联,不知晴公子是不是认识。”说着他从怀中掏出一个木牌,放在桌上,“你看看?” 邱晴只扫了一眼,身形便抖了一下。 那木牌虽为木头所制,却并非平常的木头。这是天下罕见的金乌木。纵览整个大雍,也只有邱氏所在的行雾山上有着那么一小丛。金乌木色暗而带有哑光,性质坚硬,却又有韧性,还可逾数百年而不腐,是为建造机关的绝好材料,邱氏上下皆视之为珍宝。 除去制造机关,金乌木在邱氏还有着一个更重要的作用。 在每一名邱氏本家族人出生之时,族长都会为他们亲手制出一块金乌木牌,刻上他们的名字,赐予他们。每一名得到木牌的族人,都有着竞争族长之位的资格。 哪怕在邱氏之内,这木牌也代表着一个莫大的殊荣,铭刻着他们的身份。 在邱晴的衣衫里侧,就正藏着这么一块木牌,上面刻着一个“晴”字。 而被二皇子摆放着桌上的那一块,则赫然刻着一个“雨”字。 “看来晴公子确实认识了。”二皇子笑道。 邱晴抬起头,隔着面具,怔怔地盯着他看。半晌之后,他才颤着声道,“原来你已经知道了。” 二皇子笑了笑,伸手将那木牌向对面推了一点,“既然确是邱氏之物,理应物归原主。晴公子拿着吧。” 邱晴狠狠咬住牙齿,一把将那木牌抓在手中,起身便欲走。 “乙六。”二皇子吩咐道,“领晴公子去看看他的新住所。” 邱晴身形僵了僵,又将手中木牌狠狠握了握。金乌木触之冰凉,他却觉得这木牌分明热得烫手。 那乙六朝他恭恭敬敬行了一礼,“公子请这边来。” 邱晴将雨字木牌放入兜里,再无废话,只乖乖跟上。 待他走后,二皇子深深呼出一口气,将双臂真在脑后靠着椅背,这才显出一副惯有的放浪之态,骂骂咧咧道,“这都是些什么烂事啊!真不省心!” 乙一站在他身后目睹了这一场,却不知其中关节,只看出邱晴走时心情似乎十分糟糕,心中便打起了算盘。 此后数日,倒算是风平浪静。 乙三只被关了一个时辰,当天夜里便被放了出来,然后这事便揭过了。能过地这么轻松,连他自己都觉得惊疑。至于说他之前险些将命丢在邱晴手里——这笔账,只要邱晴还是二皇子的客人,便是不可能讨得回来的。在别人手底下做事,哪能事事顺心?乙三也只好装作浑不在意了。 反正他已经将这笔账给记在了心里,以后的日子还长着。 而邱晴在与乙三隔开之后,过得也很是安分。只听说在最初的几日里心情不是很好,从他房内经常传出砸桌子刷板凳的声音,尤其是一面立身的铜镜,被他砸得满是坑坑洼洼,都照不出人形了。乙一听闻后去探望过他好多次,一连几日夜夜都去,好声好气的劝着,时不时带点亲手做的菜肴点心,还真将邱晴的心情给劝好了不少。 “诶,你们说大姐头是不是对那晴公子有意思了?平常可不见她对谁这么上心。”某日乙二十八拉着乙十四来找祁爱白玩时,边咬着块梨,边一脸纯真地问出了这句话。 祁爱白支支吾吾了半晌,想着乙一是乙三曾经的心上人,半晌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乙三在他身旁咬着另一块梨,更是干脆连一声都没有吭,浑像是没有听到。 只乙十四再度狠狠往乙二十八脑门上摁了一下,训道,“小丫头片子懂什么?少随口乱说!” 乙二十八吐了吐舌头,“我不就是随口说说吗,有什么要紧……” “有什么要紧?”乙十四气得七窍生烟,“大姐头的事情也是你能随口说说的?你知不知道,她可是殿下的……”话说了一半,他顿时发现自己也嘴快了,连忙闭嘴。 “殿下的什么?”乙二十八扑闪着眼睛,十分好奇。 乙三咬下一口梨,十分淡定地帮忙回答道,“殿下的女人。” 祁爱白本来在喝水,听到这句话险些呛死。天可怜见,他和乙三在一起时几乎从来不谈那个女人,以至于这件事他是今儿才第一次听到,将他给惊了个半死。 他抬眼偷瞄乙三,却见乙三又万分淡定地咬下了另一口梨。 乙二十八嘴巴张得大大的,显然也相当震惊。半晌,她才期期艾艾地道,“不、不会吧?殿下虽然是有很多女人没错,但他难道不是从来不对约沂窒孪率致穑俊被欢灾首铀淙皇歉錾牵词且桓龊苡性虻纳恰 乙二十八不禁紧了紧衣襟:如果这色狼实际上并非真的那么有原则,那么以她情窦初开如花似玉的年纪,岂不是会很危险? 乙十四忍不住又往她脑门上砸了一拳,“瞎想什么?殿下本就来从来不主动向自家属下出手!” “那大姐头怎么……” 乙三淡定地将那只梨啃完了,解释道,“殿下虽不主动出手,却来者不拒。” 乙二十八明白了:合着当年是乙一主动爬了二皇子的床啊! 这件事,乙字辈几乎都知道,只乙二十八来的时间太短,才需要听别人来说。 54公主驾到 四人绕开了乙一的话题,又谈了些别的事情。片刻后乙二十八和乙十四看着时候不早,便告了辞。 乙三带着一手的梨子汁,转身找了只手帕来擦。 祁爱白在后面用灼灼的目光盯着他看了半晌,直看得乙三浑身不自在,才幽幽然开口问道,“你好像很生气。” 乙三一晒,“这你都能看出来?” “自然看得出来。”祁爱白哼了一声,又问,“但你为什么要生气?” 乙三沉默地擦着手,半晌没有回答。 “果然是因为那个女人吗?”祁爱白挑着一边的眉毛,“当然了,她毕竟是你曾经的心上……啊!” 乙三用力在他脸颊上揪了一把,眯着眼笑道,“你这是在吃飞醋了。” “鬼才吃醋!”祁爱白连忙将他的手推开,抢回自己的脸颊,狠狠揉了半晌,满脸忿忿。 乙三大笑片刻,一把将他搂到床边,“好好,你没吃醋,是我自作多情了。”而后将额头抵在他的肩上,又叹了一声,轻轻道,“她……唉,大姐头那个女人,小时候一直很照顾我……” 祁爱白听他开始讲过去的故事,立马不闹了,仔仔细细竖起耳朵。 “那个时候,她又能干,又漂亮,还照顾人,我自然很仰慕她。”乙三道,“就算说她是我儿时偶像也不为过吧……若不是那件事,哪怕到了现在,我大概也是会仰慕她的。” “是因为她和二皇子……”祁爱白小心翼翼地问。 “不单是那事。我最开始看到他从主人的房里出来,确实深受打击,但我那时以为她是真心喜欢主人的,虽然失落,却只暗暗掐灭了自己的念头,默默祝福她罢了。”乙三回忆着那些过去,忍不住蹙起了眉头,冷笑了一声,“结果怎么着?没过上多少时日,她就私底下来找我,暗示我说主人对她不好。” 祁爱白脸色微变,暗道不会吧,却没有插嘴,只继续认真听着。 结果,还真是那个“不会吧”。 “她和我说,还是和我在一起更愉快自在,我那时候傻,差一点就信了。”乙三叹了一声,“然而她毕竟已经是主人的女人,我不敢越雷池一步,只能装作没有听懂她的意思,含糊过去了。但我又怎么能眼看着她在主人手中吃亏?所以我那段时间拼了命地去查了,差点触怒主人,就为了查主人究竟是怎么对她不好。” “然后呢?”祁爱白忍不住问。 “什么也没查到。主人以前是怎么对她的,之后还是怎么对她的,没有一点不同。”乙三叹道,“主人对我们这些手下一向厚重,就算对旁的女人不够好,对她却从来没差过。” 祁爱白敲了敲额头,苦笑道,“这本身就是‘不好’吧。” “是吧。我最开始以为她是怨主人花心,但主人从头到尾都是这个德行,她又不是刚知道。那些年我真是怎样也想不明白,后来才懂了。”乙三缓缓道,“在主人眼里,手下是手下,女人是女人,哪怕手下成了他的女人,那也是手下,不会有丝毫的区分看待。而她所怨的,正是这一点。” 祁爱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半晌才劝道,“她要怨这个,也没什么不对的。她对二皇子,或许确实是真心……” “若是真心,她为什么又会找我?”乙□□问。 祁爱白语塞。 “若不是她主动找过我,我就算当时再失落,就算之后想得再清楚,也不会承认自己那些年是瞎了眼。” 祁爱白叹了口气。 “话说回来,若只是找我也就罢了……”乙三说着说着,忽然就怒了,“她现在又为什么要去找那个姓邱的臭小子?那臭小子连给我——哦不,是给我们家殿下——提鞋都不配!她这究竟是什么破眼光!” 祁爱白终于领悟到他究竟在为何生气,忍不住大笑出声。 乙三气得去掐他的鼻子。 “所以你究竟是在为你自己不甘,还是在为你家主子不甘?”祁爱白笑着避了开,见他一张脸黑得可怕,连忙停下了调笑,转而一本正经地问道,“所以你也觉得,她对那邱晴……” “十有□□。那小子与她非亲非故,又没有主人的命令,她可不会平白无故对人这么好。”乙三愤愤不平,“就是不知道她究竟看中了那可恶的臭小子哪一点!” 若有人直接拿这句话去问乙一,她嘴上就算不会回答,心中也会十分陈恳地道:自然是看中了邱晴在邱氏的地位。 邱氏虽然这么多年都困守一处,声名不显,却毕竟曾有过扶植一朝的根底,实力和地位都在那儿,哪怕是头饿死的骆驼也比马大。若不是忌惮邱氏,大雍皇室也不会在推翻前朝之后牢牢将他们禁锢在行雾山上。何况邱氏正在为摆脱这种禁锢而拼命,也已经因此与二皇子达成了协定。依乙一对二皇子实力的信任,她自然觉得,邱氏的复出已经指日可待。 加之邱晴年岁不大,本身也不是谨慎多疑之人,还有比这更好的目标吗? 乙一将自己打扮得红光满面,提了一篮子亲手所制的美味佳肴,刚准备再一次去勾搭邱晴,却被二皇子给找了过去。 乙一顿时心虚。 二皇子却似乎真不知道她的小心思,只让她与另外几个乙字辈站成一排,命令道,“你们跟我走一趟,有贵客要到了。” 贵客?众手下疑惑。 二皇子丝毫不打算解惑,只大摇大摆地领头朝前走着。 就算他如此卖关子,身后跟着的那几个乙字辈中也有聪慧之人猜了出来:由二皇子亲自领着这诸多人去迎接,这可是连当初邱晴都没有的规格,有这个资格的人本来就不多,再想想前段时间发生的事情,看来是那位大雍皇室的贵客快要到了。 安宁公主从大雍都城到此,紧赶慢赶约半个月,就在小半个时辰之后,终于走入了这片山谷。 来的自然不止她一人。他的生身父亲大雍敬明帝,以为他是个弱女子,得知他要只身入旻迦,起初是说什么也不肯。而他打着要救祁爱白的幌子哭肿了一双眼,软磨硬泡数日,再加皇后几人不怀好意地怂恿,好不容易才让敬明帝点了头。最终妥协的结果,是他被数百人的护卫拥簇着走了过来。 那些乙字辈站在山崖高处,居高临下地,看到这浩浩荡荡的护卫,忍不住头皮发麻。 二皇子见状,却只是嘴角勾出一抹笑。 只见安宁公主风尘仆仆地走到中途,忽然喊累,众护卫连忙停下,许多人忙着打理位置让她休息,而后安宁公主又喊冷喊饿,便又有许多人去点篝火打野味。 看到下面诸人忙碌起来,二皇子向后一扬手。 跟着他的那些乙字辈,便像一阵风似的,接连跃了下去,干脆利落,与那些正面护卫对峙。 恰在此时,安宁公主手一抖,摔破了个杯子。 他的一些护卫们刚刚抽出腰间的佩剑,还未将剑尖对准那些忽然出现的乙字辈,便后心挨了一刀,剧痛惊骇之下回头一看,却是身旁之人忽然反戈! 场面顿时乱了。准确来说,只是那数百人中的半数左右乱了,另外半数全牢牢握着剑柄,配合着那些乙字辈,毫不犹豫地挥剑攻向之前还是同伴的人们。 不过是片刻之后,山谷内已血流成河。 再片刻之后,尘嚣终于散尽。安宁公主拍了拍手,看了眼地上的尸首,又将还站着的诸人一个一个看过去,而后满意地笑了笑,向天吹了声口哨,大声道,“合作愉快。” 二皇子这才也跟着跃下,对着他摇头,“你也真是狠得下心。” “……他们都是大雍的大好男儿,确实可惜了。”安宁公主道,“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成大事者,必有取舍。” 二皇子不置可否。 “更何况,”安宁公主又道,“虽说都是父皇给的护卫,但连我都能插半数的人进入,其他各方的人,你觉得又有多少?” “你在大雍蛰伏这么多年,又有周家相助,其他各方怕是比不上你。”二皇子笑着摇了摇头,行到他身旁并肩处,转了身道,“这一路上不短,想来你也累了,早些随我去休息吧。” 安宁公主欣然点头。 并肩行到半途,二皇子又想不过道,“单看你这副外表,无论是谁,怕都会以为你是个性弱之人。就算不以为你是个弱质女流,也绝对想不到你本性如此狠戾。” 安宁公主哈哈大笑道,“你也是?” “……我自然也不能免俗。”二皇子道。 等到他们走入那间地下宫殿里,天色已经将晚。一下子多了百来个护卫,这地方难免有些拥挤,好在这些人也不讲究,好几个住一间,倒也安置得下。 二皇子将安宁公主接入厅中,一个接一个地安排好诸多事宜,又看着自己众手下都是满身血汗,便吩咐他们休息,另换了人来伺候。 安宁公主撇了撇嘴,“做什么对他们这么好?” “我的手下,我乐意。”二皇子道。 安宁公主笑了笑,转而又问,“上次那个谁呢,你又安排去了哪,怎么今天没有看到?哦,就是上次你派去给我帮忙的那个谁。” “三儿在忙。” “忙与祁公子在一起?” “何必明知故问。” 安宁公主又笑了两声,神色却有些不好看了,“你该知道祁公子与我的事情。” “当然,不就是你说你要嫁给他吗。”二皇子不忿道,“你还说我心悦你呢!你的话能信?” “我不和你扯旁的。”安宁公主道,“也不单是祁家公子的事情。你那手下上次见我时,对我不太恭敬,让我很不高兴。现在你将他叫来,我要出出气。” 二皇子挑眉,“你至于吗?你是做大事的人,何必和我家孩子过不去。” “分明不过是些走狗。”安乐公主失笑,“你还真当孩子养了?也不怕别人说你可笑。” 二皇子沉默片刻,忽然道,“可笑就可笑吧,我与你……与你们的不同之处,大概就在这里了。” 安宁公主见他说得认真,不禁一晒,却也没继续纠缠。 二皇子本准备尽快引见他与邱晴,天色却已经不早,他想着邱晴大抵已经睡下,便打算明日再说。 而安宁公主一路赶来,却是精神正好,又与二皇子久未相见,谈性正浓,非但不愿听从安排去休息,还要拉着二皇子促膝长谈。二皇子本就是个精力旺盛之人,且也是个正准备做大事的,怀揣着一肚子军国大事要触类旁通,便欣然作陪。 这一谈,就是一夜。 直到了第二日的凌晨,两人都有些撑不住了,二皇子才亲自将安宁公主往安排好的住处送去。 走不到几步,却忽然听到身后远处传来一声划破长空的尖叫。紧随其后的,是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以及一阵剧烈的震动。 “怎么了?”二皇子连忙捉人来问。 片刻之后,刚才正巧路过事发地的乙十四终于找到了二皇子。 “殿下。”乙十四颤巍巍地道,“是邱晴公子那边。” “他又闹什么妖蛾子?”二皇子蹙眉。 “他、他昨晚上喝了点酒,是大姐头带去的,好像醉得有些厉害。”乙十四期期艾艾地道。 二皇子发现他脸色不对,不禁更为不满,“有什么说什么,何必怕成这样!说吧,刚刚那是怎么了?” “刚、刚刚……”乙十四小心翼翼地看了安宁公主一眼。 二皇子急得拍桌子,“让你说你就说!” 乙十四深吸口气,猛地将接下来的话都倒了出来,“刚刚邱晴公子将大姐头从床上轰了下去。” 二皇子:“……” 55晨间的闹剧 邱晴将乙一从床上给“轰”了下去,这个“轰”字并非夸张,而扎扎实实是当真一炮轰了过去。却是昨夜邱晴刚巧取出了一根炮管,正在研究该如何改良,研究到一半醉了酒,之后便直接塞到了枕头边。 这炮管看起来颇为小巧,单手可握,威力却不小,墙上当即就被轰出了一个洞。 幸好邱晴被吓得太厉害了,一双手抖得毫无准头,没有正轰到乙一身上,不然可是会出人命的。 饶是如此,乙一也被余威给扫到,衣冠不整地摔倒地上。 “晴、晴公子……”她完全被一炮给轰懵了,额发被满头的冷汗沾在脸上,本来准备了一肚子的话也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说。她暗道:这究竟是什么情况?为什么和想象中完全不一样啊! 与此同时,有许多早起之人都被那声巨响给吸引了过来,隔着墙,在洞外探头探脑的。 邱晴原本刚刚冷静下来一点,一见有人围观,双手顿时又抖了起来。他一方面还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晨起时所看到的噩耗,另一方面又连忙想找到自己的面具重新戴好。结果那面具昨晚被他摆在了桌上,而那桌子,已经被他那一炮给轰得稀烂。 “晴公子,昨夜我们……”乙一趁机稍稍恢复了点精神,忆起了自己的目的,很快做出了一副泫然欲泣地神情,可怜兮兮地抬眼朝邱晴脸上望去。 这一望,她却是忽然一愣。昨夜黑灯瞎火的,她只管在邱晴身旁躺了一夜,完全没注意过他面具下的那张脸长得是副什么模样,居然到此时才真正看清。那是张颇白净秀气的脸,带着点少年人的青涩与稚气,眉眼间却让乙一不知为何觉得有些眼熟。 “滚!”邱晴早已经处于崩溃的边缘,压根不想搭理她,“你们全都给我滚!” 屋外的窃窃私语声传入屋内,直让邱晴羞愤欲死。 “怎么了?”忽然又有一个声音传了进来。 却是乙三正准备帮祁爱白捎一份早点,正巧也路过附近,同样也被先前那响动吸引过来围观。邱晴现在最不想听到的,就是这个声音。 乙三到时,正看到乙一正邱晴房内退出。 她稍稍整了整衣衫,神色难看,满脸不甘。 乙三瞧着她的模样,便将事情给猜出了个七八分,嘴角上不由得带上一丝冷意。他并没有将视线在乙一身上停留太久,很快便移开,随意往房内仍呆坐在床头的邱晴身上扫了一眼。就这一眼,他的视线便挪不开了。 “……这是为何?”乙三从乙一旁擦身而过,想都不想就一脚踏入房内,面对着邱晴质问道,“你为什么会长成这样?” 这话问得有些可笑。但乙三此前从来没有想过,这个曾经险些杀了自己的臭小子,居然长得与自己如此相像。 此时邱晴的眼角还带着红,嘴唇还发着白。但面对着眼前这个最不想面对的人,面对着这个最让他难以面对的问题,他只抬起下颚,露出一副强撑出的傲然姿态,“这与你何干?你管得倒是够宽。” “你知道我在问什么。” “我不知道!”邱晴高声叫道,“我凭什么要知道?我还想知道为什么你会长成这样呢!”他一激动,伸手往床上一扫,一不小心便将昨夜随便堆在那儿的外衣给扫到了地上,而后哐当一声,从外衣里掉出了一个木牌。 乙三捡起一看,只见那木牌上清清楚楚刻着一个“雨”字,脸色又是骤变。 邱晴顿时连想死的心都有了——他今天怎么就这么背啊! “你为什么会有这个?”乙三的语气已经变得有些咄咄逼人。虽说他并不能确定这是不是自己儿时所带过的那块木牌,但既然邱晴与他如此相像,世上又哪能真有这么巧的事情? “关你何事?”邱晴犹自负隅顽抗。 乙三将那木块攥在手心里,紧紧握了半晌,而后忽然冷笑出声。他三步并作两步冲到邱晴面前,抬起手腕,朝着他的右脸便是一巴掌扇了过去。 邱晴被扇得一愣,只伸出手傻傻地按住微肿地脸颊。乙三却又是一巴掌,狠狠抽中了他的左脸。 “你!”邱晴总算反应过来,气得够呛。 乙三却没有给他发怒的机会,紧接着便揪住他的衣襟,一把将他给拽下床,脸面朝下狠狠扔到地上。邱晴想要起身,乙三却又捉住他的手臂,别到背后,而后便是用力往下一摁。 邱晴惨叫出声。 “想要命就给我老实一点!”乙三咬牙切齿,面目狰狞,“老实回答我!你……是不是知道我是谁?” 邱晴虽疼得发颤,却狠狠咬住嘴唇,硬是一声不吭。 乙三深吸了一口气,控制着自己不过于激动,口中又问道,“你究竟是不是我的……”这句话他只问了一半,却兀自半途沉默下来,仿佛不知道剩下那几个字眼到底该如何吐出。 此时,原本沉寂了片刻的屋外忽又重新嘈杂起来,却是二皇子总算赶到了。 他一赶到,只见原本应该是事主之一的乙一正无所事事地站在屋外,反而是乙三和邱晴闹腾了起来。他穿过门,看到乙三的动作神情,再一看邱晴的面具不在脸上,就知道有件事情瞒不住了。 “还不快住手?”二皇子叹了口气。 乙三见是他,虽心有不甘,却也只好先乖乖松开了邱晴。 “你去弘岩顶上巡视两个时辰。”二皇子命令道。 弘岩顶是外面山林高处的一块地方,总共就巴掌大一点,常年了无人烟,只有北风终日呼啦啦的吹,从来没有说还得专门派人去看的。乙三知道这是故意让自己去吹风,脸色一苦,但想到自己这次确实略有些过分,自家主子罚得有理,便只得躬身而退。 他走了两步,又见屋外正有一名年轻男子在那儿抱着胳膊看着热闹,颇有些面生,又略有些面熟。随后乙三再多走两步,才恍然忆起:那不是安宁公主吗! 原本安宁公主是不敢着男装的,只是昨夜与二皇子聊得太晚,又想着毕竟天高皇帝远,便顺手披了二皇子的衣服,脸上的妆也全给卸了。 安宁公主为什么会是个男的?祁爱白竟然没有告诉过他其实安宁公主是个男的! 想着这码事,乙三的心情又糟糕了几分。直到已经站在弘岩顶上追风的时候,他的心情还没有好上哪怕一丁点。 好在祁爱白还算是个有良心的,不知道从谁口中听说了这事,居然找到这儿来陪他了。 乙三心里暖极,面上却冷着个脸,“谁让你来的?这里风大,吹病了谁来照顾?” 祁爱白笑了一笑,“我是客人,总不会没人管的。倒是你,万一病了,可就只能劳烦我了。” 乙三语塞,半晌冷哼出一声。 “你又在生气了。”祁爱白伸手在他身旁清出一小块干净的地方,坐在他的身侧,“是又发生了什么吗?” 乙三扫了他一眼,“你是个断袖。” “是啊……你不是早知道吗?”祁爱白茫然。 “你未婚妻是个男的。”乙三继续,“你没和我说过。” 祁爱白愣了片刻,忽然噗地笑出了声。 “别笑!”乙三道,“我很认真。” “是,你在很认真的吃醋。”祁爱白笑得直打跌。他眼见乙三神色越来越难看,连忙补充道,“好了好了,是我忘记告诉你了,我错了。你别吃飞醋啊,我就算是个断袖,也不是见一个男人就会喜欢的。要知道我现在喜欢的只有你。” 这个白表得好,乙三心中顿时又暖又甜,面上强装出的冷淡神情也绷不住了,耳根薄红。 “但你还是在生气。”祁爱白稍稍歪着身体,将肩膀倚靠在他的腿上,“如果只是这种事情,不可能让你气成这样。说吧,还是什么?” 乙三低着头,俯视着祁爱白的模样,半晌叹了一口气,“我瞒不过你。” 今早所发生的事儿,对他而言,实在是太多了点。 就在乙三与祁爱白慢慢讲述之时,二皇子也将邱晴给请入了厅中,与他讨论着今早发生的事情。说是讨论,其实只是邱晴脸色阴晴不定地坐在那里,而二皇子不住安慰着他罢了。 送走邱晴之后,二皇子又将乙一给提来问话。 “殿下……”乙一刚上来就开始抹眼泪。 “行了吧,我还不知道你?”二皇子无情地打断了她,直接问道,“现在事情弄成这样,你高兴吗?” 乙一被抢了白,脸色变了又变。 “你以为你很聪明是吗?我告诉你,你一点也不!”二皇子训道,“你要勾搭人就好好勾搭!弄出这种幺蛾子是想做什么?现在好了,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痛快吗?聪明反被聪明误……不对,这句话还不能用在你身上,你只是自作聪明!” 她那一张俏脸被训得发黑。直到二皇子停下来歇了口气喝了口茶,乙一才咬着牙齿,幽幽问道,“殿下想教训我的,就只有这些吗?” 二皇子茫然,“不然呢?” “殿下不问我为什么要做出这种事情吗!” “难道不是因为他那张脸吗?”二皇子以己度人,“他那张脸确实颇为俊俏……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我懂的。” 乙一简直想糊他一脸! “但你手段不能这么次啊。”他继续道,“人没追到不说,你还把自己也给搭进去了,我的手下怎么能做出这么亏的事情?” “殿下不用担心。”乙一强行忍耐着,“我并没有把自己搭进去。” 二皇子一愣,片刻后悟了,“哦,仙人跳。”停顿半晌又忍不住叹道,“可惜跳失败了。” 乙一忍啊忍啊,终于忍不住开口问了一句话,“殿下就当真只介意我的手段,而不介意我的目的吗?” “你如果真搭上了他,对我有好处啊。”二皇子道,“我为什么要介意?” 乙一晃了晃身体,一口血梗在喉咙管里,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她算是明白了:二皇子这个人坦诚得很,从来不玩双重标准。既然他本人一有空就见天的换着床伴玩,从来不认识贞操二字该怎么写,自然也不会强求手下认识这两个字。而她对他而言,便只是手下而已。 “殿下,你、你……”乙一咬了半晌的牙,也没法将那口血消化掉,最终狠狠一拍桌子,大声骂道,“你太过分了!” 二皇子还没反应过来,她已经转身哭着跑了出去。 56很多事 乙一前脚刚走,后脚安宁公主便从门外踏了进来,对着二皇子讥屑一笑,“你就是这样将手下当孩子养的?” 二皇子懒懒白了他一眼,“我觉得我在这起事件里是完全无辜的。” “确实无辜。”安宁公主笑着道,“如果你当年没有和她上过床,你会更无辜一些——可你偏偏管不住你的下半身。” 二皇子边喝着茶,边瞟了他一眼,“你倒是管得住……” 此时安宁公主已经又换回了他那一身衣裳,广袖长裙,语笑嫣然,俨然一个窈窕美女。 “可惜没有什么机会用。”二皇子幽幽补上后半句。 安乐公主居然没生气,只是挑起眉梢,轻轻一笑,“会有机会的。” 而后他忽然又道,“今晚我就要启程回去了。” “这么快?” “我现在好歹也是一国公主,如果陷在旻迦太久,难免会有变数。”安宁公主道,“何况,就在你刚才教训手下之时,我已经与那邱晴谈妥了。” 何等效率!二皇子惊异道,“就那小子之前那副模样,谈得妥?” “反正他就是个传话的。”安宁公主道,“能把话传到就够了。” 二皇子点了点头,暗道是自己之前想岔了。他根本就不该担心乙一和乙三的事情会对安宁公主与邱晴之间的对谈造成影响,因为那归根结底是安宁公主与邱氏之间的对谈,哪怕邱晴现在确实情绪不稳,在其中的干系也是微乎其微的。这码事,还是安宁公主本人看得更为透彻。 “在临走之前,我还有样礼物要送给你,算是这次你帮忙牵线搭桥的报酬。”安宁公主又是一笑,“至于究竟是什么,到时候你便知道了。” 这所谓的礼物,在傍晚时分被人奉到了二皇子的桌前。 那竟然是——旻迦国大皇子的项上人头。 二皇子看着自己同父异母的哥哥惨死的模样,摇头苦笑了一声。 他知道安宁公主早些年暗中收拢过一些武林高手,能有这种出手不足为奇。但对方竟然当真这般行事,将旻迦这本就浑浊的一滩水如此果断地搅得更加浑浊,实在是令他颇为头疼。 当今旻迦,本为他大哥、幼弟以及叔叔三方的战场,其中大哥占着嫡长,又光明正大地有着军权,本是最强劲的一支实力。现在大哥一死,这最强劲的势力顿时群龙无首。 然后呢?另外两方就会因为同时失去了最大的对手,而孤注一掷斗个你死我活吗?如果会就好了!二皇子本就打着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主意,本就等着他们你死我活互相消磨,为此才蛰伏至今。然而大皇子如今如此死法,另外两方又不是真的傻子,怎么会不疑心有其他势力插手?第一个怀疑的目标,自然便是当初“死不见尸”的二皇子了。 “你这究竟是在送我礼物啊……”二皇子叹道,“还是在给我添乱啊?” 安宁公主用指尖绕着发梢,极为娇俏地眨了眨眼,“你难道不喜欢?” “喜欢,我自然喜欢!”二皇子得意地大笑了数声。他龟缩至今,也是时候该出手了! 在龟缩的这段时日里,他可不是什么事情都没做的。与邱氏和安宁公主所取得的联系,只是他这段时日所做出的成果中的极小一部分。他核心手下三十余名,自从搬来这地宫之后,留下的只有十余名。巡视四周、外出勘察、日常起居,都是这半数手下的任务。而另外那半数,则被他派往各方势力,蛰伏起来,顺势渗透,只等时机一到,一举夺权。 现在,正是这时机到时。 地宫内霎时忙碌起来,乙三也为传递消息而忙得脚不沾地,连给祁爱白好好辞行都找不着空。 安宁公主要回大雍,祁爱白自然也得跟着回去。虽然他们在安宁公主最开始到来时就料到了这一点,这两日内依依道别的话语也说过不少,但乙三原本是打算要好好送上一程的,临到头却忙得面都见不着,免不得要心下大骂。 想到乙三那乌云罩顶般的神色,祁爱白的心情倒是不错,与二皇子辞别时脸上都含着笑。 二皇子把手下们全支使得团团转,自己倒是抽出空来,亲自将安宁公主一行人及祁爱白给送出了山谷之外,还附送一群快马。 出了山谷,一行人先是骑马快行,等连夜赶了好几日的路,离开了硝烟弥漫的伽旻,踏入了暂时平和安定的大雍境内,才又购了辆马车。 安宁公主理了理被风吹散的鬓发,又坐在颇为舒适豪华的马车内补了一会妆,而后抬头朝坐在对面的祁爱白展颜一笑,“夫君过去不曾赶过这么多的路吧,累吗?” 祁爱白一哂。他是自幼娇生惯养没错,但马还是常常骑的,只不过是多骑几日,还难不倒他。更何况,要论娇生惯养,对面这人比他更甚。安宁公主连口气都没喘,他凭什么喊累? 他挑开帘子,瞧见路边后退的风景,定睛看了许久。 “夫君似乎很是不舍。” “……不舍自然是有的。”祁爱白答道,“也有些庆幸吧。这次在旻迦国内走了一遭,虽然大多数时候都得了二皇子的照料,但来去的路上,也算是见识了何谓‘生灵涂炭’。这时候又回到大雍……虽然知道这么想不好,但还是免不了庆幸,幸好大雍境内不是那样。” 幸好他生在大雍…… 这么想的同时,祁爱白又免不了想起还留在旻迦的乙三。乙三没法——抑或只是不愿——随他回到大雍,还留在硝烟四起的旻迦,还要为这硝烟再添上一笔柴,在其中往来拼杀,直到尘埃落定。 祁爱白免不了担心,却又只能说服自己不去多想,反正担心也是无益。 安宁公主在一旁闲闲地观察着他的神情,看他一双眉眼或喜或忧,瞬息之间便变了数次,觉得颇为有趣,忍不住轻笑出声。这声笑令祁爱白回过神来,连忙放下帘子,将心绪调整好,看了他一眼,“公主可是有话要说?” “芊儿何必说话?”安宁公主扑闪着一双深黑眼眸,摆出一副情真意切的模样,“只要能就这么看着夫君,芊儿便心满意足了!” 祁爱白久违地起了一阵恶寒,“公主殿下……这里又没外人,就不必还这么说话了吧?‘夫君’什么的,也没必要总是这么叫了吧……” “诶!夫君为何与芊儿如此生疏,莫不是在害羞?” 祁爱白头大如斗。 安宁公主拿他寻够了开心,这才笑了笑,“但既然是夫君的要求,芊儿也就只得从命了。” 祁爱白感激涕零。 “祁公子。”随后安宁公主便收起了那副做作之色,嘴角含着的笑容也带了一抹不同寻常的意味,难得认真地问道,“若有一天,这大雍也来一场生灵涂炭……你待如何?” 祁爱白一愣。 安宁公主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问,“如果真的到了那一天,你是否会觉得,那个在大雍内掀起这种硝烟的人,是国家与百姓的罪人?蔑视人命、十恶不赦、该下十八层的地狱?” 祁爱白怔怔地回视着对方的目光,半晌没有回答。 他无法回答。 别说是回答了,单单是听懂这个问题本身,单单是听出了这个问题所代表的意味,便已经令他遍体生寒。眼前这个人,终究……是在盘算着那种事情吗…… 安宁公主盯着他这副呆愣的神情多看了一会,没有强求他的答案,只是又笑了笑,而后便斜斜向后靠去,阖上略显疲惫的双眼,享受这马车内难得的闲适。 一路再无它话。 数日之后,祁爱白便随着安宁公主回到了京城,接着安宁公主便自去应付了那群皇亲国戚。 祁爱白也被招进了宫,有生以来头一次面见了当今天子,可惜全程都低着头,也没看清这敬明帝究竟长什么模样。 只周遭一股药味,让祁爱白印象深刻。 祁爱白暗度:敬明帝年纪大了,这许多年来身体一直都不算硬朗,再加上儿子又接连的死,伤心加劳累,身体更是一日差过一日。今年上半年时听说好转了些,还出行游玩过一趟,但看现在这情形,怕是那好转也是有限的。 敬明帝对他这个“女婿”似乎不甚满意,当然也谈不上厌恶,只按部就班地问了几句话,姑且关心了一下他在旻迦所遭遇的“劫难”,然后说了一下成婚的时间已经定了——就半年之后,又赐下一座驸马府,便遣了祁爱白回去。 直到被人直接领进了那驸马府,祁爱白还有点发懵:真要成婚啊? 他屏退众人,在房内焦躁地踱来踱去,直踱到安宁公主找来。看到他这副抓耳挠腮的样子,安宁公主忍不住哈哈大笑。 “我们可是当初就说好了的。”祁爱白狠狠咬着一口牙,“我只是帮你的忙罢了,不是真的成婚。” “不仅帮我,也帮你自己。如果你这时候说不愿意成婚,你的脑袋可就保不住了。”安宁公主笑道,“做戏嘛,不做全套怎么行?” 还是做戏就好……祁爱白松了一口气。 “既然驸马府已经赐下,你以后就住这儿吧。”安宁公主又道,“别再回祁家了。我会派人告知你的家人,让她来找你。” 祁爱白的脸登时绿了。他和安宁公主根本处不来,这一路上同乘一辆马车都浑身不自在,只好在平时相处的时间也不多,但他如果从此就住在这儿了……那、那…… “我另有府邸。”安宁公主斜了他一眼,补充道。 祁爱白这才又松了口气,“那还行……” “还有一事。”安宁公主道,“今天收到的消息。旻迦那边,子逸已经正式出手了。也不知道他是哪来的手段,一出手,就把他大哥留下的那些兵力给抢了一大半到手里。” “子逸?” “……就是之前在旻迦招待过你的那谁。”安宁公主懒懒解释道。 旻迦二皇子名唤子逸?祁爱白愣了一下,之后脑子顿时转过弯来:安宁公主能收到那位二皇子的消息,那么乙三呢?既然二皇子出手了,乙三便必定会追随在后,又是否会有危险? 他一颗心顿时揪了起来。 安宁公主笑着转身,边往外走着,声音边遥遥飘来,“那边的消息,每隔五日就会有人往我手中奉上一份。你要想知道什么,就自己主动去我府上找我吧。我若是心情好,便会告诉你。” 祁爱白来不及挽留,只能无语地看着他的背影。 接下来这段时日,祁爱白还真每隔五日便去公主府上报一个道。安宁公主也确实没有诓他,知道他最关心的是什么,还会特地将有关乙三的事情特地挑出来先与他说。 二皇子一出手,就是标准的雷厉风行。一开始便整合了大皇子所留下势力的一半,五日后便连另外一半也整合了个差不多,第十日更是顺势联合了一些原本中立的势力,不足半月便足以与另外两大势力并驾齐驱。到了一个多月之时,便已经将只会依附别国的幼弟逼于城下。 那小皇子也是果决,眼看着所依附的别国势力不管自己了,竟毅然带着仅有的残兵们投向了亲王的麾下。幼弟与叔叔两股势力这般合成一股,给二皇子带来了一点小麻烦,却无法彻底阻碍他的势头。 要知道,二皇子在旻迦国内本就声望颇高,行军打仗也向来很有一手,就连他那些手下,也都是囫囵读过一些兵书的。再加上前段时日,他蓄精养锐了多久,别人就拼杀消磨了多久,又哪里能是他的对手?到了第三月的末尾,他便兵临都城之下,打响了最后一场决战。 这一战打得并不轻松。二皇子在城外攻,亲王与小皇子在城内守,两边都带着数万的士兵,自然是攻城的那方更艰难。 虽然不轻松,二皇子还是赢了。士兵精锐是一个方面,用兵有道是另一个方面。更遑论,在这一战里还出现了各种前所未见的厉害武器。一炮就能将城门轰裂的犀利大炮,可以精准定位的新型投石机,发箭如下雨的精巧连弩……这些,自然都是邱晴的功劳。 更有数队人马,趁着众敌人都被大炮轰懵之时,沿着隐蔽密道潜入了城内,攻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其中有那么一队,正是由乙三领兵。比起城外攻坚的数万士兵,他们的功劳更大,危险自然也更大。 这一战打了整整一个时辰。一个时辰后,城门已经被轰烂,城墙也损毁大半,城内满是硝烟血海。攻入城内的十个小队折损过半,十个乙字辈的领兵者,最后只活下来四个。 所有活着的人,一起攻向了那座屹立城中的巍峨大殿——胜利已经伸手可握,剩下的就是争夺功劳了。 在这最关键的时刻,乙三却反而懒懒坠在后面,一副浑水摸鱼的模样。倒不是他想偷懒,他是实在累了。 刚才过去的那一个时辰,是真正卖命的一个时辰。乙三虽然幸运地活了下来,受伤却是不轻。身上的那些倒也罢了,最可恼的是脸上竟然又被拉了一道口子。 眼看着众人已经冲入大殿,乙三干脆自己找了个墙角,背靠着歇息片刻。 他用手背压了压脸上的新伤,紧紧蹙着眉,赶紧掏出药膏急急处理,只希望这次千万别再留下疤来。忽然间,他察觉竟然还有别人也不急着往殿内冲,而是朝自己这边走来。 乙三抬眼一看,原来是邱晴。 话说自从上次被二皇子罚去弘岩顶吹了两个时辰的风,乙三便一直没再与邱晴有过交流,之前的事情也没有再追问。一方面是因为忙,另一方面,也是乙三自己看开了。他与这臭小子,真有关系又如何,没有关系又如何?根本就没有什么可问的,反正他已经孤身一人了这么多年,也习惯了。 既然乙三不问,邱晴自然也不会主动来找他……但眼前,邱晴竟然偏偏就自己找来了。 乙三略有些稀奇地笑道,“哎哟,大功臣来了,不知有何贵干?” 此次邱晴为了帮助二皇子得胜,出力不小,成果更不小,完全当得上“大功臣”这三个字。但这三字由乙三唇中吐出,只令人觉得满满都是讽刺。 邱晴抿了抿唇,问道,“还记得我们当初有过一场比试吗?” 乙三怎么可能会忘?那场所谓的“比试”,险些要了他一条命。 “虽然因为中途出了意外,并没有比到最后,但按当时的情形,应该算是我输了。”邱晴道,“只是我那时还需要完成与皇子殿下所做出的约定……现在,这约定终于已经达成了。” 就在此时,像是为了配合他所说的话,大殿之内传出了一阵狂热的欢呼。 “所以?”乙三皱着眉问。 邱晴勾起嘴角,忽然露出了一个奇怪的笑容。这个笑容真的奇怪到了极点,不知该如何形容,仿佛带着一丝悲哀,一丝不舍,又带着一丝傲然,甚至是一丝快意。他就含着这么一副奇怪的笑,抬起了自己的右手,稍稍震下衣袖,露出一截洁白手腕,接着用左手扣住关节。 他在乙三茫然困惑的目光中,一字一顿道,“既已完成了任务……我愿赌服输。” 随着这句话语,左手指尖狠狠扣下,当即便有血花迸出。 愿赌服输,自废一手。 57兄与弟 乙三的反应算是快的。 他眼睁睁看着邱晴亲手毁去自己手腕,一时间脑门都没反应过来,人却已经扑了过去,身手比想法还快,一把抓住邱晴的左手便向外拉开,试图制止对方的自伤。 饶是如此,对方那右手腕部也已经鲜血淋漓。 邱晴一方面疼得脸色发白,另一方面没想到他竟然会出手制止,稍稍愣了一会,回过神后却更觉屈辱。他挣扎着想要甩开乙三,铁了心要继续自己的“愿赌服输”。 乙三看他这副作态,不知为何竟觉得怒不可遏。 这种伤势,如果不及时医治,可真正是一辈子的事情——邱晴却像是压根不在乎,还在那拼命挣扎,生怕自己那只手废得不够彻底。 乙三的耐心渐渐跌倒谷底,懒得继续纠缠,干脆一掌将邱晴敲晕,直接往背上一甩,背着他就去要找军医,半路却反应过来:现在这种忙碌的时候,哪里还有军医等着被他找? 还好乙三本就会一些基本的急救之术,连忙自己先给邱晴草草包扎了一下,顺便仔细看了看伤势。不看还好,一看之下心情却更糟糕了。这邱晴也是个倔人,明明是自己对自己下的手,却半分都不留情,要多狠戾有多狠戾,一招之下连经络都损了不少。这还是乙三制止及时,不然邱晴怕是要亲手将那些经络毁尽。 乙三暗想:既然已经伤到了经络,那群军医怕是不顶事了。旻迦毕竟是个小国,哪里找得到那么高明的医师? 他将邱晴靠在墙角,盯着对方与自己相似的面容,凝视半晌,最终在心底叹了口气。 乙三重新将邱晴背在身后,寻到个还算相熟的同伴,在对方惊诧的目光之下说了刚才发生的事情和自己的打算,又拜托对方代他向二皇子辞行,省得自家主子在接下来的几日内寻不到自己。说罢,他便径直离去。那同伴也没阻止——这种分功劳的关键时刻,留下的人自然是越少越好。 要寻真正高明的医师,还得是在大雍境内。 半途邱晴醒过几次,乙三不愿与他多说,又怕他继续自伤,便次次都很快就再度敲晕了他。 当邱晴真正再度醒来时,已经是身处大雍药王宗内——这可就是已经过了五天了,邱晴饿得前胸贴后背,也没力气再继续闹腾。 乙三守在床边,抬起一双眼盯着他看,脸上没什么神情,冷冷硬硬地,也不说话。 过了好半晌,邱晴终于忍受不住这种折磨人的沉默,不得不自己先用沙哑的声音开口问道,“你为什么要救我?” “你还知道我在救你?”乙三语带嘲讽,“我还以为你将我看做了仇人,会当成是我在害你。” 邱晴被说得眼角泛红,咬了咬嘴唇,侧头看了眼自己被包扎好固定在一旁的右手,深吸一口气,仰头在床上安安静静躺了片刻,心思渐渐沉淀下来。 乙三伸手揉了揉自己的眉心。这些天他连夜赶路,甚是疲惫,好不容易熬到现在,却不知道对方究竟还会不会继续再做那等傻事,终究不敢放心休息。 “你为什么要救我?”寂静中,邱晴再度问道,“我分明不过是自作自受。” 乙三动作一顿,半晌流露出些微苦笑,“你该知道的。” 邱晴沉默。 “那块木牌……还有你的脸。”乙三缓缓道,“世上没有那么巧的巧合。我们……”乙三迟疑片刻,最终道,“至少,也该是表兄吧。” 邱晴深吸了一口气,终于说了两个字,“不是。” 乙三一愣。 “不是表兄。”邱晴一字一顿,“是一母同胞的亲生兄弟。” 乙三怔怔听着这些话。 邱晴解释道,“我从小就知道我有过一个哥哥,单名一个雨字。他们都告诉我说哥哥已经夭折了,结果却只是流落在外。” “原来如此……不,是果然如此、果然如此啊!”乙三忽然有了反应。他猛地发出了一阵狂笑,“我在世上果然还有着家人!你果然是我的亲生弟弟!” 他笑得太过厉害,到了后面便有些喘,不得不停下来深吸一口气。换完这口气,他再度抬起头来,却是笑容尽敛。 “既然如此。”乙三问,“你又为什么会想要杀我?” “当然是因为我恨你。”邱晴道。 恨?乙三脸上还维持着狂笑过后的平静,只在内心翻江倒海。 从有记忆至今的这近二十年里,他从未期望过自己在这世上还有家人,更从未奢望过能遇到自己的家人。但他也曾在年幼之时,穿着薄薄单衣缩在冬日里的草堆上,腹中空空地想象过自己或许还存在着的亲人们,想象着他们身处何地,会过着怎样的日子,是否会偶尔想起自己这段遗落在外的亲缘,是否会希冀与自己的重逢。 这并不是什么渴望,他也并非真的相信自己还有家人。这只是一点心灵的慰藉,一丝能令幼年的自己忍受住这人世间的饥饿与寒冷、继续蹉跎前进的微薄动力。 就如饮鸩止渴,画饼充饥。 此时此刻,那被他画了近二十年的饼终于真真正正出现在了他的眼前。这是他错失了二十年的家人!他的亲生弟弟! 却在他的眼前,真真切切地说出一个“恨”字! 乙三一时间竟然有些发懵:他究竟是做了什么,竟然会被从未见过的亲生弟弟恨成这样?甚至恨不得亲手杀之? “你为什么会恨我?”乙三终于忍不住问出了声。说完了这么一句话,他才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不该问的。他根本不需要对方的答案,那句话与其说是一个问题,不如说是一句充满了委屈的抱怨。 邱晴又怎么可能体会得到他那点委屈?听到他这么问,便扯着嘴角流露出一丝冷笑,“谁让你是邱雨?” 听到这个陌生的名字,乙三一时又有些发怔。 邱晴咬牙切齿地叫道,“我此生最恨的,莫过于‘邱雨’这两个字!”他梗着脖子,故作强硬地与乙三对视着,实际上心里却是虚的。他以为自己既然说出了这句话,必定会承受对方的怒意,说不定乙三会再次抽他一巴掌,他却不愿示弱。 乙三却是始终都没有发怒。此时此刻,有太多的心绪堵在他的胸口,已经没有那个空间去释放怒意了,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该做出何种表情。 许久之后,乙三才伸手抹了把脸,深吸一口气。 他现在太乱了,得出去吹吹风,冷静一下。走到门口,乙三又猛地顿住脚步,回过头来,恶狠狠地威胁道,“你要再敢折腾你那只手,我就把你四肢全砍了,养在缸子里,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说完这话,看到对方脸上果然露出了惊惧之色,他才真正放心地出了门。 邱晴看着他的背影,左手紧紧握成拳头,忍不住重重砸在床头。思考过后,他自然知道那威胁只是虚张声势,本质上只是为了他好,他的心中却因此而越发不甘。他可以容忍自己屈服于对方的武力,却无法坦然接受对方所释放的善意。 正如他所说,他恨乙三。准确来说,他恨的只是“邱雨”这个名字,恨的只有自己亲生哥哥这个身份。 这份恨意,归结起来,其实无非是一句话——若是阿雨还在就好了。 他学习的进度慢了一点,老师会在背后摇头叹息,“若是阿雨还在就好了”。他初次制作机关的时候弄错了一个小部件,族叔们会在背后互相唏嘘,“若是阿雨还在就好了”。他出师的成绩比邱风邱云差了一丝,族长会在背后宽慰他的父母,“若是阿雨还在就好了”。甚至就连他在家中说话的声音大了一些,都会落得父母这么一句数落,“若是阿雨还在就好了”! 仿佛邱晴只要有哪一点不够完美,就全都是因为“阿雨不在了”。仿佛只要“阿雨还在”,一切的一切就都会是完美的,不会再出半分差池。仿佛邱晴就活该一辈子处于“阿雨”的阴影之下。仿佛若是“阿雨”还在,就注定会比邱晴优秀,无论哪里都一定会更优秀,没有缘由的优秀,只因为那是“阿雨”。 这简直无理取闹!净他妈扯淡! 邱雨不在了!邱雨早在十几年前就不在了!邱雨早在邱晴出生之前就不在了!那时候的邱雨分明才只是一个毛娃娃,从来没有人真正见过“阿雨”的本事,从来没有人能真正验证“阿雨”的出众天赋,但邱晴就是活该被这两个字给压着,一辈子都压着。 十来岁的少年,自幼如此长大,日日被早逝的兄长压得喘不过气来,要如何才能不恨? 他究竟要如何努力,才能证明自己未必不如一个早已死去的人?这个问题在邱晴心中盘桓了多少年,他就恨了多少年。 邱晴一直以为邱雨早已夭折,一直以为自己所恨的人已经身处另一个世界,所以恨得毫无压力,丝毫没有想过对方究竟是否应该承担他这份恨意。直到那次与乙三打了照面,他才不得不震惊万分地发现:原来世上真的有邱雨这个人。 原来自己的天赋真的不如邱雨。 邱晴的眼眶又泛红了。他抬起左手用力摁住自己的双眼,勉强控制着自己不过于失态,肩膀却又忍不住开始抖。 他已经恨了“邱雨”十余年,不可能只因为发现对方并非死灵,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轻易放下这份恨意。这份恨意驱使他无视了其他一切,无视了对方身为一个活生生的人而该有的喜怒哀乐,无视了对方的生命该有的价值,无视了对方实实在在的言行。在发现乙三就是邱雨的那一刻,乙三在邱晴眼中便抽离了一切,只剩下了“邱雨”这个符号。 邱晴深恨“邱雨”,自然也就深恨乙三。 但他终究错了,邱雨终究并非只是一个符号。 那是另外一个人,一个会因为他自伤一手而大发雷霆的人,一个人会为了救治他而背着他日夜赶路的人,一个也有着自己的喜怒哀乐的人。那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不该无端遭到他的怨恨,不该被他肆意伤害。 邱雨自身并没有做错过什么,从来都没有。 那更是他的亲生哥哥。 邱晴紧紧咬着齿门,泪水从指缝中渗透出来。他终究抑制不住地大哭出声,泪如骤雨,裹挟着心中满溢的悔恨,一颗颗滚落而下。 58林老妖的请求 此时已近薄暮,山谷中的雾气将整个药王宗都染上了一层淡青。 乙三径直走出房间,拾阶而下,好半晌才停顿下来,深深吸入一口气。寒气渗入心肺,竟令他觉得有几分久违的冷。就像多年前那些缺衣少食的隆隆冬日,冷得让人发颤。 他寻了个石阶静静坐下,暗自寻思道,若是祁爱白在身边就好了。如果有那小子在,他就算真的冷,只要看到对方,心里也总该是热乎的。 说来离上次分别也已经有好几个月了,这次虽然是因为邱晴的事情才来了大雍,但来都来了,总该抽空去找一找对方,见一面才好。这么想着,乙三莫名便觉得心中竟好受了许多。 他此时尚不知道祁爱白已经被安宁公主带到了京城,但找到祁爱莲问一声也废不了多少事。只用等着邱晴的伤势大好了——应该顶多就十来天吧——自己便能启程了。至于旻迦那边,反正自己也已经错过了论功行赏的时机,再晚几天回去也是一码事。 到时候,祁爱白那小子忽然看到了自己,不知道是否会高兴呢。 乙三边美滋滋地盘算着,边从石阶上站起了身,继续沿着林间小道往前行了一段,却注意到前方有两个人正在对话。 他本不想打扰,那两人却先看到了他。 其中一人,正是严飞飞那个脸带刀疤的师弟。上次他为了救治祁爱白出力不少,和乙三也算是有了交集。乙三见他医术高明,又想着一事不劳二主,这次便也拖着邱晴直接找上了他。 “荆兄,我竟然还没来得及对你说一声谢。”既然已经被发现,乙三便坦然地迎了上去,“实在抱歉。” “道歉就不必了。”那荆姓刀疤男道,“反正你诊金给得足。” 乙三抽了抽嘴角。 刀疤男又问了邱晴的情况,“他现在如何?” “刚刚醒来。”乙三道,“看样子倒是不错,挺精神的。” 刀疤男点了点头,不耐烦再继续客套,擦着乙三的身旁走过,准备亲自去看一看邱晴。 之前与他对话的那人被唐突地留在了原地,也不恼,只望着乙三,眯眼笑道,“小兄台,好久不见了。” 乙三这才将视线移到了他身上——这人他自然也认识。 “你怎么还在这儿?”面对此人,乙三顿时收了那副客气的语气,“药王宗的人也不赶你?” “好不容易出来一趟,不在这尘世间多呆一段时间,怎么舍得走?”对方呵呵一笑,“至于这药王宗内,可也都是我的徒子徒孙啊,又哪里会赶我?” 乙三用鼻子嗯了一声。这人正是当初他与许云肖灵千辛万苦从五毒谷求来的那尊大佛——活了整整三百年的林安老妖。那时乙三被他坑得不轻,却有求与他,对他也可谓是低声下气。现在祁爱白已经治好了,邱晴的伤也用不到他,自然也没必要再客气。 “话说回来,我之所以会在药王宗留在现在……”林安忽然话锋一转,“其实吧,主要是为了等你。” 乙三一惊。 “我当初就想私下找你,结果你这小娃娃跑得倒快,一晃神就没了人影。”林安道,“我又多年不入尘世,人生地不熟的,可不就只能继续呆在这里等你了么?还好上天待我不薄,不仅终于等到你回来,你还带着你弟弟一起。哈哈,一次两个邱氏族人,这可真是赚了。” “你找我做什么?”乙三问完,又发现另一个更关键的问题,“不对……谁告诉你那是我弟弟?邱氏族人又是什么?” “何必在这给我装。”林安翻了个白眼,“你们两个长得这么像,他不是你弟弟还能是什么?至于邱氏族人,不用紧张,我早就看出你是邱氏族人了,不也没向朝廷告过密吗?他是你弟弟,你是邱氏族人,他自然也是。” 乙三顿了片刻,只得问道,“你是在什么时候、如何看出的?” “给你解毒的时候呗。邱氏与旁人在身体上有细微的不同,一看便知。”林安道,“我那时就说了,能遇到邱氏族人运气真好。你当时没什么反应,现在这么紧张又是做什么?” 乙三无语。林安确实曾说过这话,但那时许云与他们同行,又是叛离邱氏的女子所产下的后代,乙三便自然而然地以为那话中所指的是许云,没想到,实际上指的竟然是他自己。 “闲话就别说了。”林安道,“我有事找你帮忙。” “何事?” “行雾山,你知道吧?” 乙三点了点头。他听二皇子说过,那是邱氏历代所居之住。 “知道就好办了。”林安乐呵呵地道,“行雾山上盛产一种木材,叫做金乌木。而又有一种只能依附金乌木而生的藤蔓,叫做绕金藤。这绕金藤中所生的一种汁液,是我急需的一种药材。但是行雾山那块地方,不是邱氏族人可不能乱闯。还好找到了你,麻烦你走行雾山一趟,去帮我采一些绕金藤来吧。” “原来如此。”乙三点了点头,又道,“但我凭什么帮你?” 林安的笑容顿时僵在了脸上。 “当初我们想要你帮个忙,你是如何折腾我们的?”这次换乙三乐呵呵了,“现在风水轮流转,我活该白帮你吗?” 林安僵了半晌,然后哈哈一笑,“小娃娃,有点意思。” 乙三懒得再搭理他。 “你弟弟不是还受着伤吗。”林安道,“这样吧,你帮我这个忙,我就帮你将他好好医治个彻底,如何?” “谢谢了。”乙三挑了挑眉,“他就那点小伤,不必劳烦你。” “你是因为已经求过了我那徒孙,就以为我那徒孙铁定有那个本事,足够治得好他吗?”林安说完这句,却又不再继续,只在那笑而不语。 乙三本来还是不想理他,听到此却觉得十分难捱,不得不反问一句,“难道不是?那可是药王宗宗主的高徒,难道会没有这个本事医好一个外伤?” “有,自然有,若只是令你弟弟那只手如‘常人’一样可以随意运作,别说他了,这药王宗内大半的人都能做到。” 乙三听出这话中本意,不由得沉默下来。 果然,林安紧接着就道,“可你弟弟并非常人呐。” 乙三叹了口气。他也是此时才意识到,邱晴的那只右手,并非是只要能动就行的。邱晴是邱氏族人,一辈子靠双手吃饭的,灵巧的双手就是他的命。若只是将那只手医治得如常人一样,只要在灵巧上比原来差了一丝,对邱晴而言,也就和废了差不了多少了。 但他还是不愿轻易答应林安的要求。不爽林安之前的折腾只是其中一个方面,更重要的是,他不愿去行雾山,不愿去邱氏,更无法坦然认同自己邱氏族人的身份。“邱氏”这字眼,对于已经流落在外二十年的乙三而言,实在是有些陌生了。 再加上邱晴对他的态度……对于回到邱氏一事,乙三实在心存排斥。 然而,就算邱晴对他是那样一副死样子,也毕竟是他久违了二十年的亲生弟弟。 一时间,乙三患得患失,犹豫不决。 林安站在一旁等了好半晌,始终等不到回应,便笑了一笑,添了把柴道,“就算不是为了你弟弟……为了那位祁公子,又如何?” 乙三豁然抬起头来,直直盯着他道,“什么意思?” “祁公子那时候生死一线,整个经脉都重塑了,你以为当真会全无隐患?”林安偏着头,微微笑着,“他从死到生都掌控在我的手里。我既然有求与你,难道会当然不留一个后手?” 乙三握紧拳头,将指节握得咯吱直响。他一时间满心愤怒,片刻后却又只剩下无可奈何。 “好吧,我试一试。”乙三最终屈服了,“但你得先给邱晴医治。” 林安欣然点头。 乙三深吸一口气,暗道:反正只是去一趟邱氏而已……如果他体内当真流着邱氏的血脉,这也是迟早的事情,总归逃避不了的。 只可惜,与祁爱白相见的日子,又要往后挪不知道多久了。 而祁爱白那边,已经有近十天没能听到乙三的消息。 虽然他依旧每隔五日就按时去一趟安宁公主,安宁公主也依旧无所隐瞒,但自从乙三自行背着邱晴离开了旻迦,他的讯息便连安宁公主也收不到了。 尽管如此,在又一个五日到来时,祁爱白依旧按时登了公主府的门。他想着:说不定这次就有乙三的消息了呢。 今天的公主府却有些奇怪,总有种压抑的气氛。婢女见了祁爱白,依旧恭恭敬敬地往里面引,只是脸上始终带着一抹欲言又止的微妙神情。 直到被引到了安宁公主的住所附近,祁爱白才明白这种微妙究竟是为何而生。 公主并不在房内。而在公主卧房的屋顶之上,却端坐着一人。锦衣华服,举杯而笑,好一个翩翩美少年。 祁爱白顿时呆立当场,整个人都木了。 “驸、驸马爷不要误会!”那婢女见祁爱白的神情,怕他以为公主府随便进了野男人,急道,“那并不是……而是……” 她说得不清不楚地,祁爱白却是渐渐回过神来。他早知道安宁公主是男扮女装,再仔细一看,自然认出那正是安宁公主本人。 安宁公主在屋顶上对他招了招手,又拍了拍身旁的梯子,唤道,“上来陪陪我。” 祁爱白只得不情愿地往梯子处挪。 那婢女见祁爱白并未误会,松了口气,又忍不住在背后轻轻唤道,“驸马爷……”待祁爱白回头,她期期艾艾地啰嗦道,“公主今天……怕是多有伤心之处,您好好陪陪她。” 祁爱白微笑地朝那婢女点了点头,转身爬上了梯子,坐在安宁公主身旁。 待那婢女走后,祁爱白才道,“她不知道这才是你的本色。” 身旁之人无可无不可地嗯了一声。 祁爱白侧过头,将安宁公主这副新鲜模样细细打量了半晌,“你今天怎么会穿成这样?” “今天是我弟弟……郑匀陌的忌日。”安宁公主淡淡答道,语气中多有唏嘘。 祁爱白愣了片刻,暗自寻思道:眼前之人才是真正的郑匀陌,他说是弟弟郑匀陌的忌日,实际上,便是他所一直扮演的姐姐郑匀芊的忌日。 “我舍不得他。”安宁公主继续道,“每年只在这一天,我会扮作他的模样,聊以寄慰。” 祁爱白点了点头,自动理解为:每年只在这一天,他才能借着悼念弟弟的名义恢复自己的本色,同时让姐姐从他一直以来的扮演中解脱出来。 说完安宁公主端起身旁的酒杯,仰头喝下一口,神色中确有哀恸。 无论是他所扮演的郑匀芊,还是实际上的郑匀陌,在这一天里,这份哀伤都是确确实实的。 “你们姐弟的关系一定很好。”祁爱白道。 “好?”安宁公主笑着摇了摇头,“不,我们当年一点也不好,成天吵架。” 说罢,他又闷了一口酒,有些微醉。 “我还记得有一日,她看着自幼照看她的大姐姐出阁,很是羡慕。我就问她,以后想要找个怎样的如意郎君。”他边用衣袖擦着嘴角,边笑。 祁爱白见他竟然忘了继续演戏,连忙左顾右盼,见四周已经并无旁人,才松了口气,继续听他说话。 “你猜她怎么说?”郑匀陌笑问。 祁爱白乖乖地摇头。 “她说她喜欢白净的,绵软的。身量不需太高,面容一定要好看,笑起来暖暖的。学识不必太好,但一定要安分懂事,乖巧听话。最重要的是心思善良,不爱争强斗胜,也不爱争权夺势,更不能花心,那些男人们都会有的臭毛病最好一样也不要沾。”郑匀陌唏嘘道,“我当时就笑话她,世上哪能找到这样的男人?这是男人吗,这简直就是她成天抱在怀里的那只白兔。” 祁爱白起初还好好听着,渐渐地神情便僵在了脸上。这些描述……听起来怎么这么像一个人? “我一直不相信真能为她找到这样的如意郎君。”郑匀陌笑着用眼角瞅他,“直到那日,我遇到了你。” 59偏执 祁爱白稍微明白了他的意思。打从和安宁公主有了婚约开始,祁爱白就一度怀疑过此人为何会找上自己。原来就因为他姐姐死前的那段话? 他看出郑匀陌的伤心,心中不禁泛起一丝恻隐。但在这恻隐之外,他细细咀嚼起那段对话,又察觉到少许微妙的含义,令他不由得从脚底升起一阵寒气,寒入了四肢五骸。 天色渐暗,明月慢慢爬上梢头。祁爱白很少会在公主府待到这么久,郑匀陌却仿佛忘了这一点,只继续在那自顾自地喝着酒,一口接一口地喝着。许久之后,他又侧过头,对着祁爱白露出一张笑脸,带着微微醉意,轻声道,“你们就快成亲了。我将她交给你,你要好好待她……别负了她。” 祁爱白暗道:果然如此。 他深深吸了口气,将四肢五骸里的寒意给稍稍冲散了一些。 “你之前说过,我之所以要成为驸马,只是为了帮你演好一场戏,并不是真的成亲。这其实是骗我的吧。”刚才的猜测被轻易证实,祁爱白反而褪去了那些不安,缓缓问道,“其实这一切根本不是单纯的演戏。你是真的想要我当这个驸马,真真正正想要我将‘安宁公主郑匀芊’这个人娶进门,想要我真正像对待一个妻子那般对她,对吗?” 郑匀陌端着酒杯,安静地听完他这段话,而后才笑了一声,“谁让她喜欢你……” “可我不喜欢她!”祁爱白斩钉截铁。 郑匀陌这才真正僵了一下,脸上的笑也端不住了。 “你要我不负她?开什么玩笑,我究竟该如何不负她!”祁爱白质问道,“娶个男扮女装的公主,形式上走个过场,等待对方恢复男身便脱身而去,这是一码事。真正娶个公主,承担起一个做丈夫的责任,哪怕对方已经不在人世……这又完全是另一码事!你既然一直以前者说服我来配合你,我又凭什么真正做她的丈夫,凭什么不负她?” 郑匀陌没想到他的反应竟然如此激烈,抽了抽脸颊上的肌肉,心中也蓄积起了一股怒意。一时间他恨不得在祁爱白身上使些手段,好让对方明白自己早已没有了讨价还价的余地。但郑匀陌能以女装在仇敌的眼皮子底下掩藏这么长时间,自然不会是一个喜欢以硬碰硬冲动之人。仅仅须臾后,他不仅将自己这份怒意给压了下去,还红了眼眶,“祁公子,我知道你是一个心善之人……” 祁爱白一噎。 “我也明白,这对你而言实在有些为难。”郑匀陌再度闷了一口酒,眼角红意愈显,如泣如诉,“但芊儿……你看我,那身衣服穿得久了,有时候还真以为这两字指的就是我自己……但我、我一想到……”他说着便忍不住以手掩面,“我一想到姐姐她走得那样早,人世间那么多美好都没有享受到,那么多路都没有走过,我这心里就难道得很,总想要为她做些什么。” 最初郑匀陌还只是故作姿态,但一席话说完,他的心中确实纠痛。 “她没有出过阁,没有生过子,没有子孙绕膝过。女人一生中最宝贵的那些经历,她一样也没有过!就那样早早地去了,她九泉之下能够安息吗?”郑匀陌忍不住咬紧了牙齿,“甚至没有几个人真正知道她已经去了,去得那样早!我对不起她,但我又能为她做些什么?我既然已经抢了她的身份,抢了她的人生,代她活了这么多年,那么至少我也该每天都穿着她爱穿的服饰,吃着她爱吃的菜肴,让她日日都能做她最喜欢的事情,更要让她风风光光的出阁,嫁一个她所喜欢的如意郎君。” 祁爱白在他身旁叹了口气。对方说得没错,他确实是个心软之人,只是听到这一席话,他之前那些隐约的怒气便全消散了。 郑匀陌也好,郑匀芊也好,都是可怜人。 但他难道就应该因为对方的可怜,而答应那种突兀的要求吗?更何况这个人已经太过偏执。 “一码归一码。”祁爱白摇了摇头,“说是演戏,就是演戏。我这辈子都不会真正娶妻,更不会因为这种原因娶妻。” 郑匀陌看着他。 “再说你又何必钻牛角尖?”祁爱白劝道,“她有她的命,你有你的命,她的命数分明并不是你的错,你何必非得担在自己身上?” 郑匀陌闻言,不禁将嘴角扯出一抹自嘲地笑,“不,祁公子,你不明白。” “什么?”祁爱白问。 “那不是她的命数,那本不该是她的命数。”郑匀陌的声音起初带了点颤,而后才渐渐归于平静,“那日……我患了风寒,躺在床上,下人给我端来一碗药……可我怕苦,我不愿喝那药,不管别人怎样劝,我哭着喊着就是不愿喝,她便屏退众人,边笑骂着‘真拿你没有办法’,边偷偷代我喝下了那碗药水。” 祁爱白一听就明白了,脸色跟着黯淡下来,一时间不知再该如何劝慰。 “本来该死的,并不是她。”郑匀陌紧咬齿门,“她的一切,全都是我抢走的!” “……她本来不该死,难道你就该死吗?”祁爱白问。 郑匀陌一愣。 “她并不是代你去死的,你们谁都不该死。这不是你的错,而是那下毒之人的错。”祁爱白道,“你将一切都揽在自己身上,甚至还非得为她找寻什么‘如意郎君’,难道她当真会高兴?她在天上,若是看到你如此独断专行、自作主张,怕是会很头疼吧。” 郑匀陌起初被说得有点懵,而后很快反应过来,心中的恼怒便抑制不住地往上窜,“你又知道个什么?” “若她真活到现在,未必会喜欢我。”祁爱白道。 “不过就是你不愿意娶她,何必说这些鬼话。”郑匀陌冷笑道,“她会不喜欢你?当年她说的那些话,哪一句不能对在你的身上?你就是天赐给她的!当年第一次见你,我就知道,只有你能娶她,你必须娶她。” 祁爱白冷静地问,“那么,她说出那一席话的‘当年’,究竟是在多少年前?” 郑匀陌一滞。 “我想想,至少是在十年前吧。”因为再之后郑匀芊就死了,“十年前,十年前啊……你猜十年前的我,是怎么肖想我的梦中情人的?” 郑匀陌沉默片刻,不置可否,“谁有空猜这个?” 祁爱白笑了笑,继续道,“那时候我觉得,我一定要娶个娇柔美丽的女子,如水如烟,如水墨画中走出来的,不食人间烟火,需要我时时保护。现在呢?把这么一个女人戳我面前摆着,我也不见得会多看一眼。至于我现在喜欢的……哦,要是当年有谁告诉我说我会找一个这样的人,我绝对会骂一声‘放屁’。” 郑匀陌明白他的意思,脸色沉了下来,嘴上却还硬着,“那是你。” “我就不信你会不一样。”祁爱白道。 郑匀陌不搭理他了,继续自顾自地喝起了酒。半晌后,他才道,“但她就留在了那个时候……你我都还有机会改变过去的喜好,可她已经没有了。” 祁爱白暗自摇了摇头,心道:果然偏执。 “祁公子,你难道真的无法理解我吗?”郑匀陌忽然幽幽道,“你分明也是有双胞姊妹的人,肯定是会理解的吧……” “不,我一点也不理解。”祁爱白果断道,“因为我妹妹还活着。” 这句话无异于伤口上撒盐! “你!” 郑匀陌豁然站起了身。 或许是因为今天喝了过多的酒,或许是因为他已经压抑得够了,又或许只是因为祁爱白那句话实在是太过分,郑匀陌一时间忘了理智,竟然一把抽出腰间佩剑,直直对准了祁爱白的脖颈,狂怒之色溢于言表,“你太放肆!” 不知怎的,祁爱白竟不害怕。 “爱莲当初也差点就出了意外,但她最终好好活到了现在,并且还会继续好好地活下去。”面对剑尖,祁爱白脸上竟然还出奇地带了抹自豪的微笑,“是我救了她。为了救她,我两次死里逃生,但我就算真死了,也绝对不会后悔。” 郑匀陌不知道他说这些究竟有什么意图,难道是为了炫耀吗?郑匀陌气得直颤。 “只要她还活着,哪怕为她牺牲一切,我也觉得值得,只要她能继续活着。”祁爱白一字一顿地继续道,“但如果她有一天不幸遇难,如果我哪怕拼尽一切也无法继续保护她了,那么我只会为她做一件事。” 郑匀陌一愣,正抖着的剑尖也稳了下来。 祁爱白取了一杯酒,仰头一干二净,而后将空杯随手一掷,用手背抹净嘴边的水渍,顺着剑身直视郑匀陌的双目,凌然说了四个字,“为她报仇。” 剑尖又是一颤。 “为她报仇。只有这四个字,是我唯一能为她做的。”祁爱白继续道,“然后我会作为她的兄长,好好活下去,好好面对属于我自己的命运。” 郑匀陌在那静静站了许久,而后忽然收剑还鞘。 “站着说话不腰疼。”他低声嘟噜了一句。 祁爱白听到,无奈地耸了耸肩,“谁让我妹妹真的还活着……” 郑匀陌怒视了他一眼,脸上却再不见那种狠戾的颜色。他心中那股压了十年的阴霾,只是因为今天这一席话,竟然不知为何散去了许多。 60母亲 其实郑匀陌也曾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自己默默想过:他之所以做了这一切,真的是为了姐姐的在天之灵吗?亦或者……只是为了他自己的心安。 他真的也曾自己想过这些事情,然而那道伤已经在他的胸口中裂了十年,一直裂在那里,被他用层层伪装捂得严严实实,不让任何人看到,一直捂成了脓。 这化脓的伤口被一朝挑开,他竟觉得神清气爽。 郑匀陌笑着道,“有些事情,一直只有自己知道,身旁没有半个人可以问,着实是难受了些。那些本应该看透的东西,我竟然就这样陷进去了。” 祁爱白见他竟然这么顺利地看开,心中有些惊讶,也很为他高兴。 “今儿确实该谢谢你。”郑匀陌摸了摸腰间那柄已经归鞘的剑,仰头看着夜幕,让月色撒上微扬的嘴角,“有些事情原本我还有些踌躇……谢你让我下定了决心。” 祁爱白不知道他所说的是怎样的决心,心中莫名有点不安。 郑匀陌最后留给他一个笑脸,飞身跃下屋檐,稳稳落在地上,声音随着风,悠悠扬扬传入祁爱白耳中,“你说得对,我现在该做的事情只有一件,也只该有一件。其余那些细枝末节,不该锢住我的脚步!” 祁爱白看着他徒然间变得轻快洒脱的背影,愣了片刻,而后忍不住抽了抽嘴角,伸手按了按额头:自己好像……做了一件错事…… 若是易地而处,“复仇”二字确实是祁爱白的本心。然而站在大雍朝的一个小老百姓的立场上,郑匀陌若铁了心要复仇,还真不是什么好事…… 他会向谁复仇?如何复仇?祁爱白仰头长叹:这大雍的天下,还能安定多久? 片刻后祁爱白向郑匀陌辞行。郑匀陌正在书房中忙着,没有多做挽留,只在祁爱白临行前,抬头微笑了一句,“祁公子不必这么心事重重。有些事情我早有打算,也早已开始准备,所谓‘决心’,不过是临门一脚罢了。” 祁爱白丝毫不觉得安慰。 他慢悠悠挪回了自己所住的驸马府,想着“果然还是没有乙三的消息”,却见门前停了一只鸟。那鸟儿不等他走近,便飞过来绕了他好几圈,嗅到他的气味,而后竟颇为亲昵地停驻在他肩头。 祁爱白注意到鸟儿一只脚上被绑了一小截布,再一细看,却红了脸。看那布料上面的纹理,分明是他一件旧衣的一角。 祁爱白取下布料,只见上面清清楚楚映着乙三的字迹。这是一封相思之信,写给他的。 “又不是初识了,还弄这些花样。”祁爱白红着脸小声抱怨了一句,而后便急不可耐地仔细看去,一个字都舍不得落下。乙三在信中一述自己的相思之苦,直述了一箩筐,而后才告诉了祁爱白自己所遇到的事情以及接下来的行程。 “行雾山?”祁爱白抿了抿唇,想到乙三终于找到了自己的亲缘,又想到邱氏神秘莫测的名声,也不知道是替对方高兴多一些,还是担忧多一些。他行至书房,取出纸笔,认认真真写下一封回信。 乙三收到这回信时,邱晴的伤势已经好得差不多了,正准备启程回行雾山。 相比之下,祁爱白这回信就含蓄得多了:相思之情只述了一两句便仿佛羞得写不下去,连忙转了笔锋,说起自己这数月的所见所闻来。末了,祁爱白还特地提醒了一声:大雍境内风雨欲来,务必多加小心。 乙三笑着将这回信翻来覆去地看,整整看了小半个时辰,直看得一旁的邱晴都受不了了。 “族里离这儿至少有数千里地,在大雍的最边缘。你真要去?”邱晴忍不住想让他回回神。 乙三将信小心地收好,“我说要随你一道回去,你仿佛不太高兴。” “没有的事。”邱晴的语调略有僵硬,“你既然是邱雨,回行雾山就是你的自由。” 乙三瞅着他看。自从要林安治了这小子的手之后,邱晴对乙三的态度一直有些微妙。仿佛已经不再有曾经的那些仇视,又仿佛反而比以往更加别扭。 乙三从来不认为自己会是个好哥哥,自然也没耐心去好好剖析弟弟的心理,只道,“不用担心,我过去看一眼就走,不会多留,也不会抢你什么。”反正他只需要采到一截绕金藤。 这话不好听,邱晴顿时不大高兴,“谁稀罕?” “你自然不会稀罕。”乙三蹙了蹙眉,暗想他还不至于真求到这小子头上,“不愿意就算了,我就算不和你同行,难道就进不了行雾山?反正你也不想认我这个哥哥。” 说罢他便起了身,甩袖而去。 “等等!”邱晴懵了:他要是真不想认这个哥哥,何必承认两人的兄弟关系? 乙三闻言回过头,“等什么?” “我什么时候说过不愿意了?我分明就没说过一句不愿意!”邱晴气恼道,“你在那里自以为是些什么!如果没有我引着,你怕是到不了山脚,就会被那里的机关射成刺猬!” “那你究竟是愿意还是不愿意?”乙三对他这态度多少有些不理解,继续蹙着眉。 “我自然是!”邱晴在桌上重重拍了一掌,高声喊出了前面这四个字,轮到后面那几字他却突兀地顿了顿,片刻后才放低了声音,含含糊糊地道,“愿意。” 说完这两个字,乙三还没说什么,邱晴自己便觉得羞赧起来,不由得避开了视线不去看他。 乙三在原地愣了片刻,忽然明悟了邱晴的心理,忍不住在内心暗笑。 当天下午,兄弟两人便磕磕碰碰地出了门。 一路上并无波折。只邱晴颇为心神不宁,黏黏糊糊地不肯走快。 “你既然是自己愿意的……”乙三斜眼瞅他,“这副作态又是做给谁看?” “你管我?”邱晴道,“反正不是做给你看。” 而且乙三便真没理他。 片刻后,邱晴自己忍不住了,故作随意地在一旁问,“这次回去,你期待吗?” “期待什么?” “族人、父亲,还有……”邱晴低声嘀咕道,“母亲。” 乙三用眼角看着他缩起的肩头,“你很紧张?” 邱晴不答。 乙三没再多问。但只因为那一句话,乙三原本还算平稳的心便起了波澜。是啊,他是该期待的。之前是他自己尚未意识到,一旦被人点醒,他便发现自己的心中确实存在着那样两抹影子,一抹名为父亲,一抹名为母亲。二十年了,他终于有机会能将这两抹影子填上色彩。 ……怎么他也徒然紧张了起来? 半月后,两人终于到了行雾山的山脚。接下来邱晴便走在了前方,乙三紧紧跟随其后,缓缓走起了山路。路上看不到什么机关的痕迹,但乙三毫不怀疑,一旦自己行差踏错,便会死无葬身之地。 平静而又凶险的一路后,他们终于见到了一个人影。 那人身着宽大的袍子,乍一看去压根就不像是个巡山的。想来也是因为邱氏的特殊的之处,宽大的袍子可以藏匿更多可怕的武器。 那巡山人最开始看到邱晴,快速迎了过来,而后才看到后面的乙三,霎时顿下脚步,流露出满身敌意。 “他不是外人。”邱晴边说着,便掏出了自己怀中那块刻着“晴”字的木牌,而后朝乙三看了一眼,又抖了抖那块木牌。 乙三见状也掏出了自己的木牌来。这“雨”字木牌,邱晴早就还给了他。 巡山人稍稍收了敌意,近身过来,先验了邱晴的木牌。待看清乙三那块木牌,他浑身都是一怔。依照程序验完之后,他便朝着两人行了一礼,匆匆离去。 “等我们到时,怕是全族的人都该知道你回来了。”邱晴无奈地叹道。 这句话丝毫没有夸张。 等到两人眼前终于出现了一道石栏,石栏前已经聚起了许多人。 “阿雨,你是阿雨吗?”当前一位中年男人看见了他们,面上虽然还维持着镇定,音调中却压不住激动,“真的是你吗……吾儿,真的是你活着回来了吗?” 乙三还在发愣,邱晴已经整了整神色,迎上前去,恭恭敬敬行了一礼,唤道,“父亲。” “晴儿……”邱父将手搭在邱晴肩上,嘴唇都有些哆嗦,“好儿子,你将阿雨带回来了,你真是我的好儿子。” 乙三这才反应过来:眼前是自己的父亲。 不知为何,真正见了面,一路上那些紧张和期待反而褪得一点也不剩了,他现在只觉得空茫和不真实。虚想了二十年的父亲,真的就在这里了吗? 乙三缓缓走了过去,只觉得自己就像踩在云端一样,脚下都是空的。 邱父强按激动地看着他,其他人也含笑看着。邱父却始终没有接下来的动作,仿佛自己也在犹豫该如何面对这个错失了太多年了孩子。 “父亲。”邱晴突然在边上轻轻道了句,“我想带他去见见母亲。” 这话音一落,原本还算和乐融融的气氛顿时冷却下来,冷得仿佛能将空气结成冰。乙三也在这冰点中清醒过来,压下了方才因初见父亲而引发出的万千思绪,头脑重回清明。 不过提了一句母亲,为何就会如此?乙三不由得奇怪。 半晌之后,邱父才抖了抖嘴唇,艰涩道,“说得也是……总该让她看一眼……”而后幽幽叹了一声,意味深长地看着邱晴,“晴儿,能主动提醒我这件事,你也长大了。” 邱晴道,“我也只是……看到母亲这些年来……” 邱父摆了摆手,止住了他的话,向后一步让出石栏的入口,“我还要完成族长交代的事情,就不陪你们的。” 邱晴向周遭诸人行了礼,带着乙三向内行去。 “母亲一直很想你。”路上,邱晴道,“她一直都……非常想你。”不知为何,这句话中仿佛带着一丝阴霾。 他这姿态令乙三更多了几份疑惑。不多时两人便到了一座大宅面前,这便是邱晴与父母的家。邱晴走入宅门之内,又引着乙三走到后院,越走越偏,最终停在一间石房之外,石房的门上落着一个大大的锁。 邱晴掏出钥匙,打开锁,推开门,乙三便看到了坐在房内的那个女人。 房内只有一个透气的小窗,一张石床,那女人便坐卧在那张石床上,盖着一层薄被。 “谁?”女人问。 邱晴走了进去,“母亲,是我。” “晴儿?是晴儿啊,快过来给我看看!”女人激动起来,挣扎着想要爬到床边,带起一串叮咛脆响,“你好几个月没回来了,快让我好好看看!” 乙三这才发现,这女人脚上居然被上了脚镣。 而且看她的动作,竟然目不能视物。 邱晴沉默地走了过去,停在床边,轻轻拉起她的一只手。 “晴儿……”女人反手紧紧扣住了他那只手,另一手沿着他的手臂抚上了他的肩头,而后是脖颈、耳廓,最后终于落在了他的脸上。 女人贪婪地抚摸着邱晴脸上的轮廓,在心中构建着儿子的容貌,渐渐露出满足之色,“晴儿,你今年多大年纪了?” “十七。”邱晴淡淡答道。 “十七……是十七啊,十七……”女人十分餍足地笑道,“原来阿雨十七岁的时候,便大概是长成这个模样。” ……诶? 乙三仍站着门口,正目睹着这一场母子重逢,还在感叹母亲对儿子的深沉爱意,甚至因为邱晴能够生为人子而羡妒。猛然间听到这句话,他整个人都是一愣。 邱晴回过了头,静静看着他。 61疯子 在这一瞬间,乙三从自家弟弟眼中清楚看到了沉沉的痛楚与嫉妒,甚至还有一丝尚未来得及完全褪尽的恨意,但也就是在这一瞬间而已。 邱晴眨了眨双眼,很快便压下了自己那些不该有的心绪。 “母亲。”邱晴轻拍女人的手背,努力放柔了声音,“我今天给你带来了一个人……一个你一直都想见的人。” 乙三不知怎的,竟有些不知所措。 “过来吧,哥。”而后邱晴便如此唤道。 乙三暗想:这倒是他第一次将这个“哥”字唤出口。 那女人听到这句话,脸上透出一股茫然之色,仿佛一时间还听不出这话中之意。直到乙三的脚步也停在了床边,她才猛地回过神来,脸上那丝茫然顿时破去,转为激动的潮红。 乙三还在犹豫着是否要像邱晴那样握住她的手,她已经整个人扑来,试图将乙三揽在怀里,却困于脚镣,最终只牢牢抓住了乙三的双臂。她这力度很大,乙三被抓得有些生疼。 乙三又往前多走两步,让她将双手落在自己脸上。 女人的指尖起初带了颤,往乙三脸上摸了一遍,却还是不敢置信,直摸了一遍又一遍,她才像是终于从梦里走出来了似的,一下子呜咽出声。 “你……”乙三一时不知道该唤什么,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半晌才磕磕碰碰地道,“你别哭啊……” 女人摇了摇头,呜咽怎么也止不住。“阿雨!是我的阿雨啊!真的是阿雨啊!我的阿雨回来了!”她继续摸着乙三的脸,怎样也摸不厌,反反复复地摸着,口中则颠来倒去地说着,“我的阿雨活着回来了!我就知道!你会活着回来的!” 邱晴稍稍将脚跟往后挪了挪,不小心蹭出一点声音。他抿了抿,干脆走出了石屋。 乙三有心叫住邱晴,但那个应该是他母亲的女人一直牢牢抓着他,不让他有一点动作。这女人太激动了,刚才还在那儿哭,忽然又是一阵狂笑,分明笑着,眼泪却还连珠似的往下落。 “是啊,我回来了。”乙三只得先稳住她,用衣袖擦去她脸上的泪水。 “阿雨呀!”她絮絮叨叨地问,“你总算回来了!可你又为什么还要回来?” 乙三一愣。 女人的神情说不出是哭还是笑,“这里有什么好的?这里就是一块墓地!行雾山就是一块墓地,邱氏整个都是一块墓!所谓邱氏族人,就是困在这块墓里的的一堆行尸走肉,从生到死都得困在这里!阿雨呀,阿雨……你好不容易出去了,为什么还要回到这块墓里?” 难道自己不该回来?乙三一时被问得有点乱,又想起自己幼年遭遇过的种种,想到那种孤苦伶仃的滋味,心中竟无端燃起一种郁愤,“回来了又如何?我这么多年流落在外,难道不该找到我的家人问上一句为什么?……为什么只有我会流落在外?” “是因为我呀!”女人哭笑着答道,“当年是我把你给丢在外面的。” ……什么? 乙三怀疑自己可能听错了。 “是我想方设法把你给丢在了外面。”女人道,“你是我的儿子,怎么能也和我们一样,就这样一辈子困在墓里?不行的,你不能在这里,你得活在外面。” 乙三不禁摇了摇头,脑子乱的很。他曾经很多次想象过自己会流落在外的理由,比如幼年被人劫持,比如父母贫穷养不活他,比如其实家人早就不在了,又比如……但他从未想过,真相竟然是这样。 一个母亲,故意将自己甚至连路都不会走的幼子丢在外面,任其自生自灭? “阿雨呀。”女人仍旧拉着他的手,“你终究是顺利活下来了。” “……你也知道我很难活到现在吗?”乙三忍不住问,“你也知道,这二十年来,我有多少次差点就直接死在外面了吗?” 女人笑着道,“哪怕死在外面,也比活在这墓里好。” 乙三再度摇了摇头。原本他还有很多话想问,很多话想说,但忽然间,他又什么也不想问,什么也不想说了。 乙三踏出石室,寻到了在外等着的邱晴。 邱晴一直抱膝蹲在院中的假山之下,离得有些远,没有听见刚才的对话,“你们聊什么了?” “……她那么激动,能劝好就不错了,还能聊什么?”乙三道。 邱晴并未起疑,只是用一种混合了嫉妒与羡慕的目光看了他一眼,拍了拍衣摆,走在前面道,“接下来,我得带你去见见族长。别嫌麻烦,你这次既然是以邱氏族人的身份上的山,就必须得见族长。” “怎会嫌麻烦?”乙三暗道:等见到族长,有一些事情得问清楚一些。 两人出了自家大宅,行了约莫一盏茶的时候,眼中便望见邱氏族中一块宽广的平台。穿过这平台,便到了族长的住所。 早有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正站在门口等着。 乙三随邱晴向那老者行了一礼,而后邱晴便退到一旁。 “你就是阿雨了?”老者将乙三往内引去,“二十年没见了,老天保佑,你竟安安生生地长大了。过来吧,我们爷孙两人好好聊聊。” 乙三听到“爷孙”二字,并没有太过意外。老人的眉眼间与那被关在石室之内的女人十分相像,就如那女人与乙三那般相像。 “您果然是我的外公吗?”乙三问。 老者摸着胡子笑了笑,寻了个椅子,也叫乙三自行落座,“‘外公’啊……自从坐上这个位置之后,这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这么叫我。晴儿那小子自幼和我生分不说,就连你的父母,也许多年没叫我一声‘父亲’了。” “对他们而言,大概‘族长’比亲缘更重要些吧。”乙三道,“倒是我,在外面野了二十年,难免不懂规矩。” “孩子,何必如此说?”老者笑道,“不管在外面多久,你既然回来了,就还是我们邱氏的孩子。” 乙三问,“那我还能出去吗?” 气氛一时沉寂下来。 乙三笑道,“实不相瞒,我这次之所以来行雾山,只是为了帮别人取一样东西,怕是不会久留。毕竟我在外面过得很好。”他生来就是这么一股执拗的性子。那女人口口声声说他不该回来,他的反应便是“我凭什么不该回来”。换了眼前老者,这么一副他理所应当就该回来的态度,乙三自然又是另一种反应。 毕竟,他从未想过要在邱氏呆一辈子。 老者先是愣了一下,而后一笑,“你见过邱冰了吧?”见乙三疑惑,又补充道,“就是我那个不孝的大女儿。” 乙三这才知道自己的母亲名为邱冰。 “冰儿会和你说什么,我大概能猜到一些。她太偏激了,从小就这么偏激,都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还不知道收敛。”老者道,“也是我当年放在她身上的心思太少,以至于没来得及制止……唉,算了,当年的事情,再说也无益。只苦了孩子你。” 乙三听出这指的是什么事,忙道,“还请外公详细告知。” “你这孩子……好吧,那我就说与你听。”老者摇头叹道,“冰儿自幼就是个心比天高的人,不甘困守行雾山,三番四次试图离开。然而那些年里,因为刚好出了邱眉的事情,朝廷把我们盯得前所未有的牢,我们又哪里敢由着她闹腾?后来她长大了,结了婚,生了子,我们便都以为她该收心了,谁知她竟然……” 乙三苦笑着接道,“带着孩子一起逃走了吗?而那个孩子,就是我。” 老者点了点头,“谁能想到,生下第一个孩子之后,她的偏激比之从前居然有过之而无不及。以往她还只是自己一心想要逃走,有了你之后,她竟变得宁愿自己死,也要赶在仪式之前,将你送去外面。” “后来,她自然被你们给找了回来。” “对。”老者点了点头,语气中带了几分唏嘘,“如果我们不找,大雍朝廷就会拿着鞭子在后面赶着我们找。那时不比现在。那时候的敬明帝,可是年轻力壮得很。两位皇子也都健在,都是最为少年意气的年纪。” “你们将她找回来之后,便一直关在那石室内吗?”乙三道,“还有她的眼睛……” 老者道,“她既然犯下大错,必然会有处罚。” 乙三点了点头,又道,“你们只找回了她,却没找回被她带走的孩子。” “是啊,我们都被她摆了一道。”老者神色怅然,“当年她被我们围在了一处山崖时,怀中还抱着一个娃娃。然后,她眼看着再逃不掉了,竟然一把将那娃娃给丢下了山崖……” 乙三豁然抬起了眼。 “那时候那个娃娃的哭声,我到现在还记得。”老者阖上了眼,“我们都想不通,她怎么就那样狠得下心?也是因此,我们才都以为你已经不在了,自然不会再去寻找。直到现在,真真正正再度看到了你,我才明白:她当年所害死的那个孩子根本就不是你,那根本就不是她的孩子。” 乙三的手心渗出了汗。 他明白邱冰是如何做到的。这种手段一点也不难,她只需要找一户人家,将两个孩子掉包就好了。那户人家的孩子被她丢下了山崖,她的孩子则很有可能会被那户人家养大。 如果真的一切顺利,真的被那户人家给养大了,会如何?乙三忍不住面色发白,浑身都泛出冷汗。在这一个瞬间,他甚至庆幸起那场自己经历过却已经记不得了的大洪来。那场大洪彻底摧毁了那户人家,也摧毁了乙三鸠占鹊巢的可能,令他终究还是成为了一个孤儿,只靠着自己活了下去。 “你的母亲,就是这么一个女人。”老者笑着问,“她是个彻头彻尾疯子,对不对?” 乙三想要点头,却最终没有点头。 邱冰的所作所为令人发指,但不知为何,乙三竟觉得自己并非完全不能理解。邱冰做了这一切,甚至不惜害死一个最无辜的生命,只为了将自己的儿子给丢到外面。丢在外面了又如何?如果死在外面,难道真的不如活在邱氏?无论是邱冰的作为,还是她的想法,乙三都完全无法认同。然而那种决绝,那种不甘,那种不顾一切,又是乙三所能理解的。 老者通过他的目光,品味着他的想法,笑道,“你果然是她的儿子。” 乙三抬起头,与他对视。 老者再度阖上眼,“而我……也果然是她的父亲!” 说着,他振袖起身,声音徒然拔高,“她是疯子吗?她是,她自然是!但我也是!我们邱氏全都是疯子!几百年了,被困在这里几百年了,要如何才能不疯!” 乙三静静地看着他。 好半晌,老者才收了那副高昂的姿态,整个人却又突然萎靡起来。 “按照大雍数百年前替我们邱氏定下的规矩,你既然回来了,就一辈子别想再走。”邱氏族长老态尽显,一字一句,缓缓地道,“但阿雨……你是我们唯一在外长大的族人,你是我们唯一没有经历过仪式的族人……” 最后三个字,终于从他唇中艰难吐出:“你走吧。” “‘仪式’是什么?”乙三问。 族长勾起一副怪异的笑,“这是我们邱氏的秘密。” 62大乱将起 此刻在乙三的面前,摆着两条路: 承认自己邱氏族人的身份,真正踏入这块所谓的“墓”中,成为邱氏的一员。 抑或者扭头就走,假装自己从来没有到过行雾山,也从来没知道过自己的亲缘是落在这里,只是作为一个纯粹的外人,从此与邱氏再无瓜葛。 “若我不入邱氏,就无权打探邱氏的秘密。”乙三问,“你之所以不告诉我‘仪式’的事情,是这个意思?” 邱氏族长略带悲哀的看着他,“你既然要走,自然应该了无牵挂的走。知道那种事情,对你没有好处。” “我不走。”乙三断然道,“我改主意了,不走了。” 老人抬了抬眼,并没有显得太意外,只是叹了一声,“何苦呢?我们都已经没了别的活路,你却还有。若只是为了一点好奇心……” “如果是在你和我说那些话之前,我走了,也就走了。”乙三打断了对方,“但我现在已经知道了这么多,也见过了自己的父母以及你,听说了母亲曾经做过的事情,更明白了我血液里流的是何种血脉。我还能一走了之吗?” “就算如此,你也不必让自己一生都困在这里。” “要不了一生的。”乙三笑道,“大雍困了邱氏数百年,总没办法一直困下去。你也知道,邱氏总有解脱的一天,不是吗?这数月来,邱晴做了那么多事,不就是为了让那一天快点到?我就算被困在邱氏,至多也就是数月之期。与我那偷得自由的二十年相比,这算得了什么!” “数月?”老者摇了摇头,脸上神情有些无奈,“你这娃娃,倒是会想当然。是啊,要真顺利,或许连数月都要不了。但这数百年来,你以为我们就看到过这一次机会,就努力过这一次,就押过这一次注?只不过以前我们都押错了,谁知道这次是不是对的……若是又错一次,谁知道下次再有机会时,又是多少年后?” 乙三笑容不减,“外公,凡事未想胜先想负,虽谨慎有余,却未免失了锐气。” 老者一愣。 “既然要赌,赌的就是一个‘胜’字。”乙三道,“不然还赌什么赌?连自己都不想着自己一定会胜,老天又凭什么会站在自己这边?” 老者若有所思了片刻,而后苦笑道,“终究是少年意气。” 乙三没再尝试说服,只问道,“哪怕是在这行雾山内,也该有办法与外界传递消息吧?” “自然是有。” “有就好,那我便赌了。我知道我是一定会胜的,反正我也输不起。”乙三问,“现在可以告诉我何谓‘仪式’了吧?” 老者看了他半晌,最终只能叹道,“这个倔孩子。” 他领着乙三到了屋外的广场,伸手一指,“这便是举行‘仪式’的地方。每一年,大雍朝廷都会派下数位天使,将我们邱氏所有的族人都集中在这里。” 乙三等着他继续说,他却忽然停顿下来。 半晌后,他才道,“你既然从山下过来,应该听说过邱眉的事情。” “魔尊之妻,如雷贯耳。”乙三道,“可惜红颜薄命,没几年便病逝……” “你真以为她是病逝?”族长笑着问。 乙三悚然一惊。 “虽然自从她叛族之后,我就与她再无联系,但……”族长道,“我猜猜看,她在头一年里应该还是颇健康的,一年之期一过,便骤然倒下了吧?等闲的,这里大抵就直接死了,若是有人愿意拼命拿灵丹妙药续她的命,还能再续个几年,但最多也不会超过五年。你看,我猜得对不对?” 乙三沉默许久才苦涩地道,“正是如此。” “她早就知道会这样……明明早就知道会这样,却还是叛族了,就为了一个男人。”族长叹道,“也真是个痴儿。” “这就是‘仪式’?”乙三问。 族长点头,“没错,这就是‘仪式’。” “正是因为有‘仪式’在,虽然我们每年都有人下山,但除了那么一个痴儿,没有敢在尘世间呆满一年的。”族长顿了顿,又道,“下次的‘仪式’,就在两个月之后了。你若是后悔,只要在那之前,就还来得及。” 乙三不言。 等告别了族长,再度与邱晴回合,乙三心中还是沉得像揣了一块巨石,轻易平复不了。 邱晴见他脸色不对,“族长与你说了什么?” 乙三摇了摇头,故作轻松道,“不过是些家常。话说回来,我听说邱氏族人下山都只有一月之期,你这次却多耗了好些月,不打紧么?” “一般是一个月,但朝廷那边最近管得松了,小心些就能不让他们发现。”邱晴不知其意,随意道,“但也还好就这几个月,若是再多几个月,便麻烦了。” 乙三印证了自己的猜测,叹了口气,又问,“你与那大雍的安宁公……皇子,达成的是什么协议?” “他找我们要了一具人偶。”邱晴答道,“还有不到一个月就该交付了。” 一个月啊……乙三想着,忽然顿住了脚步:上次祁爱白来信,说了与安宁公主的婚期,可不是就在一个月之后吗? 乙三原本想着到时候就算不搅局,也绝对要亲自从头到尾盯得严严实实,现在可好,赶不回去了!这可真是糟糕……得赶快去一封信,让祁爱白自己多加小心才行,千万别让那人妖假戏真做了…… 等祁爱白收到信,已经离婚期不到半个月。 他将这信翻来覆去看了几遍,心中明白乙三在紧张些什么,不禁暗笑。郑匀陌究竟会不会假戏真做,这码事,自从上次与他说开之后,便再也用不着谁来担心了。 打从那天起,大概是因为已经绝了为早逝的姐姐物色姑爷的念头,郑匀陌对祁爱白的态度一落千丈,别说以前偶尔会有的讨好与卖乖,连戏弄都没了。再加上郑匀陌最近往死里忙,若不是见祁爱白好歹算是个熟人,平日里怕是连招呼都懒得打一声。 不知道的都以为郑匀陌是在忙婚事,知道的才明白他忙的是大事。 祁爱白不禁缩了缩身上的细袄:相比之下,他更担心郑匀陌会不会翻脸不认人,大事办着办着,就随便把他给炮灰了…… 随着婚事一天天临近,郑匀陌越发不见人影,祁爱白的担忧也就越重。 还好距离经脉重塑已经过了大半年,祁爱白现在也勉强有了些自保之力。 如此,便到了婚期当日。 一大早祁爱白便被人从床上拖起来洗漱打扮,新郎服穿着大红花带着,出门骑着高头大马,领着浩浩荡荡一行人开往了公主府。 祁爱白头一回成亲,完全两眼一抹黑,什么都不懂。还好他也不需要懂什么,事事都有人专门打点,他只用跟着混就好。 祁爱白也对这门婚事毫不上心,本就是做个样子,自然乐得一路都跟着混。一众人马见他如此本分,不懂就是不懂,绝不随意指点,也都乐得让他跟着混。 行了小半个时辰,祁爱白混到了公主府门口。又混了大半个时辰,新娘混上了轿。回到驸马府,又是一番混来混去,混完这礼混那礼,一连整整好几个时辰,混得天都黑了,祁爱白才混完最后的夫妻对拜,总算混入了洞房。 祁爱白在洞房里捶着腰:原来结婚是这么遭罪的一件事情!一路跟着混都这么累,别人真正亲力亲为用心结婚的该被折腾成什么样哟……当然,或许是因为他这次当的是皇帝家的女婿,所以才特别遭罪一些。 他找个板凳坐下歇着,抬眼望着床边坐着的那个盖着红盖头的人。 “公主?”他试探着唤了一声,对方理所当然没有搭理。 祁爱白又捶了捶腰,总算觉得没那么累,刚想起身走两步,门外却忽然闹腾起来。 祁爱白暗道:莫不是闹洞房? 回答他的是一声惨叫,紧接着便是一道热血浇在了洞房的门上。 祁爱白抽了抽嘴角,眼看到一柄尖刀从门外捅入,连忙向后一跃,房门却已经被一把劈开,一个黑衣人冲了进来,横刀便向他砍去。 祁爱白一退再退,右手往腰侧一握,却握了个空。祁爱白暗骂一声晦气,他居然忘了自己此时没有带剑……谁他妈会在洞房里带剑啊! 还真有人带了。 祁爱白堪堪退到床边,忽然从斜里刺来一剑,帮他架住黑衣人的刀锋,再一挑一扫,寥寥数招,看起来并不如何,却轻易刨开了那黑衣人的肚子。 祁爱白侧头,看到床边“新娘”正撂下自己的盖头,冲着他微微一笑。他早知道这新娘九成九是个替身,却没想到还是个熟人。 “乙七姑娘。”祁爱白打了个招呼,“居然是你来帮忙吗?” 乙七将地上的尸体甩过去赌住门,回头笑道,“本来我是不想来的,是我们家老三来了封信,说他自己走不开,特地托我来照看你呢。” 祁爱白点了点头,心中一暖。 乙七将门堵好,脱下大红嫁衣,露出里面的黑色劲装,又从床底拖出一个巨大的布包,竖起来摆好,竟有一人高。 “这是什么?”祁爱白好奇。 “从邱氏运来的。”乙七说着解开布包,“可神奇的,平常人难得一见。” 布料落下,祁爱白刚看到那玩意露出一个头,便被乙七拖着从窗户后一跃而出。 一个头已经足够让祁爱白看出来了,“人偶!安宁公主的人偶?” “正是。”乙七笑着答道。 两人跃上屋顶,四下一望,周遭已经被不知哪方人马给围了个严严实实。另有一批人马从各处赶来,试图杀入重围。 紧接着,洞房之门被猛地推开,竟是之前那个人偶从里面冲出。 祁爱白仔细地看着那人偶的动作,越看内心越是叹服:如不是自己事先知道,绝对看不出这是个人偶,竟与生人一模一样,如此活灵活现。 “公主!”其余人自然也看不出这是人偶来,一时间惊呼声此起彼伏。 这人偶如同黑夜里的明灯,顿时吸引了所有人的视线。 有些人拼了命向它冲去,想要救下“公主”。有些人也向它冲去,却是想取“公主”的性命。比他们更快的,是一柄飞来的匕首,径直扎入了人偶的胸口。 “公主!!!”惊呼声顿时化为悲号。 人偶摸了摸胸前刀柄,脸上活灵活现地透出一种人之将死的茫然之色。它凭着余势向前行了数步,脚下的地里却忽然冲出一道雷火,将它整个人点燃。 “世上再无安宁公主。”乙七淡然道。 “世上‘终于’再无安宁公主。”祁爱白的语调中多了些唏嘘,“她早该安息了。” 63出逃 一时间,驸马府内爆炸四起。那一丛点燃木偶的火焰,在诸多被爆炸引发的雷火中只是毫不出奇的其中一处,却牵动了众人的心魄。 “公主!”许多人想要靠近,却被汹涌的火焰给逼得自顾不暇,陷入一团混乱。之前那些黑衣人倒是趁机四散而去。 趁着这混乱,乙七拉了拉祁爱白的衣袖,指了指屋后的通路。就在两人打算趁乱逃出时,屋前忽然又穿来一个人的呼喊之声,勾起了祁爱白的注意。 这个略为清亮的声音,在一片“公主”来“公主”去的惊呼声中显得异常突兀。不仅是因为他语调中的悲怆远甚众人,更因为他口中所喊出的那两个字——“姐姐!” 随着这声音出现在众人视野之内的,是两个骑着高头大马的人。 其中一个祁爱白虽然不熟,却也认得出来:周家长子周恒江,前皇后周潇潇与小周妃周念儿共同的长兄,郑匀陌的舅舅,亦是朝廷的兵马大元帅,羽林军总统领。之前冲来的那一方试图救出“安宁公主”的人马,便是他手下的兵士。 另一个,却是名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的男子。那道呼喊,自然就是他所发出的。 “不!姐姐!”他悲号着,抽出腰间利刃,以一副人挡杀人佛挡杀佛的气势,一路冲至那道包围着人偶的火焰之前。马匹惧火,他便干脆从马背跃下,以血肉之躯冲向那火焰。 “殿下!”周恒江紧随其后,牢牢抓住他的双臂,“殿下节哀啊!” 羽林军众兵士中起了一阵骚动。他们都看清了那男子的脸:分明与安宁公主一模一样! 祁爱白自然也认出,那正是郑匀陌。 “好演技。”乙七在旁不咸不淡地道了句。 “为什么会这样?”郑匀陌以手覆面,嚎哭不止,“姐姐,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了舅舅,好不容易才有机会来见你一面……为什么会这样!” 祁爱白本还想再听下去,乙七却又拉了他一把。另有一人从后院绕了过来,正藏在墙根处朝他们两人招着手,却是那小丫头乙二十八。 当祁爱白两人于与乙二十八会和时,周恒江正在那边向众军士高声解释着什么。 大抵就是当初大皇子身亡、周后被废、周家失势、小周妃亦失宠之时,郑匀陌遭了奸人毒害,虽侥幸未死,却险些将小周妃吓出了失心疯。小周妃担心无法再保住这个儿子,遂甘愿冒欺君大罪,偷偷将郑匀陌送出了宫外,交于普通农户家抚养。直到最近这些年,小周妃又得了宠,才向敬明帝坦诚了当年的欺君之罪,跪地求恕…… 祁爱白忙着跑路,只听到了这两耳朵,后面的剧情便不知道了。但猜也能猜得差不多:无非是敬明帝原谅了小周妃,派周恒江去接郑匀陌回宫,郑匀陌听说今日是姐姐大喜之日便想先见见姐姐,却刚好遇到这桩惨事吧。 “这些话说出来,能有多少人相信?”乙二十八悄悄撇了撇嘴。 此时三人已经潜到了驸马府之外。祁爱白笑看了她一眼,“他们只是需要一个理由罢了。至于这个理由究竟会有多少人相信,并不重要。” “对哦,毕竟周将军手上有兵!”乙二十八装模作样地点了点头,“故事编得再好,也比不上拳头硬嘛!” 祁爱白笑着摇了摇头,乙七领着他们寻到了藏在小巷里的一辆马车。 踏入马车之后,祁爱白忽然又想起一桩事,向乙二十八问道,“之前那飞刀,就是刚好击中人偶胸口的那个,是你扔的吗?” 乙二十八还没来得及回答,乙七便在前面笑道,“她?她倒是想,可她有那个本事吗?” 乙二十八扭过头,冷哼一声。 “是大姐头出的手。”乙七告诉祁爱白。 大姐头?祁爱白愣了一下。 说曹操曹操就到。他们刚刚说完这事,就见前方屋顶上一道人影飘来,正是乙一。 以前几次见面,祁爱白都只见过她一身红衣的模样,此时第一次见她穿黑衣,少了几分艳丽,却多了几分沉稳。 “快走吧。”乙一道,“待会还有更多人马过来,再晚就走不掉了。” 乙七侧身将她让入车内,驾车而行。 因为乙一的到来,马车内的气氛徒然僵硬了几分。乙七对她有些打从心底的不喜,乙二十八与她的关系也谈不上好,至于祁爱白……哪怕只是与她面对面坐着,都觉得尴尬。 好半晌,祁爱白才摸了摸鼻头,忍不住问道,“你也是被……拜托来的吗?”话一出口,祁爱白不禁更尴尬了。其实他也不是特别介意乙三有没有特地拜托过她,只是没话找话罢了,然而…… 乙一淡淡看了他一眼,又扭头看了看驸马府的方向,“是主人说不愿意欠那人的人情,命令我来的。” 祁爱白松了口气。 “但也有人特地写信来拜托过我。”乙一又道。 祁爱白一口气又徒然提了起来。 “是邱晴公子。”乙一道。 祁爱白:“……” 在此时此刻,他究竟该先庆幸乙三和乙一没联系,还是该先好奇一下为什么邱晴和乙一会有联系?截止上次离开旻迦为止,他记得邱晴和乙一的关系一点都不好啊,毕竟曾发生过那种事情…… “说到邱晴公子!”乙二十八忽然来了兴致,在祁爱白耳朵边悄悄道,“祁哥哥你知道吗,邱晴公子喝醉之后,会自己把自己脱光呢!” 祁爱白:“…………” 乙一咳嗽一声,神色微妙:天知道为什么流言会转向这种奇怪的方向,她分明只是和邱晴解释了一下那晚上是个误会,其实他们什么都没发生,只是都喝醉了而已。 当然这个解释是不真实的。虽然他们那天晚上确实什么都没发生,但乙一并非只是喝醉了那么无辜,而是故意造成了那种误会。只是后面的发展不如人意,乙一试图悬崖勒马,才找了这么个蹩脚的解释。 结果邱晴轻易便相信了。不仅相信,还很懊恼自己的酒后失态——他真的相信自己会在喝醉之后脱光自己——险些污了乙一的清白,对乙一居然丝毫不责怪自己还四处努力澄清那是个误会而感动不已,而后将乙一当成了莫逆之交。 每次想到这事,乙一都莫名愧疚。 马车继续向前行着,乙二十八在车里坐得腻味,干脆挑开帘子出去陪着乙七。 车内便只剩下两个人。乙一忽然问祁爱白,“你一点都不担忧吗?” “什么?” “‘安宁公主’在与你成亲的当夜没了命,你却逃了出来。”乙一道。 祁爱白想了想,认命道,“我估计郑匀陌那家伙会直接图省事,说我也一起死了。” “那你还这般无所谓?” “没办法啊,胳膊拎不过大腿……”祁爱白无奈道,“总比真死了好。” 乙一皱了皱眉。她见不得祁爱白这种没点志气的模样,想不通为什么乙三会喜欢这种人。 “你在这世上走一遭,图的是什么?”乙一问他。 祁爱白忍不住陷入了沉思。人活一世,求的不过是一个舒坦自在、问心无愧,为什么一定要图什么? “你又图什么?”他问。 她一愣。 “我并不是想和你针锋相对。”祁爱白一问出口就发现自己唐突了,忍不住解释道,“我只是好奇……” 解释到一半他又闭了嘴。好奇什么?无非是好奇乙一曾经做过的事情。这个女人做过的太多事情,都令祁爱白无法认同更无法理解。但这终究不是他该问的。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那些事情我做得确实不对。”面对这疑问,乙一果然显得不大高兴。 两人因此而沉默了许久。 许久之后,乙一却回答了。 “我想……”她磕磕碰碰地道,“我想……活得像个女人。” 马车一晃,祁爱白险些栽到车底下去。 乙一咬着牙,对他的反应十分不满,“我也不过是想找个男人,想要有一个男人能将我捧在手心里疼爱罢了。我本来就是个女人,这种追求难道很奇怪吗?” “不奇怪,一点都不奇怪。”祁爱白揉着被车身撞疼的脑门,暗道:奇怪的是你追求目标的方式。 “我本以为殿下会是我的那个男人……”乙一忽然间陷入了一种自怨自艾,“但他不是。所以我只能想方设法再去找其他的男人,但他们都不是!” 祁爱白忍不住又想:其实这个目标还是有点奇怪的,你不觉得它和你一点都不搭调吗大姐? “为什么一定要依赖一个男人?”祁爱白问。大多数女人找男人是因为喜欢,但是乙一显然并不是,至少她就对邱晴没有那种感情。也有些女人找男人是因为她们自己生存不下去,必须依赖一个男人,但乙一显然也不是,说实话祁爱白觉得她已经足够让男人来依赖了。 “我知道你想活得像个女人。”祁爱白道,“但活得像个女人,和找一个可以依赖的男人,这两者有什么必然联系吗?” 乙一皱眉,“不然呢?” “呃……”祁爱白摸着鼻头,“你知道我有个妹妹吧?” 乙一:“……” “我觉得女人像她那样,挺好的。”祁爱白诚恳道。 乙一扶着额头:像个母老虎吗? 但她又忍不住在心底一笑:是啊,也有女人是可以活成那样的。 片刻之后,马车已经将京城彻底甩在了身后。乙七和乙二十八进来休息,换了乙一出去驾车。中途祁爱白也想帮忙,但三个女人一概叫他不要碍手碍脚。 祁爱白继续回车内躺着,略感受伤。 “我们要回旻迦。”乙七向祁爱白道,“你要去哪?我们可以载你一程。山南祁氏?玄剑宗?” “行雾山,邱氏。”祁爱白道。 乙七一愣。 “稍微远了些……”祁爱白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你们还是中途把我放下吧,我自己想办法过去。” “不,你倒是提醒了我。”乙七想了想,皱起了眉,“老三现在一个人在那,我们是该过去看上一看,说不定还可以帮上什么忙。” “怎么?”祁爱白一惊,“难道有什么不妙?” “邱氏几百年受制于大雍朝廷。”乙七摇头苦笑,“现在朝廷出了动荡……你说呢?” 此言一语成谶。 十余日之后,祁爱白数人还没有赶到行雾山山脚,便有一行人杀上了邱氏。 他们是此番庙堂争斗的失败者,却掌控着邱氏的命门。 64邱氏保卫战 行雾山东面不远,有一处临海的小镇。祁爱白等人在这小镇中意外遇到了两个熟人——竟是正在云游途中的许云与肖灵。 肖灵异常惊喜,“爱白!真巧啊,上次分别时还听说你打算去旻迦,原来已经回来了吗?你们现在又是要去哪?” 祁爱白看着他们两人明显被晒黑了一截的肤色,神色复杂地道,“我足足有半年没能联系到你们……” 肖灵不好意思地咳嗽了一声。许云在一旁道,“我们之前云游到东海一带,见到有船家准备出海,便跟着去见识了一下,没想到会耽搁这么久。” “海上太可怕了。”肖灵心有余悸,“风浪一起,再好的身手都没用,没有葬身海底真是运气好。” 祁爱白笑着摇了摇头。他从以前就一直羡慕这两人结伴行天下的自在洒脱,时隔半年再见,没想到他们竟然连海都出过一趟。 他们寒碜了片刻,祁爱白有路要赶,许云肖灵也打算继续云游,便匆匆挥手告别。 祁爱白返回马车处,却见另三人都神色怪异地看着他。 “我们不是得赶去行雾山?”祁爱白茫然,“不急着走吗?” “刚刚的那两个人,我看着都是高手。”乙七含蓄地提醒道。 乙一则不怎么含蓄地瞪了他一眼,“我们去行雾山是准备干嘛的?” 他们去行雾山是为了帮忙对抗可能出现的敌人,而对抗敌人需要高手……祁爱白这才转过弯来,拍了拍脑门,赶紧又去将还没来得及走远的肖灵许云给追了回来。 马车宽大,多加两人也不显得拥挤。 片刻后,祁爱白总算将最近所发生的事情给交代清楚了。 “乙三是邱氏族人?你已经和安宁公主成了婚?安宁公主在和你成婚的当晚被人杀了?不,被杀的那是个人偶,安宁公主其实是皇子,而且现在正在造反?”肖灵颇感难以置信,身边的许云也是一脸“不是我不懂,是这个世界变化太快”的神情。 祁爱白严肃地点了点头。 “不过半年没有上岸,居然错过了这么多事情!”肖灵扼腕,“看来以后还是不能随便出海。” 许云看着他:你确定你还敢出海? “我们也不确定邱氏究竟会不会有事,但从上次他给我的来信上看,确实有可能不妙。”祁爱白道,“好不容易见面,就拉你们来帮这个忙,实在过意不去。” “过意什么不去?我们与那乙三虽然谈不上交情很好,也算是同生共死过的。”肖灵止住他的话头,“别说是你开的这个口,就算你不开口,我们能帮也绝对要帮。” 祁爱白没再说什么,只在心中笑着道:有朋如此,夫复何求。 “关于邱氏的那个‘仪式’,”许云在一旁问,“乙三有在信上好好解释过吗?” “说得不是很详细。”祁爱白犹豫着道,“但他提过魔尊夫人……”当年的魔尊夫人邱眉,便是许云的亲生母亲。 话说到这里,祁爱白便没再继续,许云也没再问,只是阖起眼在一旁沉思起来。 数个时辰之后,一行六人总算到了行雾山山脚。乙七顾虑着一路的机关,首先让飞鸟带了封信上去,想要乙三找人来接。 等了许久,他们始终没有收到回应,只得先试着自行上山。 入山没多久,眼前的情况便令他们脸色一变。那些邱氏用来自保的机关,本应好好掩藏在山间,此时竟被人尽数翻出,残破地摊在路边,满目疮痍。 “已经有人强行闯了进去。”乙一俯身按了按脚下的土,“人数不少。” 闯入邱氏的,是小半支逃亡至此军队。他们本是现任国舅萧家制约前任国舅周家的的一大筹码,驻守于京城近郊,和羽林军遥遥相对。结果周家和郑匀陌借着‘安宁公主’被刺身亡的由头忽然发难,打了萧家手下诸势力一个措手不及。 若只是些残兵游勇,自然不会对邱氏带来什么威胁,他们也压根不会想到要来邱氏。 然而,在这些残兵游勇之中,偏偏夹了一个有身份的人物——敬明帝和肖后的孙子,两年前亡故的前太子的儿子,郑克天。 郑克天这个人,脑子身手都不行,他的身份却偏偏能让他知道钳制邱氏的手段。 他在被周家人逼得逃出京城之时,身旁特地带了一个人。别人都不知道那个人是做什么,只知道那人来自苗疆,常年都会在腰上别一个碧绿色的笛子。 踏入行雾山之时,郑克天便命令那人奏响了笛子。 此时乙三正同邱晴在家吃着饭,山下笛声一响,还传不入邱氏众人的耳中,邱晴便忽然往旁一歪,手中米饭撒了一地。 乙三赶紧丢下碗筷扶他起身,只见他脸色苍白、神情痛苦。 “头晕……”邱晴浑浑噩噩地道,“哥,头晕……还疼。” 乙三起初以为他只是忽然身体不适,出了门想找人给他看看病,却见满街的族人都已经站不起身。乙三这才发现事情不对,连忙跑到中央那平台处,寻到屋中的族长。 族长自然也中了招,正艰难地试图爬出门口。 “外公,”乙三冲过去,将他扶起来背在背后,“这是发生什么了?……莫非是‘仪式’?” 族长苦笑道,“所谓‘仪式’,其实是下入我们体内的一种蛊。” 乙三皱了皱眉。他早猜出“仪式”不是毒便是蛊,并不显得意外。然而,这是蛊,可比是毒要麻烦多了。如果是毒,朝廷最大的手段也只是不给他们解药,让他们时间到了自然病发。是蛊,却可以像现在这样,随意操控。 “可知有什么办法?” “现在这情况,是有人在千里之内吹响了碧蛊之笛。”族长咬牙,“会这种笛艺的人不多,这么多年传下来已经凤毛麟角。得杀了他。阿雨,杀了他!” 乙三并没有马上应承下来。他想得更多一点。 之所以有人朝邱氏下手,必定是朝廷那边出了动荡——他很快就意识到,安宁公主成事了。 这种情况下,来邱氏的绝对不会只有吹笛者一人。若是他们将吹笛者藏在山下,又派其余人来对付这群中蛊之人,又该如何? 乙三想着,将族长送入了一处温暖的室内,放在床上好好安置一番,“我先下山去探一探。” 族长点了点头,只说了一句,“万事小心。” 乙三向来擅长轻功,往山下飘了不到半个时辰,视野中便望见了那些人马。粗略一数,便至少是数百人,算上后面可能还有的那些,怕是上千也说不准。乙三喉头一阵发干,忍不住无声苦笑。 他边急急往回飘去,边翻来覆去地想:怎么办?究竟该怎么办! 当然,如果乙三弃邱氏于不顾,完全可以保住自身。然而如果他真那样做了,曾经在族长面前说过的那些话不全都成了笑话?他不会那样选的,他的自傲不允许他那样选。乙三只能选另外一条路:保住邱氏,从那成百上千的敌人手中,保住整个邱氏! 如何保住?找到那个吹笛人偷偷杀掉?不,对方是有备而来,最重要的吹笛人不可能不受到保护,不会让他轻易得手的。 那么,他究竟该如何做? 一只脚再次踏入邱氏之前,乙三打定了主意。 既然他没办法从重重保护之中偷偷取吹笛人的性命,便正大光明的相抗吧,与那成百上千人正面相抗。 将对方全数歼灭!看对方还能拿什么去保护那吹笛人! 这个想法看似疯狂,却并非不可能。 这里是哪里?邱氏。 在邱氏的地界,没有不可能。 乙三计算着时间。他的轻功卓越,从下山到遇到对方花了半个时辰,对方那么多人要上山,一路还得清除机关,所花的时间必定是他的数倍。算上返程所花费的那半个时辰,再算上些余裕,他还有大约一个多时辰来准备。 太短了,一个多时辰真的太短,但他必须做到。 邱氏族人虽中了蛊,有些身强力壮的却已经适应过来,渐渐能够慢吞吞地动弹,乙三便拜托他们将所有族人都集中于平台之后的那片房屋。 乙三刚来邱氏一个月,可以说毫无威信,但现在只有他还保留着自由的身手,别人只能听他的。 而后乙三又找到了族长,亲自将他背去自己所说的地方,一路上询问了邱氏各处机关安放的位置。其实有许多信息,乙三已经暗自收集过其中许多,但总不及族长说起来这么详尽。 消息令乙三很满意。邱氏是造机关的大家,哪怕不足十岁的小儿都会做一柄精巧的连弩,各种武器每户人家里都堆积成山,光是被当做练习作品的弩箭都可以直接凭重量将那些人砸死。 更别提那些被族中大师们特地造来守护邱氏的利器了,简直就是人间凶器。 乙三首先跑到仓库,将一台沉积许久的人间凶器搬到了邱氏入口。这是上上任族长所造的弩机,因为太重被拆分为了数块。幸好乙三来到邱氏后的这一个月没闲着,恶补了各种机关知识,凶器的拼合才没有拦住他。 随后是上任族长所造的地雷,上上任总师所制的滚钉,上任总师…… 这一折腾,已经是近一个时辰过去了。 乙三藏在仓库旁的一间空屋中,身前一柄千里镜,手旁是各种机关的控制器,玲琅满目、应接不暇。他在身上擦掉了手心的汗,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千里镜。 又过了一盏茶时间,千里镜中终于出现了人影。 千米,百米,五十米……还不够。 十米,五米,三米……很好,就是这里! 乙三触动了一处开关。 隐藏在石栏之后的弩机应声而动,猛地喷发出密密麻麻的箭雨。 走在最前的那些人甚至还没反应过来,便已经被射成了刺猬。后面那些人也没讨得好——这弩机的射程足有数百米! 一时间,只见死伤遍地,哀嚎遍野,血流成河。 乙三看着千里镜中的景象,嘴角勾着一抹笑。 65一己之力 那众多敌人被箭雨打了个一团乱,连忙向后退去。 这箭雨虽然猛烈,却没有持续太长时间,仅仅片刻之后便不得不停歇下来。乙三通过千里镜大致估算了一下,这一波大概只干掉了不足百人。毕竟对方刚从山下上来,稀稀拉拉的一长条,站位疏散,许多人压根没来得及走入射程。虽然这个效果不尽如人意,也该知足了。 敌方众人不敢再靠近,在射程之外聚集起来,似乎正讨论着什么。 乙三看准时机,触动另一处开关。 顿时,“轰”“轰”“轰!”阵阵巨响连绵不绝,震耳发聩。隔着千里镜,只能看到一阵烟尘弥漫。 片刻后烟尘散去,露出一地焦黑残肢。 乙三笑了:他特地将地雷埋在弩机射程之外,等的就是此刻。 这一波的效果异常显著,至少了结了数百人的性命。哪怕幸存者也是狼狈至极,躺在地上哎哟哟地直叫唤。 一切还没有结束。乙三两指又是一动,便是数个滚筒从高处往下砸落,个个外围都布满了可怖的密刺。 不少幸存者当场青了脸色,赶紧四散跑开,稍慢一步就被那些钉筒追上压过,带出一片血肉模糊。 不等他们歇口气,林中又猛地飞出许多利刃,在众人之间回旋着,收割着性命…… 一个敌人的头颅被割下,又一个敌人的双脚被斩去……乙三在千里镜后看着这一切,嘴角始终勾着笑,神色却半点不见轻松,始终那样凝重。目前为止,似乎一切都很顺利,乙三手心的汗却越渗越多。 弩机带走了数十人,地雷带走了数百人,钉筒和飞刃各带走了百来人,敌方已经失去了约莫一半的战力,但还有一半! 然而,乙三这边,能用的凶器已经几乎都用了。 乙三离开了千里镜,稍稍向后靠着,仰头舒了一口气,强行令自己的心情平静下来。邱氏的力量不止这么点,还有更多的可怖武力正在仓库里积着灰。但在刚才那有限的一个时辰里,乙三只能做到这个地步。 他稍稍将双目闭紧片刻,然后再度睁开,重新看向千里镜。 敌方已经发现了攻击的停歇,却不敢再聚在一处。 郑克天躲在数里外,吊着嗓子嘶吼着,“你们这些窝囊废!都在搞些什么!连个人影都没看到,就被弄得这么狼狈!”他又想起这群“窝囊废”是自己现在唯一还能依靠的势力,将剩下的骂声给咽进了肚子里,转而高叫道,“冲进去啊!只要冲进去就给你们十两银子,每个人十两!第一个进去的封王封侯,记从龙之功!” 在重赏之下,幸存者们又打起了精神,重新向石栏冲去。 乙三再度拨动了最靠近右手的那处开关,没有了初时的那些意气风发,却多了些疲惫之感。 他看也没看结果,将千里镜往脖子上一挂,又从屋中找出一柄长弓背在身上,捡起箭娄,推开门,遁入街道。 第一波建功的那弩机,在敌方众人再度靠近石栏之时,又一次发动起来,将剩下的箭雨一口气吐出。 乙三在房屋之间穿行着,听着惨叫声遥遥传来,暗自道:这就是最后了。 一个时辰的准备,换来了成千敌人至少半数的减员,他该知足了。 在这最后一波箭雨的打击下,幸存者们丧了胆气,彻底四散开来,却对那重赏还存着一份侥幸,继续向着石栏之内冲去。这次他们终于没再受到阻挠,却不敢放下心来,甚至不敢再一次聚集,只像盘散沙那般散入了街道各处。 乙三小心的掩藏着身形,靠近过去。他已经成功将敌人打散了,剩下的,就是在这盘散沙之间找到自己的目标,一举击杀。 他猜想,吹笛人肯定不会在这第一批冲入之人中,必定还藏在后面。 忽然间一个敌人从街道另一头冲过,意外发现乙三藏在屋檐之下的身影,险些大喊出声。乙三抬起长弓,一箭射中了那人的喉咙。 长弓并非是普通的长弓,箭也并非是普通的箭,它们聚集了邱氏最精湛的技术。一经射出,无形无影,静默无声,却迅如闪电,势如破竹。 无声无息地收割完这条性命,乙三翻身爬上屋顶,转移了自己的位置,又寻了个隐蔽处站起身来,抬起脖子上的千里镜。 许多敌人已经闯入了邱氏诸人的房屋之中。乙三面色平静,他早料到了这点。邱氏虽然已经数百年没有自由,却还有着雄厚的钱财积累,随便一户人家里都少不了金玉之物。这些,本来便被算入了他拖延地方脚步的计划之中。 乙三向着族外,小心翼翼地移去。 但意外总是会发生的,他遇到了一伙十余人组成的小队。 乙三抬起长弓,在他们靠近之前解决了五六人,而后抽出腰间利刃。那还是他惯用那柄机关剑,长短随意,可柔可刚,在群战中也算是有着优势。 他最终将这十余人全数歼灭,却没能阻止他们叫破自己的存在。更多敌人被引来。 乙三深深吸了一口气,招式不乱,应对着一个接一个的敌人。在他的前方,敌人又一次聚集起来。 当乙三终于杀破重围,已经是小半个时辰之后。幸好这场处于邱氏一角的骚动并没有引起郑克天的注意,围攻乙三的只是幸存者的其中数分之一。然而乙三无法歼灭这么多人,只能在杀出重围后选择逃走,小心翼翼地再度掩藏自己的身形。 他受了伤。敌方弓箭手的一柄箭贯穿了他的左肩,还有一柄剑割开了他的腰侧。乙三急急处理着伤口,不让滴落的血迹成为自己行踪的标记,心中已经是一片怅然。 那些人绝对不会眼睁睁看着他逃掉,就算寻不到他,也一定会将他的存在散播出去。每再往后推移一刻,乙三便会更举步维艰一分。 吹笛人的身影,却至今都没有发现。 他还是太自负了,太想当然,太高估了自己。 他凭什么以为自己能凭一己之力做到那种地步?不,乙三告诉自己:不是他想那么以为,是他只能那样以为。因为他只有一己之力。 乙三晃了晃脑袋,让自己重新燃起战意。但他失血多了些,视野已经有些模糊。 乙三重新翻上屋顶,面对前方,再度拉开了长弓。 他忽然之间改变了主意。他不该一心寻找吹笛人,对方那么多人,邱氏这么大,寻找一个人太依赖运气。他该做的,是杀敌。 敌方就那么多人,杀死一个是一个。 他多杀死一个,其余族人所要面对的就少一个。 就算没有找到吹笛人,没有令族人拜托蛊毒的控制,邱氏好歹还有那么多人,好歹还有一半能够动弹,他不该将自己的族人当成什么都做不到的小白羊。杀敌吧,尽情杀敌吧,如果他无法彻底消除族人们将要面对的威胁,至少也要拼尽全力将这份威胁减到最小。 减到最小之后的威胁,就是族人们能够面对得了的吗? 乙三想,这个问题或许已经没有思考的必要了。 他或许已经看不到结果。 乙三一次又一次地拉开那柄长弓,一次又一次的转移着自己的所在,渐渐地手心发了麻,腿脚也开始酸痛。 日头已经西斜,乙三不知道自己已经坚持了多少时辰。 又有一柄箭从他的腰腹处贯穿,又有一群人开始再他面前聚集。 乙三想,快要结束了。他很快就可以休息了。 忽然之间一声惨叫遥遥传入了他的耳中。 乙三一愣:现在这种时候,除了自己所在的这个角落,还有哪里能产生惨叫? 但这惨叫不仅发生了,还连绵不绝。 对面的敌人起了一阵骚动。 乙三抓住这个破绽,趁机逃出。他马上就要又一次活下来了。 敌人在他身后射出数箭,被他逐一躲过。只有那么一柄,擦过了他的小腿,钉入了脚旁的地面。 乙三身体一歪,滚入了身侧的小巷。 却没有人追击而来。 乙三回头向巷口望去,只看到一捧血从外面喷上了墙壁。 他按住自己的伤腿,撑着墙壁直起身来,一步一步向外走去。然后他看到了一地尸首,以及站在血泊中心的两个人,两个颇有些眼熟的人。 其中一个看到他,似乎愣了一下,而后脸上浮现出一种惊喜之色,回头喊道,“爱白!找到了,果然在这里!” 爱白?乙三想,这个名字可真熟悉啊,熟得像是刻在了心里一样,爱白……爱白,爱白……祁爱白! 乙三望着从街道另一端冲来的那个人影,徒然清醒了过来。 是祁爱白呀!是他日日思念的祁爱白啊!他怎么可以忘记……他怎么可以险些就再也见不到了! “爱白……”乙三发出连自己也没意料到究竟有多沙哑的声音,向着那个身影伸出手。他试着向那个身影跨出一步,整个人却向前栽倒。 祁爱白抓住他的手,让他倒在了自己身上。 “你……”他看着他一身的伤势,眼眶发红,紧紧咬住牙齿,“你怎么能把自己搞成这样?你……莫非……只有一个人?”祁爱白意识到乙三的处境,手都有些发抖。 乙三笑着抚摸上他发红的眼眶,“不,我还有你。” 66战后 祁爱白看着乙三这副模样,心中既是心疼又是后怕,隐约间还有些出奇的愤怒。他想要扶着乙三起身,但乙三浑身的伤,一不小心擦到一下便疼得直哼哼。 不知怎么的,乙三刚才分明还能动弹,一见到祁爱白便跟已经完全一点力气都没有了似的,直把自己整个人的重量都压在对方身上,站都站不起来。 祁爱白不敢妄动,只立在那儿不知所措。 那边许云和肖灵解决了剩余的敌人,回头便看到这两人这般模样。肖灵忍不住咳嗽一声,提醒他们注意场合,而后问道,“现在是什么情况?邱氏其他人呢?” 乙三将脖子上的千里镜取下来,递给他,又解释了一下蛊毒和吹笛人的事情。 肖灵抬起千里镜,转着身往四处望了一圈,转到一半忽然一顿,将千里镜放下片刻,眨了眨眼,再重新看去。随后他将千里镜递还给乙三,“你之前准备找的,是不是那群人?” 乙三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当即咽了一口血。 向前直走数条街道的一间房屋中,堪堪向外走出了约莫二十个人。其中被护在正中间的那个,手中赫然握一根碧绿色的笛子,还正吹奏着。 什么叫老天不公?这就叫老天不公! 还不等他将那口血彻底咽下,许云与肖灵两人便从他的神色中知道了答案,同时甩了甩手中的剑,向那群人笔直冲去,眼看着就要抢下这个人头。 乙三不甘心,一时间热血上涌,居然也跟着冲去。他倒还真迈开了几个步子,只是疼得脸色发白。 祁爱白赶紧追上。乙三斜靠在墙边,赶在他出言责怪之前,果断拉弓搭箭。 此时肖灵和许云已经冲到了那群人面前,两人双剑,招式精湛如行云流水,又兼配合精妙,片刻间已经将那群人打散,露出最里面吹笛人的身影。 “闪开!”乙三忽然大吼了一声。 肖灵赶紧往旁一闪。他边纳闷着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听话,边抬头一看,只感到耳旁一道劲风吹过,眼前那吹笛人的脑门上已经多了一个孔洞。一道血柱从那孔洞中飚出,吹笛人直直往后倒去。 “你想连我也一起杀了吗!”肖灵愤怒了。 乙三却没有听到这愤怒。他只顾着将那一箭射出,随后便两眼一黑,晕迷得干脆利落。 肖灵无奈,只得嘱咐祁爱白把乙三拖到个干净位置好好安置,自己则跟着许云去继续追杀那群逃兵。 祁爱白摇着头,嘴角一勾:看到乙三刚才那副拼着命抢人头的精神模样,他心中的担忧倒是去了不少。 他将乙三扛在肩上,向着对方晕迷前所提到的邱氏藏身处走去。越过邱氏中央的那处平台,便又看到了许多敌方的尸首。这里有乙三为族人们留下的最后一道防线。 有一名邱氏族人正尝试着从屋下地道中探出身来。这人起初只看到祁爱白,脸色顿时一变,而后看清祁爱白肩上重伤的乙三,这才连忙将两人给迎入了地道之内。 因为吹笛者已经毙命,邱氏族人们比之前好受了许多,蛊毒的影响却没那么快彻底消除。邱氏内的医师给乙三治了伤,又向祁爱白问了问外面的情况,听说有许多房屋被烧毁,脸上都是一片怅然。 “房子烧了就烧了,”有一人道,“人没事就够了。” 众人一听,都不住点头。 族长强撑身体走到乙三的身旁,拉起乙三的手背轻轻拍了拍,叹道,“好孩子啊……阿雨……真是好孩子啊……”他身旁跟着一位中年人,虽然没有说话,脸上却混杂着显而易见的疼惜与自豪。 祁爱白看着他们与乙三相似的面容,猜测他们就是乙三的至亲家人,躬身向他们行了一礼。 中年人本想避开这一礼,乙三却不知何时幽幽转醒,“父亲……” “阿雨!”中年人难掩激动。 乙三拉过祁爱白的手,向自己的父亲介绍道,“他是爱白,祁爱白。” 中年人意外于乙三说这句话时过于严肃的姿态,隐约中意识到了什么。 “他是我的……”乙三本打算继续介绍。 四周却忽然起了一阵嘈杂,有一人踉踉跄跄地冲过来,对族长与那中年人道,“不好了!邱晴不见了!” “邱晴?”乙三一惊,连忙想要起身,却碰到伤口,脸色疼得发白。祁爱白连忙扶住了他。乙三追问,“邱晴怎么了?” “我们也不知道他怎么就……”那人磕磕碰碰地道,“最开始他和我们一起被送来了这儿,我确定他最开始是在这儿的。后来……后来我撑不住了,也不知道发生过什么。直到刚才好受了些,才发现邱晴不见了。” 邱父脸色铁青,连忙询问四周,“有谁看到过晴儿?” 片刻后,有一人答道,“我之前看到了他,他是自己出去的。我问他出去做什么,他说要救人。” “胡闹!”邱父狠狠咬住牙齿,“救什么人?我们不都在这里吗!” “都在这里……”乙三呢喃着重复了一遍,询问道,“真的都在吗?” 邱父一愣。 “肯定都在!”四周有人答道,“我们每家每户都看了的,来了之后也对着族谱清点过,确实都在!” 邱父意识到了什么。 “也包括邱氏的‘罪人’?”乙三淡淡问道。 “这……都是‘罪人’了……”对方嘟噜到一半,忽然也是一愣。 他们都想起了那个人——邱冰。邱氏的罪人,邱晴的母亲。她亦是乙三的父母,但就连乙三也下意识的忽略了她。 “冰儿……”族长闭目叹了口气。 邱父一言不发,捡起了之前被乙三带过来的那柄长弓,径直走出密道。 “爱白,带我出去。”乙三道,“我得去找我弟弟。” 祁爱白无奈,知道他是个劝不住的执拗性子,只得再度将在背在背上。 等他们一出密道,其余人等便是一片嘈杂。嘈杂过后,又有不少人陆续走出密室,去仓库中找寻自己的武器。 邱晴与乙三的家在他们藏身之处的数里开外。邱父一路急急跑去,祁爱白与乙三紧跟其后。 最开始还只有邱父乙三祁爱白三人,到了家门口之外,便已经聚集了数十人。中途偶尔遇到几名落单的敌人,都被邱父与随后赶来的其他族人解决。 敌人放了火,这家中已经有一半陷入了火海。邱父蒙住口鼻,径直冲去关押邱冰的那间石室,遥遥便看到门锁已经被人砍坏。推门一看,里面一片血迹。 祁爱白和乙三跟着走到门口,看到了覆在石床上的那个身影。他们只能看到一个背部,一个被砍刀砍得血肉模糊的背。背影的主人趴在床上,收紧四肢,紧紧护着怀中的什么。 祁爱白感到乙三的双臂猛地一紧。 邱父走过去,将那背影翻开。那是邱冰。 邱晴被邱冰护在了身下,大抵了是吸入了过多烟尘的原因,已经晕迷不醒。邱父探了探邱晴的鼻息,然后将邱晴抱在怀里,一步一步走出石室。 “晴儿没事。”他对乙三道。 乙三点了点头。邱冰用性命护住了邱晴。 祁爱白拍了拍乙三仍然紧绷的双臂,试图给他一些小小的安慰。 片刻之后,众人都已经带着邱晴离开,乙三却仍停留在石室门口,祁爱白陪着他。直到火势渐渐蔓延过来,他们终于转身离去。 “她不是个好母亲。”乙三在祁爱白背上哑着声道,“自从我见她第一眼开始,我从来没觉得她是个好母亲。她明明亲手将我抛弃在了外面,丝毫不顾我的死活,却说那都是为了我。她明明在我不在的这二十年里,一直将邱晴当做我的替身,从来没有想过邱晴的感受,现在却又为了保护邱晴而死……她、她……”说到后面,乙三都有些语无伦次。 他告诉自己,他是不该为这个女人悲伤的。但他确实痛彻心扉。 祁爱白握住他的手,无声地劝慰。 众人在火势之外的一处屋中安顿下来。有些返回了那处密道,有些提着武器出去寻找敌人。祁爱白寻了张干净的床铺,将乙三放下。 “曾经有人对我说过一句话。”乙三忽然苦笑着道,“我都忘记是谁在什么时候说的了。大概是我第一次出完任务之后吧,有个人对我说:手上沾过无辜者性命的人,不管什么时候死了,都是应该的。” 祁爱白点了点头,“确实如此。” “是吧。”乙三呼出一口气,“她手上就沾过。” 乙三想:所以我不该为她而伤心。 “你手上沾过吗?”祁爱白问。 乙三顿了顿,苦笑道,“那句话本来就是对我说的……我自然沾过。” “所以就算你什么时候死了,也是应该的。”祁爱白道。 乙三抬眼看着他。 他话锋一转,“但你若真死了,我必定悲痛欲绝。” 乙三一愣。 “什么该不该死的,都是旁观者的看法。对也好,不对也好,至亲哪能有不伤心的?”祁爱白握着他的手,“没有任何人是真正该死的,没有任何的人死能不引起一点悲痛。哪怕全世界都拍手叫好,只要有一个人愿意为其悲痛,那么这悲痛就是真的,就是该悲痛的。” “包括今天死在我手上的这些?”乙三笑。 “也包括曾经死在我手上的那些。”祁爱白道。 哪怕再该死的人,只要在这世上还有些至亲,就总会有人为其悲伤。 乙三深深呼出一口气,不知怎的,就觉得心中的郁结轻了不少。那些悲痛还在那儿,但那些因悲痛引起的茫然无措,以及对曾被邱冰害死的那个婴孩的愧疚,却消散了许多。 67大结局 祁爱白又陪乙三多说了一会话,但乙三今天过于疲惫,不多时便又昏睡过去。祁爱白帮他掖好被子,起身向安顿在这房屋中的其他人打了声招呼,随后按了按腰上的剑柄,推门而出。 肖灵许云以及乙七等人都是祁爱白带来的,现在那五人都正在外面对敌,祁爱白得联系上他们。 因为邱氏族人的加入,侵入的敌人都已经几乎被消灭殆尽。街道上只剩下些硝烟与血迹。 但总有那么一些漏网之鱼,还躲藏在阴暗的角落。 祁爱白走过两条街道,行至一个路口,刚想转身,斜里便忽然伸出几双手,猛地将他捉住,拖入了一旁的房中。 祁爱白抓着对方卡在自己脖子上的那只手臂,皱眉扫了扫屋内。这屋中大抵有七八人,看起来都狼狈得很,其中有部分身上还带着伤,估计是被谁追杀过来的,却寻到了这个藏身之处。 坐在房屋中央的那个人,祁爱白还认识。 “祁公子。”那人道,“那几个忽然插手的人,都是你带来的?” 祁爱白看着对方,愣了片刻,而后忽然一笑,“殿下何必明知故问?”他也没想到,自己只不过出门随便走走,竟然就撞上了郑克天本人。按说这得怪他独自出门太过轻率,但仔细想想,若他没有这般轻率,对方也不会向他下手,他也就撞不上这条大鱼了。 郑克天强按住火气,转出一副友善的姿态,“祁公子,我们两人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不如你帮我一个忙?让你的朋友离开,我也认栽不再插手邱氏。让我全身而退,这对你我都好。” “我为什么要帮你?”祁爱白问。 郑克天的神色不太好看了,“你莫非还不明白你的处境?” 祁爱白看着屋内凶神恶煞的其他数人,摇头不语。他自然知道这是个威胁。 “我知道你想帮邱氏,是我事前没有了解过邱氏与你的关系,这是我的错误。但我现在也不求别的了,只想要全身而退而已,反正邱氏的损失也不太大,不是吗?你何必固执。”郑克天继续装作好好商谈的模样,“再说你也别以为邱氏有多无辜。若不是他们先扶植前朝,又与前朝反目转投我们大雍,我们也不会想要在事成之后除掉这群不忠不义的小人。后来我们放了他们一马,只与他们定下这种协定,已经是仁至义尽了。就这,他们还觉得是受了多大的委屈,成天想着如何毁掉那协定。” “就算如此,这数百年来,他们所付出的代价也已经够了。”祁爱白道,“更何况,皇孙殿下,其实还有件事情,你也弄错了。” 郑克天奇怪地看着他。 “我们并不是往日无冤近日无仇的。”祁爱白道,“我们之间很有些恩怨。” 郑克天茫然地思索了片刻,忽然想起了什么,神色微变,“莫非是说山南那事?那都是那个姓李的混蛋自作主张,我不知情的。” 山南?姓李的?祁爱白顺着这两个字眼,回忆起半年多前他与祁爱莲被人一齐绑架,险些就糟了毒手的事情。后来祁爱白救下了祁爱莲,却也因此经脉尽毁,乙三肖灵许云三人拼掉半条命才救回来。事后祁爱莲顺藤摸瓜揪出的那个指使者,正是姓李。 “原来那件事情,也与殿下你有关吗?”祁爱白问。 郑克天舌头打了结,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我们之间的恩怨又多了一层。”祁爱白道。 郑克天恼怒至极,伸手重重拍了拍桌面,终于卸下那副友善的伪装,“你别给脸不要脸!我告诉你,你的命现在在我手里。既然你和邱氏关系不浅,我们就直接拿剑指着你的脖子,一路出去,看还有谁敢对我们动手!” 说罢他刷地起了身,果然拿了一柄剑,径直向祁爱白走去,“离开这里之前,我们会留着你的命。但会不会留下个手脚什么的,就说不定了。若你听话些,可以少受些罪。” 祁爱白用一种怪异的神色看着他,那神情即不是不屑,也没有恐惧。他就这样看着郑克天,看了半晌。 郑克天被看得有些发渗,忍不住再度缓和下语气,“你还不知道吧,周家的逆贼们已经放出话来,说你也在那晚陪着安宁公主一起死了。这让你以后还怎么做人?你还是到我们这边来吧,只要你这次愿意帮忙,我绝对……” 祁爱白忽然开了口打断了对方。他问道,“你既然知道山南姓李的那事,又知道他为什么没有得手吗?” 郑克天一愣。他只听说姓李的派了不少人对付这两兄妹,至于为什么会失败,难道不是肖灵和许云出的手? “当时有接近十个人吧……那些个人全死了。”祁爱白面无表情地问,“你以为他们是怎么死的?” 话音刚落,郑克天还没来得及思考。 祁爱白猛地加重了手上的力道,将那条卡在自己脖子上的手臂捏出一声脆响。他从那手臂下钻出,右手抽出腰间剑刃,回身便是一挥,直直划开身后之人的腹部。 屋内众人,没有一个能及时反应过来。血液从那腹部猛地喷迸而出,对方发出惨叫,祁爱白再挥一剑,这惨叫又戛然而止。 直到那壮汉的身体重重跌倒地上,祁爱白飞扬的衣摆堪堪垂落。 祁爱白回过头,看着郑克天笑,“他们就这么死的。” 郑克天吓得脸色惨白,不住往后退去,“制住他!快制住他!” 但他只能眼睁睁看着祁爱白一步又一步朝他走近,剑身带出一道又一道的血花。 一盏茶的时间,走了十余步,杀了六个人。祁爱白立在郑克天身前笑,“知道我们最初的恩怨在哪吗?你的父亲,那个两年前惨死的太子殿下……杀了我的父母。” 郑克天脸上是彻彻底底的茫然,显示着他是真不知道。 “阿灵和师兄都说你应该不知情,不该迁怒于你。爱莲也说,没必要再因为那些旧事而招惹更多的麻烦。我认同他们。所以这份恩怨,我原本也是打算咽在肚子里的。”祁爱白缓缓抬起剑身,“可你偏偏要自找死路。” 剑身斩落,恩怨尽结。 祁爱白总共出去了半个时辰,回去的时候一身血迹斑驳。 乙三原本仍昏睡着,或许是察觉到了祁爱白的归来,睫毛颤了颤。 留守的人说,肖灵与乙七都曾经寻来过一趟,却只说了些话,便又出去追寻漏网之鱼了。 祁爱白点了点头,坐回到乙三身旁,轻轻拉起他的手。乙三颤了半晌的睫毛,终于睁开了眼,低着声道,“你怎么这幅模样?” 祁爱白将头靠在他肩上,“有点累。” 乙三沉默片刻,握起他的手腕把了把脉,而后也没说什么,只是摸了摸他的脸,让出肩头任他靠着。祁爱白重塑后的经脉还很脆弱,因为强行运转内力,受了些伤。虽伤不及性命,却令祁爱白很不好受。 乙三没问他为什么会受这伤,没问他是在哪用的内力。 两个伤患就这样头挨着头,腻在一张床上,相互依偎着,过了好几天。有时我醒了帮你压压被角,有时你醒了帮我喂杯温水。 等到他们两人都好得差不多了,大多数时间都能保持清醒的时候,众人看他们的目光已经满是怪异。虽说两个男人躺一张床上也不是什么大事,但就祁爱白与乙三之间的那相互依偎的气氛,说没别的关系别人也不会信。 面对这种目光,祁爱白还会莫名臊红耳根,乙三却坦然得很。 “父亲,这件事本来是上次想和你说的,被打断了。”乙三彻底大好之后,重新拉起祁爱白的手,站在邱父面前,一字一顿道,“他叫祁爱白,是我此生挚爱。” 邱父神色微动。他早猜出两人关系,却没想到乙三会用这四个字眼。 此生挚爱……唉,此生挚爱。 邱父无奈地摇了摇头,“若你是我养大的,我肯定不愿意眼睁睁看你找个男人。但现在,你愿意认我这个父亲,我便很满足了。你的事情我做不了主,你自己高兴就好。” 乙三笑了笑,捏了捏祁爱白的手。祁爱白行了一礼,这次邱父总算没再回避。 “邱氏现在好了,我要下山了。”乙三道,“你们呢?” “我们也打算下山了。”说到这个,邱父脸上多了些喜色,“在这鬼地方困了这么多年,可算是熬出了头。不过还有许多事情需要准备,大概还得耽搁许久。” 邱氏族人体内的蛊毒也已经全部被解除。说来这事还有个插曲。邱氏虽然和郑匀陌达成了新的协定,但郑匀陌忙于处理夺权后的各种烂摊子,一时没办法顾上这边。多亏许云下了趟山,将林安给塞进麻袋里拖了过来。 林安起初满脸愤慨,指责许云剥夺人身自由,非大侠所为。 许云一脸淡定地回复道:现在邱氏数百号人等着被救,林安的自由却只是一个人的自由,少数自然服从多数,他是个很懂得变通的人。 每次想到当时的场景,乙三就憋笑憋得肝疼。 他带着祁爱白来到邱氏的出口,正好看到林安坐在那长吁短叹。 “你们全族的蛊毒我都给解好了,现在可以把绕金藤给我了吧!”林安一见乙三就叫。若不是乙三拿着绕金藤做威胁,哪怕被许云绑来了,林安也不至于那么听话。 乙三从怀里掏出一根枯黄色的藤条,总算舍得抛给他。 林安接住藤条,当宝贝一样塞进怀里。 “你这么想要绕金藤,究竟是要做什么?”乙三好奇。 “解毒。” “为谁解毒?”乙三惊异。 “当然是为我自己解毒,别人还有谁值得我这么拼命?”林安道,“这只是其中一位药材而已,也不知何时才能真正解开那毒。”说这话时,他神色间竟然愁绪万千。 “什么毒这么厉害?”祁爱白也忍不住好奇了。 林安勾起了嘴角,显出一丝自嘲,“长生不老之毒。” 两人都是一愣。 “当年我与好友制出这毒时,还以为是什么灵丹妙药。后来大家死了,大家都死了,就连我那好友也意外横死,我才知道这真是这世上最厉害的剧毒。”林安不由自主露出一丝寂寥,而后忽然一拍脑门,眼珠往他们两人身上一转,“虽说如此,还是有很多人愿意把它当做灵丹妙药的!其实我手头还剩下一些,看你们两个有缘,要不要送你们一点?不如就让你们陪陪我……” 祁爱白摇头摇得像拨浪鼓。乙三拒绝得更直接,当即拉着祁爱白就跑。 跑了半晌,两人都停下歇了口气。 “你摇头做什么?长生不老的机会也不想要?” “你跑什么?长生不老还不好?” 他们同时质问对方,而后同时一愣,又同时大笑出声。 “对,长生不老不好。”祁爱白用五指扣住乙三的指间,肩头靠着肩头,“如果真服下那劳什子长生不老之药,我岂不是没法陪你慢慢变老了?” 乙三蹭着他的脑袋点了点头。 “下山之后,你有什么打算?”乙三问。 祁爱白想了想,“不知道。现在全大雍都说我已经死了,祁氏也暂时不方便回去。你又有什么打算?” “本打算回旻迦,但小七和我说了,早几个月殿下——唉,现在是国主——还特地给我留了位置,现在几个月过去,位置也早就被其他人抢了。虽然据说还留着爵位和府邸,但我也懒得回去了。”乙三眯起眼,“这样挺好的。我熬了这么多年,邱氏熬了这么多年,求的不就是‘自由’二字?” “现在我们都自由了。”祁爱白说着,忽然话锋一转,“阿灵和师兄说是一起去了南疆。” 乙三挑眉,“所以?” “他们之前还一起出了海。”祁爱白握紧乙三的手臂,“我也想出海看看!” “然后,你也想去南疆?”乙三眯起眼笑。 “是啊!”祁爱白猛地激动起来,“我算算他们以前还去过哪。东海、云岛、苗山、漓江、香台……”连珠炮似的数了一大串,他才发现乙三一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你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都是肖灵去过的地方?”乙三问,“你就这么想追随他的足迹?” 祁爱白汗颜:都已经这个时候了,他怎么还在吃这个醋呢。 乙三冷哼一声,“我才不要跟在他们的尾巴后面跑!说什么云游四海,他们也不过是一直困于这大雍的江山之内罢了。我告诉你,旻迦以北的草原不知道多么宽广秀美,他们怕是一辈子也不曾见过。草原以北更有……”他说着说着,便发现祁爱白的眼睛越来越亮。 “想陪我去见识一下吗?”乙三笑问。 祁爱白点头如捣蒜。 乙三笑着摸了摸他的鼻头,“好,我就带你去见识。” 林间忽然起了一道风,带起两人的衣衫。 祁爱白想起自己曾经希冀过的那个梦境。梦中他白衣长剑,风儿也是像这样吹过他的衣摆。梦中总有那么一个人,与他相视而笑,并肩江湖。 现在他抬起眼,便看到了那个人含笑的双眸。 (全剧终)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